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人们都叫她“疯子”。
她疯得厉害,常常她母亲将她穿得整整齐齐,一会儿功夫,又挂布吊片了。刚刚将她的头发梳顺了,一会儿就乱蓬蓬像稻草。
她年近六十的母亲,常常含着眼泪捶打着自己满是白发的头颅:老天啊,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要报应就报到我老太婆身上来,都是我害了我女儿啊……
而她,对母亲的伤痛仿佛浑然不觉,依旧呵呵傻笑着。指着冰箱:西瓜……西瓜……要看……
打开冰箱冷冻柜,里面是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西瓜上裂了好几个深深的口子,里面殷红的瓤,漆黑的籽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圆滚滚的冰封西瓜,殷红的瓜瓤像石头一样硬。
“疯子”的小女儿已经十一岁了。
这个冰封西瓜已经在冰箱里搁了十一年了。
2、
十多年前,她二十岁出头,在一家水泥厂做工,厂子里有一个小伙子,长得干净斯文,她很喜欢。
那时候小镇风气还比较守旧,谈恋爱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就是拉个手也不敢。他们下了班后就神不知鬼不觉溜到镇子外面一个小树林里去。
那时候,在她眼里,那个小小树林里的风都是甜的,仿佛流着蜜。
他吻她的时候,她闭着眼睛。等到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树梢几只小鸟在歪着脑袋朝他们好奇地瞅。她的脸刷地就红了。
日子像怒放的喇叭花,对着天空和未来吹着粉嫩悠悠的歌。
谁能料到,冬天一声断喝,严霜扑袭,歌声戛然而止,喇叭花萎顿成泥——她母亲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恋情,极力反对。因为他爱的小伙子是个外省人,母亲绝不同意自己唯一的女儿以后远嫁他乡,一年连个面都见不上。而小伙子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对方母亲打死也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倒插门。
几番挣扎,几番沉浮,再也不能唱歌的喇叭花除了碾落成泥,没有其他去路。
他回了自己的外省家乡,从此,音讯全无。
3、
她母亲担心夜长梦多,还是将她尽早嫁人,过上全新的生活,也许就能忘记那个外省人。短短几个月后,在她母亲的张罗之下,嫁给了镇上的一个名叫罗盛的年轻人。
罗盛是个忠厚的小伙子,是镇上小学的代课老师。其实罗盛早就悄悄喜欢上了秀丽的她,但那时他也耳闻她与那个外省青年相好。罗盛只能将爱意放在心里。
如今,那只似乎要远飞的风筝忽然又飞了回来,实在让罗盛欣悦不已。
然而,花烛之夜,她是以泪洗面——她已经有了身孕。孩子是那个外省小伙子留下的骨血。
花烛之夜,新郎官借酒浇愁——新娶的媳妇,怀着别人的孩子。这让他心里像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块,吞不下吐不出。
然而,他终究是个好心人,他知道,在这个民风保守的小镇上,如果这事情传开来,她将一辈子无法抬起头做人。他的父母也绝不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儿媳妇。
于是,他为妻子默默地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4、
新婚一年不到,她生下了一个小女婴,他给孩子取名晓烨。他说,烨是明亮灿烂的意思,这个孩子将照亮郁郁寡欢的她,也将照亮他们的生活。
丈夫罗盛对这个婴儿视同己出,把屎把尿,一口一个小宝贝地叫。
晚上,怕孩子吵到她休息,他搬到另一间房间睡,把孩子带过去,夜里一次次地起来为孩子冲奶粉,为孩子换尿布……而他第二天还要去学校上课。
每当深夜,她听到孩子哭了,他边拍边轻轻地哼歌儿:兔宝宝,睡觉了,狗宝宝,睡觉了,小宝贝,也睡觉……然后不久,孩子哭声止住,安然睡去。这时,她的眼角就痒丝丝的,黑暗里,她伸出手背抹一下,一手温热。
隔壁房间里,一夜夜,一声声温柔的“小宝贝”,像一团一团小小的火,温热地,将她心里的坚冰一点一点融化。
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由最初的憎恶,到感激,再到慢慢的接受。
到后来,她蓦地发现,不知从哪天起,不见他一两天,就挂念得厉害。
如果这种感觉就叫“爱”的话,那么她是慢慢地爱上了这个忠厚、善良的小伙子罗盛。
从前那些曾经锥心刺骨的过往,那个让她魂梦相绕的外省小伙子,像一块残碑,在岁月的风雨侵蚀下,在她心里逐渐地模糊起来。而后,那个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惊奇地发现,任凭自己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那外省年轻人面容的模样。
5、
晓烨一岁半的时候,她又怀孕了。
罗盛开心得像个孩子,走路都像踩着弹簧,一弹老高。
他陪她出门散步,紧紧地牵着她的手;遇到小陡坡,他怕她累着,竟然把她轻轻抱起来走上去。
他对她的呵护,让邻居陈大姐看得又羡慕又妒嫉,陈大姐说:哪世休来的福啊,嫁到这么知冷知热的男人,我家那个木头,有罗盛兄五十分之一的德行,我也不枉做一趟女人。
听了陈大姐的话,她虽然嘴上为丈夫谦虚着,可心里,是甜丝丝的。是啊,自己何其幸运啊,有这么一个贴心贴肝的男人疼着、捧着。
怀孕三个月里,她嘴刁得厉害,今天要吃酸豆角,明天想吃鲜蕃茄。
那天差不多半夜了,她忽然说想吃西瓜,那可是初冬啊,这大半夜的上哪儿买西瓜去。可是他却二话没说,吻了一下她额头:乖乖地睡觉,我出去买。
她本来想阻止他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觉得沉浸在这样的被呵护感觉里面,真好,她不舍得出来。
她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一阵嚯啷啷啷的声音,那是他骑上自行车的声音。
自行车太破了,一动起来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她跟他说过好几回了,让他买辆新的,可是他说要多攒点钱,以后两个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嚯啷啷啷的声音越来越远。一阵睡意袭来,她又睡沉过去了。
凌晨。她被陈大姐的砸门声惊醒。陈大姐说:快跟我走。
6、
路口转弯处,一辆自行车七歪八扭。
一辆大货车停在不远处。从自行车到大货车这段距离,长长的血迹蜿蜒绵长……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睡了多久。
她恍恍惚惚看到他走过来,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个青碧光滑的大西瓜:小馋猫,西瓜来喽!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得肚儿溜圆。
可是,她觉得眼睛好沉好沉。等她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真的看到床头上一团青碧。那是一个大西瓜。
自行车被转弯的大货车带倒的时候,这个西瓜从自行车筐里骨碌碌滚出来,又骨碌碌滚了十几米远。裂了几个大口子。
陈大姐说,摔裂了,可是还能吃,别丢了,怪可惜的,这季节西瓜很贵的,也是罗盛兄弟对你的一片心。也不知大半夜的从哪买到的……
她的泪泛滥而下。
她没舍得吃这个西瓜。
她把西瓜上面的泥土洗干净,放在鼻子下闻闻,清香。然后,小心翼翼放进冰箱的冷冻柜里。
一夜之后,它就冻成了冰封西瓜。
她秀丽贤惠,就算有孕在身,亦有异性爱慕的眼神。而她,视若不见。
常常,她抚摸着那只冰封西瓜,与它说话。她说:我的心,将一生为你冰封。
六个月后,她生下了二女儿,她给女儿取名晓冰。
又过了一年,她开始胡乱说话,不修边幅,举止反常古怪。
她“疯了”。
也许她明白,身在俗世之中,很多时候她会身不由己。
而只有“疯”,她的心,才能真正一生为他而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