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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不许回头

  项越、项战、贝西西以及习副总已经等在了医院大门口。项勇冲哥哥姐姐笑:“各界名流夹道欢迎啊,我真是倍儿有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接见元首呢!”

  贝西西眼尖,看到两个人手上的“长命富贵”戒指就笑:“这可是老物件儿,有年头儿了,有钱买不着!项小三你有福气了!”

  项勇拉着墨惜的手,边走边笑:“福气大发了我,也不看我娶了谁!”狼眼笑得泛起桃花,“两千多年修来的福气呢,霸王配虞姬。”

  墨惜安静地笑,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用尽全力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紧贴,这样就能让两个人的生命线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中有她,她中有他,缠缠绵绵地纠缠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下辈子也不分开。

  就那样走,走进医院的大门,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来苏水味道。往东走五百米,左转,一直走到尽头,会有一栋掩映在槐树林中的淡蓝色的小楼,那是脑外科。多年前,她曾是那里的常客,她此生所有的甜都在那栋楼里化成了苦。进了那栋楼之后,她的世界不再有亮光。

  现在,她拉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向那栋楼。她要勇敢,她必须勇敢。他说过,她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她要在黑暗的尽头等他。只要他走过去,她就会在那里张开双臂迎接他。她会穿上他喜欢的红裙子,戴上他送的眼泪形状的戒指,微笑等待他。

  五百米的路。

  项勇说,五百米,不算什么,他曾经是校运会上男子四百米记录的保持者,章轲风打破过一次,他又打破了,直到毕业离校,那冠军都是他的。项勇笑得得意。

  而这五百米,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挨过去,就像穷途的霸王要走向乌江边。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说:“墨惜,答应我,如果我出不来了,你要好好活着,把我们两个人的精彩都活出来。”

  墨惜也停下脚步,看住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项小三,你没那么容易甩掉我的,我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能把你找回来。别以为一颗钻戒就能把我打发了,你欠了我两千两百年呢,没那么容易还清的。”

  他的笑容清减,“小机灵鬼儿,算得还真清楚,真不愧是名校才女。”然后转头问贝西西,“老姐,学校的事办妥了吗?那边快开学了吧,别耽误了。”

  “妥了。”贝西西递了一只很大的牛皮纸档案袋过来,“墨惜,我帮你联系了两所大学,分别有我的大伯和姥爷在那边教课,都是一流学府,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摇篮。你挑一个吧,挑好了就可以过去。我觉得OD不错,学术氛围好,适合搞科研。”

  项勇接过那只袋子,向四周看了看,拉着墨惜坐到不远处的长椅上,仰头对稍后一些的两个哥哥说:“二位,来根儿烟抽,我忘带了。”

  项越递给他一只雪茄点了。他嘴角斜斜地叼着雪茄,拿出档案袋里的材料看了看,冲贝西西一竖大拇指:“老姐,你这事儿办得有点儿靠谱,我代你弟妹说声谢谢了啊。”转头又看墨惜,“选OD吧,西西她大伯在那儿,可以照着你。尤金市的环境也好,生活很舒服。”

  “我不去。我等着你做完手术一起去。”

  “听话。”他捏捏她的脖子,“那边马上开学了,我做完手术还得恢复一阵子,三五天的不能坐飞机,你总不能让我走过去吧?”

  “我要陪着你,看着你醒过来,睁开眼睛对我笑。”

  “那够呛。我睁开眼第一件事肯定是尿急。”他想逗她,她却不笑,他也只好把嘴角的笑容散开,继续捏着她的脖子哄她,“听话,让你先走你就先走。我让西西陪你一起去,路上还有个照应,免得你被帅哥拐跑了。等我做完手术,我尽快过去找你。”说完,他叼着雪茄,又坏坏地笑,“帅哥拐跑了也不怕。我再把你追回来。我项老三以前没追过小姑娘,都是小姑娘追我。追你追了半年,我还觉得挺好玩的,再追一次也不错。”

  墨惜肿着眼睛难看地笑:“那正好,我以前没被帅哥追过,现在还没过瘾呢,你说话算话,一定要重新追我一次。”

  项勇也笑,“一言为定,我一定过去追你。到时候,我叫上章轲风一起去。俩高富帅变着花样追你,从东半球追到西半球,从社会主义追到帝国主义,啧啧,听着多小言啊!”

