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惜睡得不好,断断续续老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正躺在老家那间小平房里,比较小的一间睡着奶奶,她和妈妈睡在较大的一间。床的旁边就是最老式的缝纫机,墨惜还清楚地记得缝纫机是“飞人”牌,年幼时她会对那两个字展开无穷无尽的想象,幻想妈妈会不会做着针线活就飞起来。她还一度为这件事惴惴不安,害怕妈妈丢下她,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
缝纫机的上方拉了一根电线,吊着一只最普通的45瓦电灯泡。妈妈接到别人送来的衣料,总会忙到很晚,那盏小灯就会亮到很晚,伴着墨惜入睡。无数个夏日的晚上,墨惜睡在蚊帐里,落地风扇呼呼地摇头吹着,她还是被热醒,汗水从鬓角流到脖子,像一条温热的小蛇在爬。她眼睛也不睁开,就迷迷糊糊喊:“妈妈,我想喝水。”等一会儿,妈妈就会掀起蚊帐的一个角,用一块手帕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汗,然后把一只陶瓷杯子递给她:“女儿,喝水了。”杯子里永远是晾好的凉白开,来自滦河的水有股自然的甘甜,还加了一小勺蜂蜜。隔着几条街有一户养蜂的人家,总来找妈妈做小孩子的衣服,妈妈就收很少的手工费,请他们送一些最好的新鲜的蜂蜜,因为墨惜上学很费脑子,需要补一补。
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甘甜清冽的蜂蜜水,墨惜才睁开眼睛看妈妈。她又在熬夜帮人赶活儿了,这样的急活儿能够挣更多的钱。妈妈哄她躺下继续睡,她自己又坐回到缝纫机的旁边,很快,咯噔咯噔踩踏机器的声音又传过来,一行一行细密的针脚落在花花绿绿的布料上,到了明天,某一家的小孩子就会有新裙子穿了。
墨惜就那样隔着蚊帐看橘黄色灯影里的妈妈,朦朦胧胧的,显得她的侧影很美。她穿一件简单的家常小褂,粉颈低垂,绾了发髻,有一缕碎发在耳边垂下来,并不去理会,只是专注地调整缝纫机上的针和线。妈妈有一头很黑很浓密的头发,墨惜看过她做姑娘时的照片,唯一的一张,很小很小的黑白照,边缘处有波浪型的花边,那是爸爸在地震的废墟里用手扒出来的,上面有细小的划痕和轻微的折损。照片上的妈妈白衣黑裤,一根黑亮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背景是大幅的天安门壁画,手上推着一辆那个年代最时髦的“飞鸽牌”自行车——当然,那是为了照相借来的道具。爸爸常常说,能够娶到妈妈,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福气。
爸爸很爱妈妈,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丽,更是因为他们患难与共。曾经经历过生死相依的大悲恸,人才会懂得珍惜手边最细小而简单的温暖。
小的时候,墨惜最喜欢的就是夏天,爸爸轮到休息日,就会骑上自行车,带着妈妈和墨惜到乡间的小河边玩。妈妈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揽住爸爸的腰,靠着他的背,说说笑笑。墨惜就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不住地按车把上面的光亮的电镀大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洒了一路,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还不忘记拉一拉肩上斜跨的小塑料水壶。
无穷无尽的梦境,仿佛是一部陈旧的文艺片,胶片上有些许划痕,所以播放出来不甚清晰,画面摇摇摆摆,有质朴笨拙的效果,却是那样浪漫唯美。虞墨惜真想就那样在爸爸的单车上靠着他的胸口睡过去,不再醒来。
依稀,有雨声。
夏日的雷雨说来就来,毫无先兆。一个惊雷在窗外炸开,墨惜彻底从旧梦中苏醒。瓢泼大雨哗啦啦倾盆而至,那些人,那些事,都消失在雨幕中,不见了。世间的美好总是短暂。逝去的甜,越回味越觉着苦。
手机却在床头的小桌上嗡嗡地响起来。
画面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萨摩耶,那是“回忆”的满月照,她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
小三来电话了。小三来电话了。
“墨惜,我本想陪你一起过生日的。我又晚了一步。”
“不晚啊,刚刚过去的是阳历生日,我的农历生日还没到呢。以前妈妈都是给我过农历生日的。你的祝福比别人都早。”
“呵呵。”他笑,声音特别轻,窗外正下着大雨,他那边却非常安静,大概是电话的滤音效果好,所以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显得很近很近,就像在耳边,“现在几点了?半夜了吧。我一个人看鉴宝节目,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又突然醒了,梦见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他停了停,又问,“墨惜,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啊,我也刚好醒过来,外面在下大雨。”她走到小小的阳台上,看窗外的大雨,“你的腿好些没有?还痛不痛?”
