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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弥漫在山间的雾气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随着夜色渐渐变得浓重起来。无形的雾气穿透沉重的山影,在树枝的缝隙间游走着,给原本杳无人烟的深山更增添了凝重莫测的恐怖。抬头看去,大树的影子在天幕中若隐若现、张牙舞爪。很奇怪的是,这样广袤的森林里,却听不到什么野兽的叫声。

  夙夜环顾四周,高大厚重的树丛将仅有的一点月光也严严实实的遮挡起来,让她看不到十步之外的情况。

  伤病让少年的身体更显沉重。夙夜费力地将他扶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她向着山阴处前进。那里或许干燥的岩洞能够栖身,生上一堆火,暂时度过眼下的难关。

  但事与愿违,周围的灌木越来越密,几乎每跨出一步都显得异常困难。这黑漆漆的树林就好像是一个迷阵,每条道路都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怎么办?迷路了……好像一直在兜圈子。”

  她思索片刻,将右手放到嘴边,银牙一紧,咬下一小段衣袖,将它系到身旁的一棵树上,继续半拖半拽着少年继续朝背阴面走去。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工夫,疲劳感渐渐涌了上来,她将少年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手臂。

  但就在此时,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她呆住了。

  就在她眼前两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棵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树,树干上正紧紧系着她刚从袖子上咬下来的那一截白色的布。

  布的边缘和她袖子上的断口正好可以接上,扎在树上的手法也是她独有的方法,就连位置也分毫不差。

  现在的情况已完全超出了夙夜所能思考的范围。夙夜转头看着倚着树的少年,这么湿冷的环境,如果再不赶快找到出路,他恐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可当更恐怖的景象袭入眼帘,她几乎控制不住的大叫起来。

  就在不远的地方,离刚才自己发现上面系有白布的树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竟然也有一棵树,上面扎着同样的白布!

  同样的白布,同样的扎法!

  夙夜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竟好像自动旋转起来。她拼命摇头,强迫自己要保持清醒,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幻觉。但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本已脆弱的神经瞬间就崩断了。

  几十块白色的断袖,以同样的扎法紧紧系在几十棵不同的树上!

  她伸出手,试图去触碰在眼前盘旋着的几十根白布,脚刚刚迈出,却踩了个空,身体猛地向一侧软倒,脚上一股钻心疼痛传来。她禁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草丛里游走出来,狠狠咬在她裙摆下裸露的脚踝上。毒素迅速注入到她的体内,女孩重重地摔倒在软泥上。

  疼痛让夙夜的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女孩努力想要抓住即将脱离躯体的意识时,身旁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明显的脚步声。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浮现在她眼前。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夙夜颤抖着伸出手,用自己都无法听清的虚弱声音说道。

  “救……救救我们……”

  地宫大殿内,虽然气氛依然沉寂肃穆。但是四位“五天将军”齐齐出现,还是显出几分与往日的不同来。

  老人、镜惑和影狩三人将半跪的跗骨围在中间。跗骨瘦高的身材此时仿佛缩小了许多,右膝和小腿紧贴地面,身体竟有一丝颤抖。

  良久,石阶上珠帘内也没传出任何声响。穿着黑色斗篷、上绣黄色云纹图案的老人长叹一声,打破缄默道。

  “跗骨,身为五天将军,你居然将君上所托之重任搞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你之力,三界之内应该鲜有敌手,但为何?……”

  老人顿了顿,语声充满疑惑。一旁身着上绣红色云纹图案黑斗篷的镜惑身体微颤,似乎正在生气;沉默寡言的影狩却仍把身体没入黑暗中,静静观看着眼前的局势。

  跗骨似乎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他紧咬牙关保持沉默。

  老人又沉声说道:“我跟君上征战多年,十分明白他的性格。他为人豁达开明,用人不疑,必是觉得你能力过人……”

  “哼!能力过人?老头,你别替他脸上贴金了。”镜惑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打断了老人的话。“当初君上派你前往,我便有异议。可君上却非常信任你,反倒来说服我,说若论本领,你在五天将军中数一数二。现在看来,你非但辜负了君上的信任,反倒把我们五天将军的颜面,丢了个一干二净!”