  贝西西不再看他们,扭过脸去,“真受不了,我可是很久没人追了啊,别招我妒忌,我一妒忌人就想哭。”

  “你可别哭,”项勇笑,“你还得继续帮我跑腿呢。”他把墨惜往外推,“你别在这儿陪我了,跟贝西西走吧。她帮你办护照签证什么的。你一个人得办猴年马月去。”

  “不。”墨惜倔脾气上来。

  “别让我着急。”大概是头痛又发作了,项勇抬手按了一下后脑勺,微微蹙眉,“我今天得做检查,还约了章轲风谈项目的事。你看我大哥和习副都过来了,不光是陪我看病,还得把项目的事最后落实一下。听话,涉及生意的事,你不在场比较好。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别留在这儿。”

  墨惜还是摇头。她不想离开。很多故事都那样,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只离开一小会儿,最后一面就见不到了。《新不了情》里面,刘青云只离开一下,袁咏仪就见不到了。《第一次亲密接触》里面,痞子蔡只离开一下,轻舞飞扬就见不到了。她不想离开。她害怕。她不知道,再次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项勇。

  贝西西拉住她:“妹妹,听话,下午项勇的爸爸妈妈就到了,你还得陪他们吃晚饭呢。这一天有好多事要做,我们得抓紧时间。”她略一停顿,重复了一句:“抓紧时间。”

  是的,他们都得抓紧时间。医生说,项勇的手术,越早做,越有利。即便是结局难料,也要抓紧时间。老天爷是这样吝啬,她想多陪他一段路,都不可以。

  项勇在她的肩头抚了一下,又轻轻一推,笑说:“去吧丑媳妇,晚上回来见公婆。”墨惜听到“见公婆”三个字条件反射地身子一僵,脸都白了,被项勇敏感捕捉到,就笑:“放心,我妈不是恶婆婆,特可爱一老太太,一直怕他儿子有毛病,这回总算是有女朋友了,高兴坏了。”言罢他又坏坏地笑,咬着雪茄的嘴角撇得老远:“我妈看你照片了,说你面相好,能生儿子。不过我告诉你啊,生女儿更好,我大嫂二嫂都生儿子,你生个女儿肯定倍儿精贵!要不,一样生一个,先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更精贵。”

  “有完没完!”贝西西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他俩,“太不把我这个人形电灯泡放在眼里了,日子长着呢,这些私房话留着以后慢慢说!”

  项勇笑:“真麻烦,你说你们两个,一个贝西西,一个虞墨惜,真麻烦。贝西西,回头跟你爸说,给你改个名字,害得我想喊我老婆一声惜惜都不行。我看着你们俩,就像有重影似的。”说着,他揉了揉眼睛,“怎么我看东西真的有重影了。这对神枪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又把墨惜往贝西西的方向推:“去吧去吧,你们忙你们的。”

  墨惜没再执拗,和贝西西一起去停车场,走时还不断回头看项勇。他懒洋洋地靠坐在长椅上,穿着被她的眼泪浸得湿乎乎皱巴巴的衬衣,却依旧帅得一塌糊涂。他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横搭在椅背上,一只手夸张地向她挥舞,嘴角叼着雪茄,邪邪坏坏地向她笑。

  她回一次头,他在那里,朝她笑。

  走出几步,她又回一次头,他还在那里,朝她笑。

  她越走越远,他越来越小,却似定格在那里,保持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夸张地冲她挥手。

  她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身边站着项越项战和习副总,还多了一个个子高高的人,凤起地产的章轲风。四个人一起进了脑外科的病房。

