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摩擦声与汽笛声,久久回荡在茫茫暮蔼之间……
醒来之时,他四处找寻,却没有看见她。
他疯了似地到处喊,到处找,到处寻。回答他的,只有虚空之中的虚空。
漫长的二十年里他都睡着了。而两秒里,他突然醒了。但是醒来后的他,任把喉咙喊出血,他再也找不回相伴他二十年光阴的她了。在他被压顶而来的火车吓傻了的两秒种里,是她,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将他推开。
她独自一人,孤独地,走向死神的血盆大口。
1、
我觉得上天对我太不公平。
我已经15岁了,可我的身高只有1米。我5岁的时候,身高是80厘米。10年时间,我只长了20厘米。
身旁的伙伴们像细雨之后的玉米秧苗,“嗞儿嗞儿”地吸足了养份,铆足了劲儿往上拔节,我的个子却像被孙悟空定了定身法,一动也不动。
我和妈刚从遥远的省城回来。省城的医生摇头:先天性软骨发育不良症,这孩子可能也就这么高了,再继续长高的可能性不大。
妈妈是踉跄着步子回家的。
妹妹放学回家了,妹妹喊,呀,妈,姐,你们回来啦,这几天可把我饿坏啦,有没有带好吃的?
妈妈头疼似的摁住了太阳穴,这次走得急,没买。都10岁了,妈妈走几天还饿肚子!要学着从小自立自强。
接着转向我,燕儿也是,从小要学会自立自强。我一撇嘴:就我这样子,还用得着自立自强吗,我自立得起来吗?
妈妈怔住。又头疼似地吸着气,我去躺会儿,坐车久了胃不舒服。
从七八岁慢慢懂事之后,从别人异样的眼光里,我慢慢悟出了点什么。而这种“悟”,并没有让我像霜打的茄子,而是变得浑身上下芒刺尖利。尤其是对妈妈和妹妹,冷不丁就会射出一根刺,刺得她们倒吸一口凉气。
而我在她们这种“受伤”的表情里,得到一丝形容不出来的快感。说实话,有时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
妹妹今年10岁,个子快长到1米5了,比我高出一大截子,我站在她身边,就像个小娃娃似的。
妹妹活泼可爱,一个小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学习成绩也好,跟我在一个班,可是我的学习成绩就像我的个子一样,对妹妹总是那样的望尘莫及。
妈妈是我们小学的语文老师,有了这层关系,原本不太好上学的我也就顺理成章地上了学。妈妈还特地把我和妹妹分在同一个班,她的意思是想让妹妹照应照应我,我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却不以为然:让小我5岁的妹妹照顾我?笑话。
2、
我看不惯我这个小妹妹,确切点说,是我妒嫉她——凭什么老天爷对一个人就能这样的宠爱,让她漂亮,让她聪明,让她伶牙俐齿,还让她学习成绩冒尖儿。凭什么老天爷就能对一个人这么下套儿,让她的相貌如此平庸,鼻子那样平,眼睛那样小,脑子也显得笨乎乎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竟然把这个人的个子施了定身法,让她在这个世上活了15年才长了1米高。
而这个被老天爷下套儿的人,就是我。
气人的是,不仅是老天爷对妹妹过份宠爱,就连妈妈,也似乎对她格外的宠着。全班二十来个学生,妹妹的成绩稳居第一,而我呢,成绩总在二十名徘徊,有几次考试,差点就垫了底。妈妈于是每次谈到成绩,都会说:其实燕儿也很聪明的,只要跟妹妹好好学习,成绩一定能赶得上去,不要总把成绩不好归结为其他原因。
我知道她说的“其他原因”指的是什么。每次我听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地顶撞她:我就归结其他原因了,怎么地吧,我成绩就不好了,怎么地吧,反正我已经这样了,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废物一个!