  “说够了没!”跗骨再也无法忍受冷嘲热讽,长身而起,斗篷中甩出一股寒流,枯瘦的右手从里面伸出,泛起一阵青色光芒。灼热的眼光逼视着镜惑。

  “哼!这老一套还没用过时吗?我可从没把你这冥蛇放在眼里。”

  女子双手平举在胸前画了一个圆,身体周围立刻浮现出四面闪烁的光棱镜,幽幽闪动,发出各种奇诡不定的光芒。

  缄默许久的影狩突然从影子中走了出来,晃动绣有紫色云纹的斗篷,正欲抬步上前。矮小的老人一把拉住他,悄声道。

  “且慢,镜华和冥蛇是他们二人的成名绝技,威力非同小可。现在冲过去劝架,说不定会伤及己身。”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石阶上沉寂已久的珠帘中忽然发出如龙虎般森然的轰鸣之声。两道光芒从里面射出,将帘上珍珠激得四处飞起。

  光芒直直投向跗骨和镜惑,一束打在跗骨的手腕,另一束打在镜惑的棱镜上。跗骨疼得大喊一声收住了冥蛇,而四面棱镜也如同被蒙上一层寒霜。

  “你们位属五天将军,自诩孤的左膀右臂,而今自相残杀,岂不是要让天下人来看孤的笑话?”

  珠帘后的帝王抬手一指,跗骨的剑平平浮起,飞入帘中。

  “这……剑身上居然有了伤痕?”帝王一只手拂过剑身上的几处龟裂。“到底怎么回事?老太宰,你也看看。”

  随着一道白光,帝王手中的剑突然消失了,转瞬又出现在老人身前。老人双手捧起古剑,仔细查看,眉毛紧锁。

  “跗骨,这伤痕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是……”跗骨刚想开口回答,但却又犹豫了。那个臭小子,让他遭受如此奇耻大辱的仇,除了我跗骨,没有人能杀他!若不报这个仇,迟早会变成所有人的笑柄。

  跗骨决意隐瞒少年的存在:“我遵君上命令,用神剑攻击皇龙血脉,没料到居然被弹开,然后神剑上便出现了这些龟裂。”

  老人盯着剑身上的裂痕喃喃道。

  “难道皇龙血脉真的还保存有这样大的力量?”

  “皇龙血脉既是九州万民生气凝聚而成的神物,若真还保有如此强大力量,则表示宋廷气数尚未散尽。既然如此。。。。。。”帝王用手撑住下巴,默然片刻,而后吩咐道。“诸位爱卿辛苦了,各自退下早点休息吧。”

  众人眼光再次集中在跗骨身上。

  帝王的声音再次传来。“此去九子迷宫,首要任务在于查探情况,次在破坏皇龙血脉。若以神剑之力尚不能成功,就算跗骨再有本事,又能奈何。此事到此为止,切莫再提。”

  “跗骨!还不快跪谢君上恩典。”镜惑怒斥道。

  跗骨扬扬头,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显然并不领情。

  帝王似乎并不在意,淡淡道:“不必了。君臣虚礼能免则免。老太宰,劳烦多留一会儿,孤有要事相商。”

  “君上留老臣下来,为的可是那宋廷之事。”

  等三人从殿堂退下,未等君王开口,老人便斗胆发问。

  “老太宰果然通透。”帝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宋廷的王气暂时还未消退,就连神剑也破不了皇龙血脉,看来只能另辟蹊径了。”

  “不知君上可有什么打算?”

  “孤只是略略一想,尚未透彻。宋廷之所以王气未消,定是民心所系。若要得民心,无外乎要有明君良臣。如今宋皇既非明君,那么定是有良臣猛将。”

  “……老臣斗胆猜测,君上的意思莫非是……祸起萧墙?”