  用了大半天的功夫,贝西西陪着墨惜办好了护照签证等所有出国留学相关的手续。为这事她已经忙了好一阵子,所差的只是墨惜本人的身份证和亲笔签名。

  一路上,她都尽量做放松状,给墨惜讲项勇小时候的八卦和糗事。她说,项勇的父母早年都忙,常年在外地不回家,项勇很小很小的时候,见到穿军装的就喊爸爸,后来大院里的叔叔伯伯见到他就逗他,让他喊爸,他气得拿弹弓子射人家玻璃。他爷爷说,这小子幸好生在和平年代了,要不肯定是个祸害分子。她说,这混小子,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在军校的时候为了争打靶冠军,整夜整夜把自己关在射击训练室里,休息日回家了,还像端枪一样举着拖把上面坠两块砖头。

  墨惜努力微笑,却越发想哭。

  贝西西说:“我真想不到,他骨子里还是个情种。这年头儿,痴男太少了,大概是我老了,还是皮了?我根本不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傻小子,偏偏我弟就是。拍卖会回来那天,他去我爷爷那儿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哇哇大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听见过他哭成那样,我都害怕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怕死,谁不怕呀。后来他跟我说,姐,我不是怕死,我是兵王,我怎么会怕死呢,我没死在战场上,也是死在了子弹上,我认了。可是我把墨惜一个人丢下了,我不放心呀。她让我等她,我怕我等不到她了,她那么爱哭,没人哄她她得哭成什么样啊。我不放心。”

  她眼里有泪花,嘴角还努力上扬,保持微笑的姿态,“墨惜,真的要感谢你,能够想起项勇,能够给他打那个电话。我这个傻弟弟,昨天下午昏倒了,苏阿姨和医生吓得不轻,他听到手机响忽然醒过来了。那手机铃声是专门为你设定的,和彩铃声音一样。他一听到口琴声就来了精神,急着接了电话。要不然,他很可能就昏迷过去了。”

  “你来之前,项勇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手术。因为手术风险很大,结果谁都说不准,即使手术成功了,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他说,他是霸王转世,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他宁可去死。可是,你来了,他的骄傲就放下了,他觉得再苦也得活下去,为你。对不起,墨惜,大哥他是迫不得已,让你面对这个艰难的选择。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墨惜尽力忍住眼泪:“西西,是我不好,太胆小,太鸵鸟,一直不敢爱他。直到这个时候才有勇气站出来。我欠项勇的太多了。”

  贝西西深吸了一口气,哈地笑了一声:“说实话,墨惜,我问过我们家老三,这么爱得死去活来的,值得吗,好看的姑娘遍地都是,没有虞墨惜,有千万个张墨惜李墨惜呢。可是我们家老三说了,爱情这回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这臭小子,谈一次恋爱都谈成哲人了,言情小说恶补几百本,就想哄你说,我愿意。”

  虞墨惜把头扭向窗外,眼泪像两行热热的蚂蚁爬下来,淌到下巴,滴到胸前,心中默念,我是个愚钝的傻子,他是个顽固的傻子,如果傻人有傻福,老天爷,请你成全我们好不好,无论他手术结果怎样,无论有多少后遗症,我都陪着他,照顾他,一辈子。

  快到黄昏的时候,贝西西接到项越的电话,说,项家父母到了,要见墨惜。

  项勇正在病房里睡着。他已经好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很不利于手术。他怕老人太过担心,只好老老实实地闭眼睡觉。

  墨惜到病房的时候,他忽然醒了,又是那样一脸惊恐的神色,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些恍惚地说:“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是让你快走吗?”

  墨惜向项家父母问了好,安慰项勇说:“好,你让我走,我就走。西西已经帮我办好所有手续了,我听你的,好好读书,在那边等你。”

  他彻底清醒过来,由于小睡了一会儿,气色好很多,笑对爸妈说:“看看你们未来的三儿媳妇,漂亮又有本事,名校大才女呢,很快就去大伯那儿读研究生了。”又顽皮的晃晃手上的金戒指,“还是小富婆,送了我这么大一金戒指。”大半天的时间不见,他早上刚刮过的胡子好像又长出来了,鬓角下巴泛着青色,胡子拉碴显得憔悴,却笑得像个小孩子。

