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去他位于海拔五千多米的观测站,她就哭了。
那是怎样一个恶劣的生存环境啊,满眼都是荒凉,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三种颜色。白的是远处的雪山,蓝的是天空,灰的是大地。
大地上几乎没有一丁点绿色。唯一能见到的就是一种一蓬一蓬的矮小植物,那刺状的坚硬小叶子几近枯黄,了无生机,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一丝星点的绿意从苍灰之中顽强地透出来。
他说,这叫骆驼刺,别看它小小的,它的根却能深深地扎到地下十多米,在最大范围里吸收水分,即使像胡杨和红柳这样顽强的植物都不能生存的地方,骆驼刺都能顽强地生存下来。
他还说,在极度缺水的季节,骆驼刺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它会将绿绿的叶子化成尖刺,减少水分的蒸腾,并且整棵骆驼刺会变得枯黄不堪。它忍受着失去美丽身姿的痛苦,只为蓄积能量等待雨水的到来,雨水一到,它又马上变成动人的绿色。
听着他的话,望着那一蓬蓬在炽烈高原烈日下灰头土脸的骆驼刺,她感到内心的一阵悸动。
他每天要背着几十斤重的仪器,步行到距观测站几里远的观测点去测量数据。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就算坐着不动,也相当于在陆地上负重四五十公斤。这么重的测量器材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脸庞青紫。
在去观测点的路上,有一抔矮矮的土堆,那是他的前任同事的墓。那个憨厚的年轻人,也是怀着火一样的抱负来到这里,然而在一次观测途中失足滚落山崖,永远地将自己留在了这里,日日夜夜守望着这片荒凉。
她待了一天,就觉得昏昏沉沉,心慌打颤。由于缺氧,看书看报也不能连续超过十分钟,超过了就会头痛欲裂。她想到他要在这里待上三年。她是多么的心疼他。
她知道她劝不回他。他曾说过:做科考研究,没有一点骆驼刺精神是不行的。
她爱他,所以他支持他的事业,也支持他的梦想。
她回到几千里之外的小城不到几个月,她的婆婆,也就是他的母亲生了重病,住进了医院。
原本她也可以与他一起住在北京的,可是一辈子在南方小城生活的婆婆却不习惯北京的气候。她就留了下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婆婆。
他父亲被打成右派早逝,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半世。母亲也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一生要强,在顶着“右派婆”帽子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母亲硬是勒紧了裤腰带忍辱含垢供他上了大学。
这次他要去青藏高原进行科考,他不舍得鬓发皆雪的母亲。母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妈好得很,看到我儿事业有出息,妈妈才高兴。
此次母亲病重,原本母亲想瞒住儿子的,但终究他还是知道了。他一直就是个孝子,他想要忍痛中断科考,回来照顾母亲。但母亲坚决不答应。
两个月后,他收到一个小木盒,盒上附着一封信,是她写给他的。
她在信中说,这个小木盒里,是母亲的一部分骨灰。母亲临终时交待,这一部分骨灰留给你,母亲说要去高原上陪伴你完成科考任务。
她又说,是母亲临终叮嘱不要告诉你她离世的消息,怕你分心。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对着茫茫的高原痛哭一场。
从此,他专注科考。他知道,母亲希望他好好工作,母亲在看着他。
三年后,他圆满完成科考任务。回到京城的科研单位。因为极其出色地完成了常人难以完成的艰险项目,他成了该研究领域的核心人物。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小城的家里,他扑倒在母亲生前的睡床前,哭得肝肠寸断。他哭着让母亲原谅他的不孝。
“浩儿,”一声颤巍巍呼唤响起。
他猛地回头。他的老母亲正从轮椅上向他伸出双臂。
别怪妈。母亲流着浑浊的泪说。妈不能因为妈的病拖累你分心……妈知道你会很痛苦,但妈要你像骆驼刺那样,忍受住痛苦,才能迎来生命的绿色……
这三年多看不到你,妈也很痛苦,小桦更痛苦,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这个瘫子,可是当我们痛苦时,就看看这棵骆驼刺……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到墙上悬挂的相框里,镶着一棵骆驼刺。
§§第二辑刺穿心上的坚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