  帝王喜得一拍大腿,高声道:“好一个祸起萧墙,老太宰一句话就惊醒梦中人。既然外力无法破坏宋廷王气,那么就让他从内部分崩离析,到时候王气尽收,老太宰打通阴阳两界,大事定可成!”

  老人躬身揖道:“为君上的宏图大业,老臣定将竭尽全力!”

  帝王主意已决,精神也放松了许多。他将身体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高声命道。

  “传钓瓶妖……”

  无助的少年双膝跪地,呆望前方。不远处焦黑的尸身已经让人分辨不清。

  他瞪大着泪眼,然而仍然无法看清那个杀人恶魔。只记得那黑色的衣袖轻挥,乌云顷刻间剧烈地碰撞在一起,闭合的云雾就立刻将他的身影吞没其中,消失不见。

  雷电的闪光从空中划破,电光熠熠照亮了前方,焦黑的尸堆中间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雨水落在那人身上,他仿佛双掌合十,嘴里在默念着什么。

  他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因为身前那个焦黑的身影几乎将他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他想移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被绿色的藤蔓缠住。

  他拼命挣扎,但是头却越来越疼,几乎快要裂开。他的口鼻好像被凝重的压抑狠狠堵住,就连呼吸也快跟不上了。

  他抬起头,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他的嘴里。雨水的味道是咸咸的,仿佛和泪一样。被雨水打湿的眼睛,如同被火焰炙烤般疼痛。热感烧灼着他的右眼,胸前水滴胎记的红光慢慢浮现,他的意识开始陷入模糊……

  突然,眼睛传来的剧烈疼痛,痛感渗入脑海,他发出“啊——”的一声惨嚎。整个右眼仿佛被掷入油锅中,每根神经都经受着高温的炙烤,眼珠仿佛已经脱离束缚般不复存在了!他捂住眼睛,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剧烈的疼痛让他几近昏厥。

  等到疼痛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少年,却发现眼前多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那是一些绒毛球般浮在空中的怪东西,它们丝毫不受大雨的影响,晃悠悠的发出微弱的荧光;数百点光芒在四处闪耀,竟也让阴霾密布的天空有些亮堂起来。

  少年的注意力被怪异的绒球吸引,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一个绒球。

  就在那一刻,少年的手和绒球之间突然闪出一抹红光,从手指缝隙间蔓延出来,像血液流动般,迅捷涌向整只手臂。未等他想清楚,红光飞快的爬满了他的整个左臂。接着,从骨骼和肌肉里发出水沸腾了的声音,缕缕蒸汽从毛孔里冒了出来,皮肤被里面翻滚的能量撑得变形,并且泛出一股刺眼的红光。

  少年惊恐地甩着手,疼痛逼得他将手伸向天空,希望以雨水的冲刷来减轻痛楚,但是却适得其反。热度不但没有减轻,反倒火上浇油般更加剧烈。手臂在温度的交替变化中扭曲变形,皮肉好像被融化了似的,从手臂逐渐滴下烧化后血肉凝成的糊状物,让人看着作呕。

  “不要!——”

  少年的手已经变得不再是人的手,而是一只令人作呕的怪物。而且怪手仍然在贪婪地捕获着飞舞的绒球。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

  这一个个的疑问逐一呈现出来,在头脑里挣扎碰撞,让少年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他只能厌恶地甩动着左手。他厌恶自己的奇怪体质,这样怪异的东西长在身体上,还不如把它毁掉算了。他想着,咬咬牙狠狠将手臂捶向地面。

  这里是白岳山的绝顶峭壁。岩石历经千年风吹日晒,质地坚硬世间罕有。纵使刚刚被强劲的雷电法术劈打,也不过将岩石震开一条条裂缝而已。

  但是变异的怪手夹着风声呼啸落下,空气中卷起如快刀挥动的清脆声响,势头竟比雷霆迅猛百倍!整只手臂横碾在平整的岩面上,一丈见方的巨岩居然被这随手一下拦腰劈断,碎石如雨点般激射向空中。

  随着这猛烈的一击,少年的左臂被劲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是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碎片飞向空中,竟自变化成一个个网状的肉瘤,飞快地向空中飘舞的绒球网飞去。怪手竟然幻化成另外一种形态,疯狂地捕猎着在空中乱飞的绒球……

  “啊!”