  墨惜尽量微笑,笑得露出两个酒窝,抬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项勇的父母年纪都大了,千里迢迢从洛杉矶赶过来,脸上还有倦容,由于担心儿子的病情,那忧郁更添几分,看墨惜时倒是和蔼的。项妈妈握了握墨惜的手,反过来安慰她:“老三一直跟我们念叨你,还说要带你去美国看我们。没想到我们竟然是这样见了第一面。项越把事情都跟我们说了,我把他骂了一顿。墨惜,难为你了,这个难题不该交给你的。”

  “阿姨,您别这么说。”墨惜一直忍着,不让自己有难过的情绪流露出来,一张口却只觉得鼻子发酸,只得死死撑住,“都是我不够细心,没把项勇照顾好。”

  她扭头看他,他吐着舌头冲她做鬼脸。

  项妈妈问贝西西:“墨惜出国留学的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我和大伯打过招呼了,随时都可以过去。她到那边可以先跟我住一段,等环境熟悉了,我再帮你租公寓。都包在我身上!”

  “那就明天走吧。”项勇把半躺的身子坐直。他不能乱动,会头晕,所以慢慢地坐起来,声音很无力,“墨惜,你明天走吧,我送你去机场。我让章轲风陪你过去,中途要转机呢,入学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手续。贝西西有时候重色轻友,我怕她一跟帅哥搭讪就把你给忘了。章轲风更靠谱点儿。我上午已经跟他交代过了。把你交给他,我才放心。”

  墨惜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掉眼泪,她怕项勇难过,又怕把项勇父母惹哭。两位老人眼睛都是红的,肯定已经伤心到极点。她只能点头,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就那样缩在地板上,缩到尘埃底下——却是再不可能开出花来,她的眼泪都给了他,她已快要枯萎。

  后来是项勇的父亲先开口,已经退休的老将军郑重地跟墨惜握了握手说:“孩子,我们约了院长和主刀医生吃晚饭。你就不要过来了。你陪项勇说说话吧。”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病房的时候,墨惜突然就有些失控,拉着项勇的手泣不成声:“别让我走,好不好,让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你不是说怕黑吗,我陪你,一直陪着你。我还有好多话没告诉你呢。”

  “那就现在告诉我吧。”他慢慢躺下去,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我好困呀,墨惜,特别想睡觉,特别想。”

  “你别睡。别睡。”她蹲在床前,拉住他的手,几乎是在哀求。

  “好,我不睡,我们吃东西,苏阿姨炖了排骨藕汤,很快就送来了。今早在太湖边挖出来的藕,想想就好吃。你还没喝过苏阿姨炖的藕汤呢,特别好喝,给我人参果我都不换。”

  那藕汤或许真的很鲜美,项勇喝了好几碗,吃了好多藕。墨惜却一口都吃不下,藕断了,丝都连着,浸在汤里还牵牵连连的,无论如何都断不开。项勇像小孩子似的吃得开心,喊着“好过瘾”,印堂发亮,鼻洼鬓角都有汗,吃饱了直接就想躺下睡觉。

  他说,他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墨惜就拉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他沉沉睡过去。她很害怕,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医生说过,由于子弹压迫血管越来越严重,他会表现得嗜睡、精神不振,手术进行得越晚,危险就越大。

  他睡着的样子憨憨的,天然无害,就像一头温顺的小兽。长长的睫毛不时地抖动一下,大概是在做梦。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几缕额发服帖地垂到额前,隐隐遮住了右侧眉峰的伤疤。那是那颗跳弹留下的印记。它从项勇的眼眶处跳进了头颅,他笑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不料终究是那枚子弹把他推向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把他从幸福的云层活生生推落下来。

  病房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墨惜就坐在这样的安静里,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空从昏黄变黑,直到彻底黑透。宽敞的VIP大套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项勇一直握着她的手,睡得很香。

  快九点钟的时候,贝西西蹑手蹑脚进来,轻微的声响中,项勇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冲墨惜笑了,“吃饱就睡,我成了猪了。”

  “有没有梦见我?”墨惜笑。她和他手拉手,一动不动,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胳膊都僵了,腰背也开始酸痛,却不想松开。

  “梦见了太虚幻境!”他的笑容懒懒的,显得飘渺无力,却还是去不掉那坏坏的腔调。

  贝西西低声对项勇说:“我让叔和婶子回家歇着了,明天再来看你。”

  项勇轻声叹气,“我真是不孝啊。让老人跟着担心。我爷爷奶奶是不是也知道了?”