妈妈的眼圈就红了。
我也不理她,扭头就进了小房间。心想:妹妹优秀是吧,你想让我跟她学,我偏不!她好是她的,我孬是我的,凭什么要我给她当陪衬?我不干。
我觉得,在这世上,还是爸爸待我最亲。
这些年,为了给我治病,家里的确花了不少钱。爸爸原本也是我们小学的一名数学老师,但这山里的小学老师一年能挣几个钱呢,为了多挣几个钱给我治病,在一个老同学的帮忙下,爸爸辞了工作,到几十里之外的山外县城和同学合伙做点捣腾小百货的生意。
那天爸爸回来,除了带些给我治病的钱回来,还带了一些山里吃不到的新鲜吃食,梅花酥、奶糖、薯片等等,一大包呢。我从包里拿出几样——其余的给妹妹留着,虽说有时候对这妹妹有点那个的感觉,但毕竟是我的亲妹妹。
我在小房间里正吃得高兴时,听到外面妈妈埋怨爸爸的声音:挣一点钱别糟花了,以后上医院该花的钱多得很,这点吃食又吃不胖,还浪费钱,别把孩子惯坏了,对了,燕儿回来了,婷婷放学怎么还没回来?
我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儿,爸爸刚买了点东西给我吃,你就担心我吃了独食,把你宝贝女儿的那份给占了!
我冲出房间朝妈妈嚷:你不就嫌我生病花钱多了吗?我知道我是个累赘,你巴不得没我这个女儿,只有小婷一个才好,那多省心啊!你怕我吃独食,好,我不吃了,都给你宝贝女儿留着!
妈妈被我突如其来的一顿抢白弄得有点茫然,赶忙说:燕儿,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只是……
我把一包吃食往妈妈跟前一摞:都给你宝贝女儿吧,我不希罕!
3、
我们学校名叫王岗小学,学校在村子的东头。村子就叫王岗村,整个村子在一溜山脚下呈长椭圆形分布着,从远处的山顶往下看,村子就像一条卧在山脚的鲫鱼。一阵山风吹过,拂动了村里无数棵的柳树,就像拂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绿云,那卧着的鲫鱼像是活了过来,一漾一漾地耸着脊背。而王岗小学,就是鲫鱼脑袋上那一粒骨碌碌的眼珠子——那么多孩子在学校里活蹦乱跳,想叫那鱼眼睛不骨碌都不行啊。
又是一年初夏。阳光照例隐了起来,雨先是淅淅沥沥,像是试探一下人们,见人们没什么反应,就放心大胆地刷刷拉拉可劲儿下了起来。
这样的雨,对王岗的村民,对王岗小学的孩子们来说,都是熟悉的了,它年年来报到,大家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儿,就像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夹起菜很自然地送到嘴里而不是送到鼻子里一样。
正是因为太自然了,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今年的雨下得比往年都大,也没有注意到村东头的王岗河河水涨了许多。
那天上午我们四年级在上上午第二堂课,这一堂是语文课,老师是余老师。也就是我的妈妈。
教室外面天色很暗,一道一道的闪电把教室窗户上的塑料纸一下下地刷得雪白。雷声先闷着,像是被闷在一个瓶子里,突然,银瓶乍破水浆迸,“咔咔咔”,几记炸响让耳朵底生疼。
我的妈妈余老师正在上作文课,那作文是我妹妹王婷婷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王岗村是一个美丽的村庄,炊烟袅袅,柳丝依依,我的家就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我的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很爱她们,我觉得生活真美好……
嘁,你当然觉得生活美好了,我要是你,我也觉得生活美好,要是把你换成我,看你还到太上老君那里美好去吧!
我的座位正好在窗边,我一边开着小差,一边把窗户开点缝儿拿眼睛望窗外瞟。我觉得听外面的雨声比妈妈念妹妹的作文让我舒服得多。
咦,那是什么?一团黄黄的、灰灰的还夹杂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从王岗河那个方向朝学校这边扑来。天暗,看不太清楚,但不久随着一阵阵隐隐的轰鸣声,我终于看清楚,那是王岗河堤决了口,凶猛的河水正裹着河堤上的柴禾垛朝学校冲来!