  疼痛难忍,少年紧紧抓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手臂,仰着头,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啊!”

  猛地,张寻惊醒了。

  他喘着气,用手轻轻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已经遗忘的往事突然出现在少年的睡梦之中,化作了他心中的梦魇。

  “那是……我?”

  他端详着自己的鬼手,这只赐予他无限力量,但有时却又让他无比痛苦的手。

  “这就是……师傅不愿意告诉我的,我的过去?”

  张寻呆呆地凝视着左手,此时这里并无任何异状。

  然而那痛苦万分的噩梦里,正是自己早已习惯的这只鬼手在提醒他:那个少年就是自己。

  但是那焦黑的尸体是谁?那颀长的身影又是谁?为什么自己在询问到身世的时候,师傅总是缄口不语?难道这梦境是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吗?

  “我究竟是谁……”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的梦境,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将回想打断,他就在这激烈的痛楚中再度昏迷了过去……

  此时在临安城的上空,一阵夜风袭过,空中飘荡的纸鸢不断变幻着身姿,香奴紧紧抱着纸鸢的脖子,冷得瑟瑟发抖。

  这也难怪。夜气本就清冷,更何况这是在百余丈的高空中,香奴还是一副轻装打扮,也无怪乎要被冻得连着打了几个大喷嚏。

  她用纸鸢一路从瀛洲仙山上飞来,依靠着从师傅那儿偷来的法宝追踪至此。但是不知怎的,到了临安上空,罗盘居然突然失灵了,指示方向的司南就像死蛇一样动也不动,气得香奴险些砸掉它。

  “小师傅这些玩具真是够烂的,说坏就坏,真是害死人了。早知道我就多拿几件来用了……现在该怎么办啦……”

  正想着,她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香奴吸了吸鼻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瞳孔倏地亮了起来。

  “是小哥哥的味道……不会错,一定是的!”

  她拍了拍纸鸢的脖子,兴奋地叫道:“纸鸢呀纸鸢,快去那边,小哥哥就在那边!”

  迷迷糊糊之中,夙夜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她吃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动了动身体,身体还是有些酸痛,但脚踝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间矮小的茅屋,泥土打实砌成的砖墙上渗出雨水的痕迹,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自己身下的一张简陋的茅草床外,墙角胡乱堆放着农具;身边的土坑里生着一堆火,上面支架上吊着一口铁锅,里面“咕咕”地煮着什么。

  刚才那奇怪的声音便是这锅里发出来的。

  就在这时,屋侧的一张破败木门“吱哑”慢慢打开,女孩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大门。

  从门缝中伸出一只没有穿鞋的黑瘦的脚,接着是半截干枯的小腿,然后是穿着褴褛衣衫的矮小身体,最后是顶着一头泛黄白发的苍老头颅,原来是一个手挽竹篮的老太太。

  夙夜轻抚了一下胸口,本已煞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血色。她看着颤巍巍走动着的老太,柔声道。

  “婆婆,是您救了我们吗?”

  老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拥挤的皱纹几乎布满了整个脸庞,几乎将眼睛都挤得看不见了。老太太额前的几缕白发抖动了几下,好像轻轻地点了点头。

  夙夜道:“我们为了躲避仇人追杀,所以在森林里迷路了。幸好有您救了我们,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大恩。对了,婆婆,我的那位同伴在哪?他现在怎么样?”