  “还没敢跟他们说,叔和婶子说回国来见儿媳妇。”贝西西忍着泪,“不过,我爷爷知道了。老爷子在书房里坐了一天,写了一天的毛笔字。他明天过来看你。”

  “呵呵,小时候,我捅了娄子,舅爷爷就把我摁凳子上鸡毛掸子抽P股。我嘴硬啊,不求饶,不认错,要不是苏阿姨劝着,鸡毛掸子都要打折了。不过,我知道,老爷子是想着玉不琢不成器。现在,我挺想让他再揍我一顿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项勇喃喃地说着,意识到墨惜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他笑着改口说,“让老人家留着力气打我儿子吧。”

  三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但是病房实在太安静了,再轻微的响动都好似惊天动地。查房的小护士敲门进来问:“今晚留陪床吗?”

  “我留下。”墨惜抢着说,然后又问项勇,“我再陪你一晚,好不好?”

  项勇笑得很疲倦,一只手攥拳在额头上轻轻垂了两下,说:“你回家吧。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跟房东把房子退了,就让西西陪你去美国吧。我去机场送你。把你送走,我就去做手术。医生说我不能再等了。我也不想拖着了,要不大家都悬着心。”

  “我就再陪你一个晚上,好不好?我听你的,明天走。让我再陪你一个晚上。”

  他轻轻抹掉她睫毛上的泪珠:“又说傻话,你得陪我后半辈子呢。我那大庭广众的求婚不能白求啊,搭上一枚军功章,还有一件贵得舍不得穿的衬衣。”

  “好,”她笑,“是我傻。让傻瓜先占你一晚上便宜,行不行?我不放心你和小护士单独在这里。”

  他被她逗笑,没再拒绝。

  病床很宽大,足够躺下两个人——或者说,一个半更合适。墨惜一直抱着项勇,把头埋在他胸前,听他平稳安详的呼吸,和强健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让她觉着安心,这样有力的心跳,不会停下来的,绝对不会。

  项勇没再睡觉,精神似乎很好,零零碎碎叮嘱些出国的事,让她记得拿好证件,还嘱咐说不要带太多行李衣服书籍什么的,托运起来太麻烦,他已经帮她开了账户存了钱,需要什么买什么。他很心疼似的说:“美刀啊,存的都是美刀啊。我爹妈娶儿媳妇的钱都存进去了。高兴吧财迷!”

  她把眼睛闭得发疼,重重点头说:“你真是最大方的金主儿。”

  “还叫金主儿,”他佯怒,“婚都求过了,你得改改口了。叫声老公我听听。”

  “我偏要叫金主儿。你不是说了嘛,到了美国要再追我一次。我等你去追我的时候我才改口。”

  “你这女人,就是心太狠!我可是听说了,OD建筑系出过电影明星呢,那小子还有点儿小帅,都快赶上我了。你可不能乱勾引啊。”

  “人家早就结婚了。娶了白富美。”

  “嗯,那还行,我就放心了。”他故作放松状,又先一步被这无聊的斗嘴逗笑,低低笑了一声,把脸埋进她的脖颈,贪婪地嗅了嗅她淡淡的香甜,继而,抱着她的双臂狠狠用力,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良久,他声音有些颤抖,在她耳边说:“墨惜,记着我。”

  她不说话,拼命往他怀里钻,恨不得就那样钻进他的心里,变成他心脏的一部分,让那心跳一直不断地跳下去。她当然记着他,她记忆力超好,记住了就不会忘。

  她记得他,个子高高的,细腰宽肩,威武雄壮,迷彩装的袖子卷到臂弯处,手腕上一块黑色铁血军表,戴着雷朋太阳镜,嘴角叼一只长雪茄,邪邪坏坏地笑。

  她记得他,披一件没有军衔的旧军装,站在军用地图上,万里江山都踩在脚下,在阳光里抚摸那只心爱的小口琴,沉醉而干净地笑,奏响一支老旧的曲子。

  她记得他,在世人瞩目的校园门口,跪在她的面前,把用血汗换来的闪着金光的军功章双手捧到她面前来,对她说:“虞姬妃子,我不是兵王了,也当不成将军了,卸甲归田,你和我一起走过后半生,好不好?”