在我一声“垮堤了”的惊叫声中,妈妈读作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打开教室门朝外一看,在哗哗的暴雨声中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现在让孩子们逃离学校已经不可能了,浊黄的洪水已经冲进了学校的操场。
啊,山洪暴发了,怎么办?她深吸了口气,“同学们,别慌,要沉着,先赶紧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扣好!”
妈妈也把教室门用门闩闩住。可是,这些在汹涌的洪水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我们的窗户都是用塑料纸蒙的,洪水几乎是没有阻拦就冲破了窗户,漫进了教室。妈妈现在正用身子死死抵住教室门,但也无济于事,先是水从门缝里不断往里涌,很快漫过了妈妈的小腿,妈妈大喊,同学们赶快往桌子上爬!
同学们都纷纷用力往课桌上爬。突然,一股强大的洪水“呯”一声冲开了教室门,妈妈被强大的力量冲到了讲台上,呛了好几口污泥浊水。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有一米三左右,高的有一米五了,只有我只有1米,洪水漫到他们的P股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漫到我的胸了。他们纷纷爬上课桌之后,只有我爬不上去,在齐胸的洪水里,那种恐惧感让我这个平日嘴巴倔犟的孩子哇张嘴哭了起来。
“别怕,燕儿,妈妈在这里!”一双手用力托住我的P股将我推上了一张课桌。
4、
水越来越深,快漫到课桌边沿了,课桌在水的暗涌推力下,开始摇摇晃晃。
虽是初夏,但因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们还是感觉到很重的寒意。
有几个孩子从课桌上被晃到水里去了,吓得哇哇大哭。妈妈又一个个费力将他们顶上课桌。妈妈个子并不高,一米六左右,黄浊的洪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腰以上,她随时都有被湍急的洪水冲倒的可能。
即使课桌上站了人,但洪水巨大的浮力和冲力还是让课桌在水中摇摇晃晃。桌上的孩子随时可能会随着课桌一起被冲出教室。妈妈先让孩子挤到另一张课桌上,然后使劲将腾出的这张课桌与另一张并在一起,再让孩子站上来,这样可以增加重量,减少冲走的危险。
做完这些,妈妈已经筋疲力尽了。水还在往上涨,已经快漫到她的胸了。
教室窗户的窗棂都是用细细的木棍做成的,而且日子久了都有些朽烂,被强劲的洪水一冲都散了架,四扇窗户洞和一个门洞,就像五个通向死亡的黑洞一样,急流带着强大的裹挟力朝黑洞汹涌而去,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掉到水里,会在一瞬间被裹挟得无影无踪。
妈妈大声喊:孩子们,都紧紧地手拉手围在一起,一个不许松手,千万别松手!
妈妈也用力爬上了课桌。洪水已经漫上了课桌,我们先是手拉手蹲在桌上,后来不得不站了起来。水还在往上涨,而且冲力越来越大。
忽然,一个强劲的浪头打来,本来又冷又饿的孩子们一下子就被冲松了手,眨眼之间,三个孩子就被急流吞着从窗洞裹进了苍黄之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吓懵了,妈妈悲伤颤抖地喊:王小毛,田强强……
由于是山洪暴涨,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我们每个人都像泥人一样。
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了。虽然在这些孩子里,我年龄算大的,可是我是最矮的一个,水漫上了其他人膝盖,可是已经漫上了我的腰。我的身体像一坨冰。
“妈妈,我坚持不住了,我快要淹死了。”我哀怜地望着妈妈。
“燕儿,我的好燕儿,一定要坚持住,等会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坚持住!来,妈妈背你!”
妈妈慢慢地腾出一只手,将我小心翼翼拉到她身边,又小心翼翼将我挪到她瘦削的背上,“抱紧妈妈的肩膀”。
在妈妈的背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里的温暖。我听到妈妈吃力的呼吸声,我说妈妈我下来吧,你背不动。妈妈说,别动!