  老太太仍然默不作声地慢慢踱到锅前,从篮子里掏出一把粉末洒了进去,然后拿起旁边的勺子搅了搅,舀起一碗,递到女孩面前,冲她点了点头。

  碗里的灰黄色汤液咕咕冒着泡,闻起来十分呛鼻。

  老太太枯瘦的手将碗往前伸了伸,意思好像是说“快点喝”。

  夙夜接过碗,还没喝就几乎被熏晕过去。她心中疑窦丛生,却还是一抬脖子将整整一碗汤喝了下去,嘴里传出麻麻的感觉,但却并未感到什么不妥。莲花精灵以茎须化成的身体内,含有许多中和毒素的物质,就算能毒倒大罗金仙的强劲蛊毒,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若是毒药,一旦流入她体内便会有很明显的灼烧感,但夙夜却并没有这种感觉。看来这汤只是闻着恶心,倒也没有其他名堂。她这才放下心来,冲着干枯的老太太微微一笑。

  “多谢您,婆婆,我感觉好多了。我的朋友呢?”

  脸上皱纹如蜘蛛网密布的老人似乎笑了笑,指指那张破败的木门,居然开口说话了。

  “就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

  她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叫般尖利,刺耳难听,夙夜按照她的指引打开了木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偏屋,仅容得下一丛小茅草铺。就着旁边油灯发出的昏暗光线,夙夜看到半裸着身子的张寻,正闭眼躺在床上。

  她轻轻走过去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口。受伤的手臂已经被黑泥包裹好,此刻张寻的表情十分安详,额上的温度似乎低了不少,已经不再流汗了。均匀的呼吸带着他的胸前轻微起伏着。等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坐在一个半裸男子的身边,惊得立刻羞红了脸,别过身去。

  “这小伙子已经好多了。”身材矮小的老人挽着篮子慢慢踱进来。“受伤的手我也已经给他包好了……等他静养两天,应该就会好些。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我就在旁边那间茅屋里,有什么事情随时叫我。”

  夙夜觉得老太婆那夜枭般刺耳的声音忽然变得动听起来。

  安下心来的夙夜睡得格外香甜,没想到了半夜,却被屋外传来的一阵阵轻微响声惊醒了。

  声音并不大,尤其夹杂在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声里,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但是她的听觉异乎常人,透过土墙上的细微孔隙,她准确地分辨出这与众不同的声响。

  “锵锵——”

  “锵锵——”

  好像是用斧子伐木似的,可是这么晚的天,外面又下着雨,谁会在伐木呢?

  女孩立刻睡意全无。她从草堆上爬起来,侧耳仔细倾听。

  “锵锵——”

  不会有错,声音是从旁边传出来,就是刚才婆婆所说自己住着的那间茅屋。

  不安立刻涌上少女的心头。她忙起身推开偏屋的屋门,发现少年仍好端端地躺在那里。稍稍放心了一点,她将偏屋门合上,轻手轻脚地穿过正屋,推开向外的木门。

  外面正下着雨。黑色的天空上如同打泼了墨般挑染出浓淡分明的颜色,湿润的空气里游走着浓重的不祥之感。雨水纷纷落在地面,溅起一朵朵泥花,而“锵锵”的声音穿透雨雾清晰地传来。

  声音正是从老太太那亮着微弱光线的茅屋内传出的。

  若在平时,夙夜一定会大声呼唤老人。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却缄口不语了。在这片森林里发生的一切委实有些过于蹊跷,让她不得不心怀戒备。

  夙夜半蹲着身子,冒着密集的雨帘,轻手轻脚挪到老人的茅屋墙边,将耳朵凑近听着里面的动静。

  “锵锵——锵锵——”

  果然没错,声音的确是从里面传出的。

  少女又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一些,老人如同夜枭啼叫般尖锐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土墙,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好啊……真……好……骨头,都可以……变成好……材料。”

  什么意思?夙夜心中的惊疑与不安愈发滋长。她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茅屋,发现墙边的一张窗户从下面支了起来,女孩弓着身子轻轻挪到窗下,撑着土墙慢慢抬起身体,悄悄将视线投向屋内。

  老人背对女孩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放着一盏小油灯。老妇的肩膀不停抖动着,一边从身旁的篮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来。她好像在忙碌着做什么,但是夙夜的目光正好被她佝偻着的背挡住了。

