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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迂回

  嫣儿对我的依赖愈加多起来,小女儿情态也常常显露,让我不免担心这后宫中的争斗她如何适应。还好,有太后的庇佑,勾心斗角尚未呈现到她面前,只是眼下这两个不怕死的,大概还没搞清状况。

  “皇后娘娘,那王美人恃宠而骄,几次不来晨省,分明是欺您年幼,您应该拿出点威仪来压压她才是。”

  说这句话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陈夫人,她跟随圣上身边多年,父亲陈冀是骠骑将军,军功赫赫,她在圣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赏旧卿,她也得以顺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宫以前统辖六宫事宜。本来她位列夫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总喜欢和新进的宫人争风噎醋。

  今天她显然是有备而来,逼近皇后的紫红色外服昭显了她的别有用意,望月鬓上插的六对发簪也越了规矩,看来她是以统辖六宫为傲,不拿小皇后为意了。

  另一个是右手席下新进位的余八子衣着还算朴实,青蓝色的宽衣倒似普通宫娥,头上也只是象征性地插了些绒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宫娥,偶受宠幸得以晋位,位虽低下却因投靠了陈夫人得到提携。

  我垂首默不作声,小心等着皇后的回答,回眸给锦墨个眼色,她端过几样精致茶点放在皇后和陈夫人的黑漆飞檐翘矶上。

  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送到皇后面前。

  坐在正中凤榻上的皇后并不说话,只是端过我奉的茶,轻轻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头看向陈夫人:“是本宫不要她来的,每天来来往往烦得很。你们几个姐妹是本宫喜欢的,当然希望能天天看见。”

  陈夫人听罢,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原本就精心妆点过的面庞神采飞扬,对那余八子略翘起下颌,似乎在显示连皇后都需仰仗于她,地位与众不同。那余八子也是个乖觉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轻轻向前颔首颇有恭迎之意,一副谦卑模样。

  只是这话内的意思似乎又让陈夫人有所不甘,强扯着笑容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嫣儿整整自己的袍袖,雀凫毛织成的大红的外衣,领口袖口皆是团凤。

  她总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穿得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皇后年幼,少有威仪,衣服发式皆是武器,加上脸上淡淡的妆容,皇后看上去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此一来说起话来也硬气些。

  不过她的回答倒是让我暗笑不已,我没想到嫣儿能答得如此巧妙,看来她越来越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听说陈夫人的毓华宫里圣上赏赐的菊花开得不错,本宫这里什么赏赐都没有,你不妨有空送来些给本宫,本宫嫌这里太素净了。”皇后岔开话题。

  “自然自然,是嫔妾疏忽了,皇后娘娘勿怪。”陈夫人惶恐得忘记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后开口要东西的事让她心惊,多年来的宫中争斗使她万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让她兀自猜疑许久。而今被皇后这样岔开,她的脸色也随之暗下去,不做声息。

  余八子更是惊恐万分,低头转动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颤动。

  嫣儿给我个眼色:“本宫累了,你们在这儿多玩会儿,本宫去休息了。”我立刻搀扶了皇后欲转身离去。

  端量这样情景,那陈夫人和余八子也尴尬告退。

  我和嫣儿走到内殿,一起大笑着扑到床榻上,嫣儿因为穿得厚重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它们和她的笑容一起闪光。嫣儿说:“清漪姐姐,你看见她们的脸没有,都气得拧变了形。”我点头,撑不住大笑。

  突然嫣儿没了笑色:“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里呢?有什么好处吗?”

  我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对嫣儿说这男女情事。大婚至今两个月了,皇帝只是召见嫣儿玩笑逗乐,却未再提侍寝,不知道圣上心思如何。每想到圣上就会想起那微风吹卷纱幔的寂夜,那温润如水的男子注视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却总无时无刻不悄然涌出,无法淡忘。

  我手拿罗帕轻拭她的额头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许是想多些珠宝赏赐,皇后不必在意。”

  平时与嫣儿相处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让我喊她嫣儿。我不允,却拗不过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里叫,不得让旁人听见。这时候我叫她皇后,她眼睛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隐瞒,即便再问也不会跟她表露实情,索性也不追问,抢过帕子自己叠玩。

  锦墨从外殿探头,我瞟见问:“有事?做什么探头探脑的样子?”

  她吐了吐舌尖,笑着说:“刚刚圣上身边的福公公遣人来说,让今天未央宫准备迎驾呢,听娘娘笑得开心没敢进来。”

  我笑:“那还不快准备?对了,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

  “哦!”应答一声,转身就跑,我急忙赶上说:“小心,仔细跌了腿。”

  她笑着却没有减慢速度,这丫头真是急性子。

  既然圣上要临幸未央宫,自然要把嫣儿装扮一番,殿内的宫娥太监们都忙碌起来,打扫庭院,摆饰内殿,我则为嫣儿梳妆换裳。

  一切准备停当,在内殿也熏上圣上驾临时才用的龙涎香。

  我扶嫣儿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监去宫门口张望。

  更漏仿佛滞住般,许久不见动静。

  挨到三更时分,圣上仍然没来,想必是不会来了,嫣儿坐在榻上,头频频点下,昏昏欲睡。我实在不忍,卸下她的钗环,拉过被子让她先行休息。

  我走到院子里,嘱咐了锦墨她们先去休息,留两个上夜的太监和宫女,我则坐在殿门口守夜。

  远处一钩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地渗出,将未央宫的亭台楼阁铺上银雾,像月宫般清冷,或浓光或淡影,错落有致,让人忍不住蹑手蹑脚生怕扰了他的清静,空气中弥漫着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动着花香沁人。