就在妈妈一遍遍提醒要坚持住,要抓紧手的时候,妹妹婷婷实在坚持不住了,她的手已经冻麻木了,不知不觉地从别的孩子手里滑脱了。
当妈妈发现婷婷被洪水冲走的时候,她浑身筛糠一样的颤抖了,她发出了一声声嘶哑的哀嚎:婷婷,我的婷婷……
似乎有了转机。婷婷冲到窗边时被窗框挡了一下,求生的本能让婷婷使劲掰住窗框,惊恐万状地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可是现在洪水快漫到同学们的胸了,如果这时候妈妈放下1米高的我,我必死无疑。
“我的婷婷啊……”
妈妈绝望地望着她的婷婷。
只一瞬间,婷婷就被又一卷浊浪裹出了窗户,只留下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声音“妈妈……救我……”
泥水漫过了孩子们的胸脯。
我们都闭上了眼睛。
死神的呼吸声已在耳畔响起……
5、
这是哪里?是传说的阎王殿吗?阎王殿怎么会这么干净,这么洁白,还有这么多关切和蔼的脸庞?
哦,这是谁,这不是爸爸吗?
燕儿,你醒了,谢天谢地。
妈妈呢,妈妈呢?
妈妈还没醒,还在昏迷着,医生说脑电图检查结果表明,妈妈其实已经苏醒了,但婷婷的死给她打击太大了,所以她的潜意识不愿醒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妈妈都是为了救我,要不是这样,婷婷也许还能有救。
爸爸咬了咬嘴唇,像是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似的,他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燕儿,现在只有你能让妈妈真正苏醒过来,所以爸爸必须跟你说一件事。
在爸爸唇齿的开合之间,我看到13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刚到王岗小学教书的年轻姑娘批改作业累了,出来散散步。那晚月亮很大,在呱呱呱的蛙鸣之间,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婴儿细弱的哭声,她断定自己的听觉出问题了,摇摇头,准备回宿舍继续批改作业,可是那哭声再次响起。这次她听得真切,循着哭声走去,在王岗河堤一个草丛里,一个小襁褓里嗷嗷着一个小婴儿,月光下,那小婴儿小鼻子小脸,惹人怜爱。
她没有犹豫地抱起了小婴儿。她知道如果她不抱,婴儿不是饿死也会被野物叼了。
她应该料到,这个小婴儿的到来,为她的婚姻之路设下了的障碍。但她依然笑笑地搂着这个小粉团开开心心地过,她把婴儿取名“燕儿”,希望能像春天的燕子一样在春天里穿花拂柳,矫健飞翔。
两年之后,一个姓王的年轻人听了她的开诚布公之后,愿意与她一起抚养这个小婴儿。
小婴儿长成了小幼儿,年龄长了,身子却不怎么长,一查,先天性软骨发育不良症。他们倾尽家当给孩子治病,可是收效甚微。医生说:别治了,省点钱吧。她却不听,一定要治,带孩子去大医院治。
5年之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他说:虽然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但不能对燕儿差一丝一毫,而且要从小对燕儿严格要求,培养燕儿自强自立的性格,不能让病给孩子落下一点阴影。
……
6、
我抚着这双手,这双将我从草丛里抱起来的手。这手在无情的山洪中留下了道道伤痕,这伤痕,终会随着时日的更递日渐弥合。
可是,妈妈的心呢,留下那巨大的伤痕,该如何弥合?
我慢慢俯下身,在妈妈耳边轻轻呼唤:妈妈,醒来吧,我是燕儿,我是妈妈永远的亲生女儿……
“我是妈妈永远的亲生女儿”。我把这句话一遍一遍在妈妈耳边重复。
一天,两三,三天……
十天……
十二天……
妈妈睡得依然那样恬静,那样沉。
医生说,亲人的呼唤有时的确有用,但也不是都有用。我说,一定有用,因为我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那一天,是第十五天。我在妈妈耳边轻唤:妈妈,醒来吧,我是燕儿,我是妈妈永远的亲生女儿……
忽然,我看到妈妈的眼皮微微动了一动。
我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我继续呼唤。
我看到,有晶莹的泪,从妈妈眼角慢慢滑下。
十五天。
妈妈在昏沉的世界里度日如年,她需要这个她抚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以天当年,以年当天,跨越血脉的障碍,将女儿与自己的血和情,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