  夙夜稍稍侧了一下身体,可以看到桌子的一角,发现桌腿上拴着一条小狗,嘴用嚼子勒住,正不断用爪子刨地,似乎想要逃走。老人侧脸嘿嘿一笑,弯下腰抓住不断挣扎的小狗。

  她的身体离开桌前,正好让夙夜可以一览无余。昏黄的油灯光下,桌上摆放着一副小小的骸骨,显然是经过拼凑而成的,每块骨头的中间都沾着黑色的物体,仿佛是用来固定的,但是这具骸骨却并不完整,右手的臂骨那块还空着。

  夙夜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几乎当场失声。她忙将手放在张大的嘴里,防止自己不小心叫出声来。

  老人将狗抱到自己眼前,抚摸了一下小狗的背脊。小狗显得恐惧万分,不断向上耸动身体,被缚住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好像在求饶。老人裂开空洞洞的瘪嘴笑笑,怪声怪气道。

  “别怕,别怕。你要好好陪我的乖孙,给他做个好伴哦。”

  她将手放到狗头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老树枝丫般枯瘦的手指轻轻一转。狗的头部立时裂开了一条小小缝隙,缝隙慢慢扩大,老妇伸手猛然在空气中一拉,一具完整的狗骨架就从小狗的体内被拉了出来!

  失去骨架的皮肉软趴趴地落在地上,老人将完整的骨架捧在手中反复端详着,发出桀桀的怪笑。

  夙夜的手已经被咬出了深深的齿痕,她快没办法控制下去了。她蹲下身子缩到墙角,打着寒颤,像在凄厉风雨中微微摇摆的小草。

  “不行,冷静下来。公子还在屋里,得赶紧带他逃走。”

  她想着,赶紧起身想溜回屋内。没料想起身的时候手肘将墙角的一个罐子碰倒,发出“砰”的一声。

  屋中的老人听到动静,猛地回头,枯黄的白发下凶光毕现的两眼圆睁着,纠结在一起的皱纹写满敌意。好像瞬间返老还童一样,仅仅眨眼的工夫,她便如灵猴般窜到窗前,猛地推开支着的窗户,沙哑着喉咙厉声嘶吼道。

  “是谁!”

  “是我啦。”

  胖嘟嘟的小男童搔搔头,歪着脸,挺不自在地看着脚旁飘过的云朵。

  眼前比他高出数倍的壮汉呵呵大笑起来,手里握着的三尖两刃刀跟着身体一起颤抖着,甲胄上的饰物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桃木大仙吗。大仙,你怎么不好好呆在你的瀛洲仙山上,把自己变成个小不点儿到处跑啊,挺好玩的啊。哈哈!”

  “闭嘴吧,广目天王。”桃木仙气咻咻地跺了跺脚。“我可没空跟你开玩笑。我是有急事来见玉帝的,快替我通传。”

  广目天王捋捋长须,冷笑道:“老桃树,你上次来参拜玉帝好像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吧。你大驾难得动一回,这次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凌霄殿来了?”

  桃木仙没好气地说道:“自然是有要事,你若不通传,误了大事可有你好看的!”

  广目天王眉毛一拧,手中三尖两刃刀狠狠往下一跺:“老桃树,你少来这一套。跟本天王较真儿,只怕你还没有那个本事。”

  “你有意刁难!”桃木仙气得小脸涨红一片。广目天王的个子太高,他老抬着头说话已经很辛苦了,此时气急了,更是气得手舞足蹈。

  “就是刁难你,你又能奈我何?”高大的天神弯腰将脸对着桃木仙,狠狠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将桃木仙吹了个趔趄。

  “广目天王,现在情况紧急,我必须要马上面见玉帝。”桃木仙强压住心头怒火,焦急道。“鬼门已开,下界生灵涂炭,已经刻不容缓了。”

  “鬼门已开!”广目天王寒霜覆面,愕然道。

  “正是。我千年入定之时,不知为何郁垒、神荼两员守将被妖孽石化妖术麻痹,而鬼门也打开了一条缝隙,逃出了一部分法力高强的妖魔,其中还有妖魔将我的千年根系毁坏,害得我只剩下百年道行,这才变成如此小孩的模样。现在鬼门虽已暂时重封,但是保不齐何时又会被冲破,即使是功力完整我也没有把握能抵挡住群魔冲击。否则也不可能这么着急来求援,劳烦快通传玉帝。”

  说着,矮小的仙人绕开广目天王,就想硬闯。

  “慢着……”广目天王手中的刀一横,挡住桃木仙。“鬼门开也好,不开也罢,那都是人间的事情,和仙界有何干系?”