  从前,她遇到了他,却没有认出他。现在,她认出他了,她再不会忘记。他的样子,他的神态,他的味道,他的温度,她都一刀一刀刻在了心上,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等到他们都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他们会挤坐在那张老花梨木的椅子上,一起细数那些美好的回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那样依偎在一起。后来是项勇先睡着了。他的睡眠很轻,细微一点响动就会醒来,这是以前在部队夜间紧急集合留下的后遗症。他像小孩子似的扭了扭身子。墨惜不敢动,怕惊着他。她就保持着无尾熊抱大树的姿势,牢牢抱住他,拖住他,好似这样就能把他永久地留在身边。

  天才蒙蒙亮,项勇醒了。

  墨惜也揉揉眼睛,装作刚睡醒的样子。

  两个人的眼睛都挂着青色的眼袋,互相对望了一下,傻笑。他说:“黄脸婆,快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去。”她佯怒:“你好吃懒做成天无所事事,凭什么让我做饭。”

  夏天真好,黑夜短暂,很快就过去。

  虞墨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夏天。她热爱那蓝天,热爱那白云,她热爱夏天的红裙子和冰激凌。她相信,明年夏天的这个时候,项勇还会在她身边,和她分吃冰镇西瓜,一人一把勺子,一边斗嘴,一边把最甜的那一口送到对方嘴里。想到这些,她笑得酒窝露出来。

  他用手指尖轻轻触了触她的酒窝。

  她笑:“小屁孩,你要干嘛?”

  他调皮地笑:“我要喝酒。”嘴唇凑过来。

  他和她玩笑了几句,眼皮开始发沉,又要睡过去,但是很快清醒,急促地说了句:“墨惜,你走吧,好不好?今天就走,我送你去机场。回来我就做手术。”

  “好,我听你的。”

  没过多久,项勇一家人都到了病房。项勇神色疲惫,昏昏欲睡的样子,却还是勉强站起来,把她推到贝西西身边,“姐,墨惜就交给你和章轲风了,她第一次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好好照顾她。”

  “老三,你放心吧。章轲风就在楼下,他和我们一起走。”

  项勇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又抚了抚墨惜的肩膀,假装很不屑的样子:“便宜章轲风那小子了,让他做一次护花使者。虽然我还是很讨厌他吧,不过呢,在我到美国之前,把你交给他我还是挺放心的。就这样吧,墨惜,在我到美国之前,就让章轲风照顾你,好不好?等我过去之后,再把你抢过来。”

  她忍着泪,点头。

  “凤起和我哥的公司现在是合作伙伴,两家联手做了大项目,”他开心地笑,“我把你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沙河给你买下来了,以后建一大水上乐园,咱带着孩子去打水仗去。”

  她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完全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他往外面推她:“去吧,回家收拾收拾东西,记着我跟你说的,轻装上路,老旧的负担都别带着。我晚一点儿的时候去机场送你。”

  “好。”墨惜点头应着,却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他嘴角挑起一个坏坏的笑容,“是不是等我说句肉麻的?”他往她近前凑了凑,小小俯视着她的眼睛,收敛笑容,声音低低的:“墨惜,我爱你。”言罢又笑,“抠门儿鬼,我说了那么多遍了,都贬值了啊。你还一次都没说过呢。”

  “我说……”她要开口,他的手却轻柔地抚上她的唇,“别说。”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吞咽了一下,顿了顿,笑道:“等着我追到美国你再说。到时候,我跟章轲风比赛,重新开始,看谁能先得到你那句话。好不好?”