“死不了。”他无所谓地笑,“墨惜,我是不是很讨厌?我脾气不好,不温柔,不会哄你开心,还总是跟你斗嘴,惹你生气,害你掉眼泪,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怎么会呢,你很好啊,你是最大方的金主儿。”
他笑:“好,以后我的钱都给你。回头我让习副下岗,你给我当管家婆。”他顿了一下,问:“墨惜,你哭了?”
“没啊。”墨惜这才发现,脸上像是有两行小小的蚁在爬,热热的,湿湿的,舔着她的脸,滑到下巴,又爬向脖子。她为什么会哭呢,嘴角明明是带着笑意的。“我没哭,都是好梦,为什么要哭呢。”
窗外的急雨像是小了些,不再打雷,也不再有闪电,雨丝却是紧而密的,沙沙的雨声就响在窗子外面,像无数春蚕大口地吃着桑叶。
“你刚才梦到什么了?”两人几乎同时发问,然后笑,同时说“你先说”,又笑。终究是墨惜先说出来,七七八八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没有电脑,也没有数字电视,只有黑白电视上极少数的几个频道,娱乐活动也少,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着爸爸妈妈到郊外的小河边去玩。
那条河好像没有名字,因为沙子多,就叫沙河。地震那一年,水源紧张,又担心有瘟疫,城区的生活用水和饮用水根本就不够用,爸爸就和其他的叔叔伯伯们挑着铁皮桶步行很远很远去河边打水。水质并不好,很多泥沙,还有红色的小虫子,但是对于灾区的人来说亦是弥足珍贵。河水挑回去要煮沸过滤消毒,确保没有传染病才能用。妈妈是她家里唯一的幸存者,又受了重伤,是爸爸一家照顾她。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爸爸就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干净的饮用水分给妈妈喝。饮用水都是定量配给的,军用的绿色搪瓷缸盛着,每人一杯。爸爸把自己的那一份留给妈妈,用勺子喂她喝。
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有了墨惜,爸爸一有闲暇就带着他们娘俩去沙河边玩。爸爸是游泳健将,一个猛子扎到河里一口气就到了对岸。妈妈的腿不好,就和小小的墨惜在河边蹚水玩。河边有好多小蝌蚪,游来游去蹭着墨惜的小腿,痒痒的,她就咯咯地笑。正笑着,就看到爸爸的脑袋在河水里冒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在太阳底下折射出好看的光彩。他在河里朝墨惜母女俩泼水,墨惜就尖叫着和妈妈合伙跟爸爸打水仗,笑声伴着流水传出很远。
那时,河边是大片的庄稼地,有花生、玉米,郁郁葱葱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立在那里,还戴着破旧的红领巾。墨惜问爸爸:“我们去偷玉米吧?”爸爸笑说:“好!”爷俩蹑手蹑脚钻进老玉米地里,叶子上的毛刺扎到墨惜的小胳膊小脸,她不觉着疼,只觉得好刺激、好好玩。玩够了,抱着几个老玉米钻出来,爸爸带着她和妈妈骑上车,找到那片地的主人,称了那几个老玉米,把钱算给人家。爸爸拍拍墨惜的脑袋,笑对老农说:“就是陪小孩子玩玩,让我女儿体验体验偷玉米的乐趣。”然后转头叮嘱墨惜:“女儿,记着,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随便拿,懂吗?”墨惜似懂非懂,只惦记着回家吃玉米。
墨惜絮絮叨叨跟项勇说这些,越说越开心,眼泪都没了。
他也听得开心,还时不时给她讲一些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他从小长在部队大院,身边的小伙伴多半都有位高权重的爸爸、貌美如花的妈妈。那时,有个小伙伴的妈妈是电影明星,演过宋美龄,项勇只要心情不好就带着几个死党去揍“宋美龄的儿子”。晚上回家,被人告了状,他免不了又被自己的老子胖揍一顿。墨惜大笑,问他那个倒霉的孩子去哪儿了。项勇说,他现在在海军呢,成天梦想着两岸统一,把宋美龄的后代接到大陆来。
项勇说,好多年代久远的事情他都记得,怎么都忘不了,他最骄傲的就是有一颗智慧的脑袋,记忆力倍儿好,过目不忘。墨惜也说,我的记忆力也好,小时候背课文最厉害了,老师总让当堂背课文,背不下来不许回家,我特别想妈妈想快点儿回家,就背得很快。
“我不信,”项勇哼笑一声,“你个木鱼脑袋,什么都记不住。”
“你才木鱼脑袋呢,不管什么事,我记住就不会忘。”
项勇非常轻微地笑了一声。他的嗓音很有磁性,平时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拖着尾音有些慵懒,此刻,夜深人静,伴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显得格外悦耳。墨惜把手机往耳朵上贴了贴,听到项勇轻声问:“墨惜,你会记着我吗?”
“当然会啊,你是我遇到的最大方的金主儿。”
“呵呵。”他又低低声音笑,“我多大方啊,我的命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