  “你怎么还不明白!”桃木仙急得大叫起来。“鬼门中的妖魔很可能已潜入下界,神州马上就要变成血河炼狱了!眼下宋皇昏庸,民心大失,若镇压鬼门的中原正统皇族之气再次衰竭,鬼门必将洞开,魑魅魍魉横行,岂是你我乐见之事?”

  “那是下界的事情,和凌霄殿无干。”广目天王将手中兵器一甩,把拦在前面的桃木仙甩了出去,落在一团云彩中。“老桃树,你管理鬼门不善,上头怪责下来,这事情终归还是得你来担着。人间的事情就让凡人自去料理,那些妖魔鬼蜮,若想冒犯仙界,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下界若成了妖魔的乐土,神仙们还能过安乐日子吗?”桃木仙挣扎着从云层中站起来,激动地喊道。

  “危言耸听。”广目天王毫不客气地反诘。“看在多年交情上,我奉劝你一句,老桃树。你那臭脾气连我都不待见,更别指望凌霄殿来给你收拾残局。四百年不朝的人,玉帝跟前早已没你的位置了!言及于此,你速速离开吧。”

  广目天王一挥手中兵刃,层层云雾立刻掩盖过来,将巍峨耸立的南天门玉柱和远处层峦叠嶂的宫殿包围在其中。桃木仙怔怔地看着亭台楼榭消失在视野里,云彩深处悠悠传来的丝竹声渐渐绝于耳畔。他狠狠攥起拳头,伏在云端,咬紧牙关,尽力克制着心里的冲动。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摇摇头想赶走这个奇怪的想法,但是下一个瞬间,它又很快回到脑海中来。桃木仙定神思索,事情的发展现在已超出自己的控制,只会越来越糟。此时指望凌霄殿里那帮养尊处优的仙班已经不可能,但还有谁可以主持这个危局?

  他遥望着云层中影影绰绰的宫殿飞檐,不屑地哼了一声:“早晚你们会后悔的。”他转身整整衣服上的褶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测的光芒,但转瞬即逝。

  “九黎天宫……”

  他轻轻地念出了这个词,身子跟着轻轻颤抖了一下。

  老妇凄厉的嘶声突然停住,窗外一片空阔寂静,只有淅沥的雨声回应着她。

  她狐疑地看四周,地上歪倒的罐子,墙边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杂草。老妇嘿嘿地冷笑了两声,又恢复了老态,将架住窗户的木棍取下来,颤巍巍地走回屋内,油灯被吹灭了,屋里陷入黑暗的宁静中。

  稍停了片刻,墙边突然闪出一道淡淡的绿光,一棵蜷缩着的小草忽闪了几下,叶片慢慢张开,绿光里幻化出夙夜的身影。原来刚才事出紧急,她只有马上变成花草的形状,方才逃过一劫。

  她又听了听屋内的动静,确定没有声音后,手脚并用沿着墙摸回到自己所住的茅屋旁边,从半开的门缝中滑了进去。到了暂时安全的处所,她这才抚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

  “得赶快离开,多呆一会儿就多一分的危险。”夙夜慌忙推开张寻的房门,拿起衣服手忙脚乱地给他穿戴好,将他扶在肩上。

  “公子,你一定要撑住啊。”

  夙夜用力将少年的身体抬起了一点,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就在她打开门的一瞬,就着屋外黯淡的光线,老人咧着没牙的瘪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盯着满脸惊恐的女孩。她终于忍不住惊得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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