  她忍着眼泪,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指,点头。

  “去吧。”他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出病房,到了走廊上,“走吧墨惜。我洗个澡,换件衣服,去机场送你。”又往外推她,“听话,走吧,一会儿见。”

  “好,我听你的。我走。”她还是不松手。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手背,轻轻拿开,“走吧。”

  两只手慢慢分开,他掌心的温度越来越远。

  她勉强哽咽着说出几个字:“一会儿见。我等你。”

  “好。一会儿见。”他扳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然后轻轻推了一把,“走吧,不要回头看。往前走。”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来。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个子高高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傲然耸立的白杨,身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天使一样,白衣白裤,雪浪纷飞,帅到了极致。

  她用尽全力做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得嘴角的酒窝都露出来:“我等着你来追我。”

  他还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得眉上的疤都淡了许多,夸张地举着双手挥舞,像煽动翅膀一样,还张大了嘴巴,用口型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

  她笑着转回身,离开。

  “墨惜,别回头,往前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她脸上爬满眼泪,没有再回头。他不让她回头,她就不回头。但是她知道,他就在身后,笑着看着她的背影。不管她走得多远,他都在那里,一直守护着她。

  墨惜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退了房子。依照项勇的叮嘱,她随身只带了很少的换洗衣服,和珍藏的一些小东西。章轲风帮她把需要托运的专业书籍都拎到车上,他说:“墨惜,我是受了项勇的委托去送你。把你平安送到学校,我回来向他交差。”

  “谢谢你。”她点头,怀里紧紧抱着小兵熊。那柔软的小身体让她觉着安全、踏实。它的军绿小挎包还背在身上,里面装着两张门票。那是她欠他的,她要等他活蹦乱跳地回到她面前,亲手交给他。

  贝西西和他们一起到了机场。项勇没有出现。

  离航班起飞的时间很近了,项勇没有出现。

  他说,一会儿见。他却没有出现。

  贝西西的手机响,她转过身去走到一旁接听。航站楼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空气闷热,让人觉着眩晕。墨惜抱紧怀里的小兵熊,看着贝西西僵直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贝西西走回来,面带微笑:“是项勇的电话。他原本是要来机场送你的,可是,要动手术了,医生给他剃了光头,他说太有损形象了,他不想出门了。他说,让你安心地走,他做完手术就去美国找你。他还说,在他到美国之前,让章轲风照顾你,但是,不管章轲风怎么哄你,你都不能先对他讲那三个字。他俩要重新开始公平竞争,再追你一次。”

  “好。我不说。我等着他来追我。我等他。”

  墨惜好似喃喃自语,俯身去拉行李箱。小兵熊的挎包扣子忽然掉下来,小小的木头扣子滴溜溜滚得好远,墨惜追过去捡,蹲在地上却再也站不起来。

  她等他。她一定能等到他。等他欢蹦乱跳地回到她面前,坏坏地冲她笑。她会把那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三个字告诉他。这一次,她一定能认出他。

  章轲风和贝西西跑过去扶她。她咬紧嘴唇站起来,对贝西西笑:“西西,你不要送我了,回去照顾项勇,好不好?他醒来的时候一定希望有人在身边,见不到我这个惜惜,见到你这个西西也好。”

  贝西西强忍住胸腔翻江倒海的疼痛:“好,弟妹,我回去照顾项勇。我大伯会去机场接你的。项勇一醒过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墨惜点头微笑,又转向章轲风:“你也不要送我。”

  “我答应过项勇,把你平安送到学校。”他要争辩,她语气坚定,“听我的,章轲风,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把西西送到医院去。”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打开,“你看,我现在有两个兵王的军功章,有两个兵王的求婚。我不想偏袒任何一个。等项勇醒过来,你和他一起到尤金找我,我才见你。项勇说了,他要和你重新竞争。我必须给你们同样的机会。所以,你不要跟着我,让我一个人走。”

  他拗不过她,只好含泪点头。

  “西西,”墨惜最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替我告诉项勇,我等他。”

  贝西西和章轲风一起,目送墨惜过了安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贝西西心中绷紧的一根弦才骤然断裂。此刻,她做不成女王,做不成御姐,她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姐姐,听到最亲爱的表弟的坏消息,她实在无法做到镇定自若地坐上那架远行的飞机。她双腿瘫软,几乎要倒下去,幸而被章轲风一把扶住,“西西,项勇怎么样?”