  突然一时兴起将幼时学的翘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当年戚夫人所创,舞姿优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当的技巧,且花样繁复,高祖甚爱,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宫廷内外无不效仿。因家中有乐府的教习舞得好看,也调皮地学来,虽不精通,也可以依样画瓢。

  低头暗暗回忆,耳畔仿若敲罄鸣鼓,舒展袍袖,依着闪烁的片断舞来,只是现在的我身着红色肥大的罩服,头梳双鬓,一身宫娥装扮实在没有在家舞时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纱衣宽袖,把腰束得细细,袅袅舞来,不盈一握,才能显出翩然。

  为了舞得高兴,我拔掉了钗环,卸下发鬓。

  徐徐西风吹过,凉透指尖,散发随之漾开,惊动了点点的萤火虫随我而转,殿周围的萧萧梧桐快影闪过,我开心地笑着,享受着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眩晕和快乐。

  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我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神情飘浮,目光散乱,许久才寻到声音的来处。

  圣上直直地走来,一脸惊喜,如同发现了天下难得的宝贝般。不知是否因为刚刚舞罢,我竟脸红耳热,百般的不自在,心狂跳得厉害,手指颤得不能自己。俯身下去请安,却被他有力的双手搀起。

  我仰望着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随我流转,心里有个声音说,顺了他,这样就可以衣食无忧,还有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咬了咬牙,我再次別过头:“圣上,皇后娘娘已经久等了,请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用修长的手指轻掐着我的下颌,缓缓抬起:“欲迎还拒是吗?”

  我方才紊乱的心神登时回过来,怔怔地望着他。

  原来他这样看我。

  “奴婢不知圣上的意思。”我低头,更加卑微地说。

  他也不追问,轻哼了一声放下手,甩袖转身进殿。我急忙召来上夜的宫女进殿服侍。

  重新掌灯,服侍圣上洗漱。空旷的内殿稍显忙碌。

  “你留下。”让宫女换着寝衣的圣上头也没回地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他背对着我。

  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儿睡得正香,这些动静竟没弄醒她。他溺爱地看看嫣儿,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向我。

  我忙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纱幔,坐在桌子旁。

  注定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自从那夜过后,源源不断的赏赐抬到未央宫,每每都是点名萧清漪接赏,惹得众多宫娥羡慕不已。

  “好漂亮哦,姐,你看,这金钗一点都不比皇后的差。还有这对钏子用金丝盘成的,天啊,还有这个……”锦墨的嘴巴从看见这些赏赐就没停过。

  我叹了口气,并不理睬这些赏赐,太显了,怕不是好事。

  “姐,你不高兴啊?翠珠她们都羡慕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锦墨失望地看我。

  我笑了笑:“喜欢哪个拿去,不过不许给别人,御赐的物件都是有档记载的。”

  锦墨点点头:“嗯,知道了,不过还是放在你这儿吧。我粗心,总会弄丢。姐姐帮我看着,想的时候我再要。”

  “也好,皇后沐浴的水快凉了,你去帮皇后添水吧。”

  锦墨去找人换水,望着她瘦小的背影,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的想法,这样稚气的锦墨会无法理解我的苦心的。

  说到嫣儿,对我的这些赏赐倒是无动于衷,年幼的她不能理会到她的夫君在对别的女人做些什么,但是我却担心,此番的动静想来建章宫那边已经知道了。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我决定拼力一搏。

  又值朔望,圣上传旨,今晚留宿未央宫。

  我支开锦墨去别的房间睡,我只着凉薄单衣悄悄地与守夜的翠珠换了岗。两个值守的小太监被我打发休息,一听不用挨冻受累自是乐意,颠颠地跑去睡觉。

  嫣儿已然熟睡,圣上还在看书,我进内殿后端起茜纱灯盏,盈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在那苍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点点暖,从手指传到心里,放大了我的勇气。

  圣上看向我,剑眉微扬,满肚狐疑尚未出口。我低下头不敢再瞧他,那红光映得腮畔潮红一片,只是拉着那手晃了晃,随后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声张,随了我来。

  步出殿门,绕过回廊,走到我的居处。

  这样大胆,是我前所未有,步履凌乱偷偷泄露了我的害怕。

  进屋不曾去点灯,只凭透过窗户的轻盈的月光望向他,清朗的眉目,苍白的面庞,我轻轻地笑着,依在他的怀中,那盛年男子的气息伴着草药的清苦味道让我心神恍惚,贪婪地摄取那不常见的温暖,鼓起勇气,委婉地说:“圣上爱惜奴婢,奴婢自然心领,只是忧惧风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让奴婢侍奉圣上以表心志,只是万求圣上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当听到我提风霜相逼时,明显感觉他身体震动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说。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记档。”我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深索其中目的。记档是记录皇帝宠幸嫔妃的时间地点,将来受孕也可辨真伪。我这般不要记录相当于自绝活路,万一有孕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等他反应,开始解他的盘龙扣子,生怕自己稍有迟疑便没了先前的坚定。

  随着一层一层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紧张,僵硬无法动弹的手指泄漏了我的青涩与懵懂。

  他笑了笑,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得碰触我,有些微苦,有些药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

  他似先生教得细致,我似学生学得认真。

  一室的旖旎风光带着他的气息将我包围,而我陷入了渐行渐远的迷蒙梦中。

  我成功地留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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