  “晚了……太晚了……”她像攀住一棵救命稻草,抱住他畅快地哭出来。她不关心商战,她不在乎他是谁,她只想抓住这样一个人,让她把刚才听到的电话消化掉,“老三他……醒不过来了……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早上墨惜离开医院之后,项勇要去洗澡换衣服,忽然就晕倒在浴室里,进而陷入深度昏迷,医生决定尽快手术抢救。然而,手术还没有开始,医生还没有打开他的头,他的生命就结束了。他没来得及多看她一眼,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最后,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打开拳头,在他手心里拿出了那枚“长命”戒指。那是墨惜给他戴上的。

  墨惜抱着小兵熊,拉着行李箱,快速地登机,找到座位坐好。

  她属于最后的几位乘客。刚刚坐定,乘务人员就宣布飞机即将起飞。

  脱离地心的引力,飞向高空,飞向万米云层。

  身边的两个位置都空着,一个是贝西西的,一个是章轲风的。她知道,贝西西一定有事瞒着她。她是为她好,不让她知道坏消息。那么,她就不为难她,洒脱地走,安心地走。章轲风留下,至少可以陪陪她。

  她要一个人上路。她不怕一个人。她不是一个人。小兵熊和她在一起,温暖而妥帖。小小的身子倚在她怀里,这是她最甜蜜的伴侣。

  她拉过它的小挎包,木扣子掉了,不要紧,她会帮它缝好。扣子她已经收起来了,一到了美国,她就找针线帮它缝好。每一针每一线都会仔细地缝好,连同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都缝得结结实实。它会和她一起,面带微笑地开始新生活,等着项勇去找他们。

  她打开它的小挎包,拿出那两张游乐园门票。上面的一张,她的名字在前面。他的名字在后面。中间有一个字的空白。她还没来得及填上那个字。不怕,她等着他,等着他第二次追她的时候,亲口告诉他。除了他,她不会对任何人说。

  她拿起第二张门票,项勇的名字在前面。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不可一世,霸气外露,胳膊腿都伸得老远,拳打脚踢地霸占一方。她用指尖轻轻抚摸他的名字,微笑。

  他的名字后面是一个鲜红的“爱”字,繁体的,写得很大,很重,用了红色的签字笔,特别是中间那颗心,浓墨重彩,情生意动,几乎要把后面细小的“虞墨惜”三个字遮盖住。他用他的爱、他的心,为她铸就一道屏障,遮风挡雨,把人世间的苦都拦在外面。这就是她此生最大的甜。那样短暂,那样一闪而过。却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嘴角带着笑意,把门票翻转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完全只是下意识地,把门票翻过来。后面居然有字迹。

  和前面的签名一样的字迹,不可一世,霸气外露,简直可以透过字迹看到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然而,那恣意张扬的字迹,写了一句最温柔不过的话。

  那是一句她最最抵触的话。

  那是一句她最最不敢碰触的话。

  她曾经对好多人说过,她不信那句话。

  项勇却把那句话,作为最后的纪念,送给她。

  他在那张美好的门票背面,写下自己三十岁的生日愿望:“墨惜,你要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几滴泪掉在门票上,打湿了中间的几个字。她做一个深呼吸,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继续掉下来。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没有王子。没有灰姑娘。

  但是,她相信,他是她的天使,他会一直保护她。

  她相信,她一定能等到他,他们会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她相信,她的霸王会戴着“长命”戒指去找她,卸甲归田,和她走过后半生,养几个聪明可爱的孩子,还有两条大狗,一条叫快点儿,一条叫回忆。

  飞机已经爬上万尺高空,大片的云层不断从身边掠过。这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是真实。是他给她勇气去相信,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她会等他出现。

  纵使一个人,她也愿意等。等那个幸福和快乐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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