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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谁在等谁

  赶到古玩市场时,沈宽已经等在大门口,同行的还有一位姓郭的小姐,被沈宽唤作楠楠,高挑靓丽,气质不俗,想必亦是沈宽的“闺蜜”。墨惜打趣他:“若是你的骨灰粉丝徐缓缓知道你请两位美女逛街都没有请她,肯定失望到跳脚。”三人都笑,一路逛过去。

  走到一个卖旧物的摊位时,墨惜看中了一条红豆项链,很细很长的一大串,想到小时候背诵“红豆生南国”,她除了某次做项目匆匆忙忙去过一次南方,还没有身临其境见过相思树呢,更没见过货真价实的相思红豆。沈宽倒认得,说这串是真的红豆,不是用塑料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仿造的。摊主连夸“识货识货”,然后就开口喊价“五百块”。

  墨惜简直要笑起来,怎么一进古玩市场就被当成冤大头,真真是摸准了这年头儿恋旧的人越来越多,旧物的价码往往比新东西还高出许多。她放下项链要走,沈宽却拉住她,继续跟摊主讨价还价。他在国外生活了多年,又常年忙着在工地盖高楼,很少光顾跳骚市场,砍价技艺就显得太过拙劣,讲到一百块就再无回旋余地。那摊主看准他是要买了送给墨惜,就口口声声说自己这串红豆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儿,象征长长久久,咬定了再也不降价。于是,沈宽如愿以偿地做了一次冤大头,交出去一张红色毛主席,换来一串相思豆。

  墨惜觉着不好意思,要把钱给他,沈宽笑说:“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墨惜顿时愣住,继而惊喜:“谢谢沈宽,你真是最贴心的闺蜜!”高高兴兴地收了这份特别的礼物。

  楠楠也笑:“我可是记下了,沈宽,等我过生日的时候你可得从加拿大飞来给我淘这么一份大礼。”

  沈宽笑答:“一言为定,我送份更大的礼给你!”

  三人边聊边逛,墨惜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摊位。摊主三十左右的年纪,黑脸膛,身材魁梧,穿件迷彩图案的圆领T恤,T恤下摆却塞进长裤里,一条略显陈旧的牛皮腰带横在腰间,金属皮带扣上面有一颗五角星,还印着“八一”两个字。很像一个兵。墨惜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项勇会对他亲切如兄弟,也明白了那句“退下来”的含义。

  摊位上仍旧摆着不知哪个年代的飞行员的头盔,机关枪的弹夹,有凹陷的军号,日伪时期的通行证和饭票,金属的烟盒,一只铁皮盒子里还装着各种型号的子弹壳。那只红塑料盒子装着的上海口琴还在那里,混在一堆黑乎乎的铜铁当中,就像一位红衣少女,穿梭于铁血硬汉的群落,兀自美丽着。摊主把它抬举得太大牌了,除了项勇,没人那样宝贝它。

  摊主似乎认出了墨惜,对她笑了:“回来了?”

  “是啊,”墨惜笑,“回来了。”拿起那只口琴盒子,拉开拉链,口琴和乐谱好好地睡在里面,程亮的金属琴身闪烁一片冰心。“老板,还是不还价吗?”

  摊主笑容憨厚:“八百。不还价。”

  “八百?”这次轮到沈宽惊骇,“墨惜,你今天点石成金呀,随意捡起一件东西就价值连城,真的应该去买彩票,肯定会中大奖。”

  墨惜笑:“上次和朋友来的时候就见过这琴。这次它还在。”

  “这是缘分!”楠楠来了兴致,“说不定它一直在等你。”

  墨惜不知道她说的是“它”还是“他”,却被这不经意的一句说得发愣。它在等她,还是他在等她?谁在等谁?谁又会那样傻,一辈子等着谁。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画面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萨摩耶,那是“回忆”的满月照,她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

  小三来电话了,小三来电话了。

  “虞墨惜,我说你这女人的心到底什么材料做的,塑钢的还是水泥的,怎么这么硬,还是你根本就没心没肺?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看我?从广州回来都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你还真不是红太狼,你就是个白眼狼!”

  墨惜忍着笑道歉:“金主儿,我错了。我晚上请你吃饭。”

  “真的假的?”项勇却似受宠若惊,“财迷主动提出请我吃饭,不容易不容易。这次可得提升档次了啊,一百多不成,怎么也得两百朝上。光小肥羊也不成,还得有鱼有虾。”

  “好。”墨惜笑。

  “嘿嘿,”小三的声音很开心,“要是把‘请’变成‘陪’就更好了。”

  墨惜笑:“好,我陪你吃饭。”

  “真的呀!”小三的声音空前灿烂,“一言为定啊,可别忘了!”

  “放心吧,不会忘记!”墨惜挂了电话,笑意还在嘴角,两个酒窝深深,对摊主说:“这口琴我买了。”掏钱包要付款,然而,她找不到钱包了。

  美女们都爱背大包,同行的楠楠也不例外,一只“全世界女人都渴望”的大帆布包挎在瘦削的肩膀上。她看墨惜神色慌乱就安慰她:“别急,是不是包里东西多,你再找找看。”

  墨惜努力让自己镇定情绪,把包包的拉链拉到头,每一个口袋都翻了个遍,钥匙手机化妆镜防晒霜纸巾零钱包创可贴都翻了出来。没有钱包的踪影。

  最后一次见到钱包是打车去医院。她远远望了一眼项勇就接到沈宽电话,打车来古玩市场的时候,是沈宽帮她付了车费。刚才要掏钱买项链的,也是沈宽买了送给她。战线拉得太长,究竟钱包丢在了哪里、什么时候丢的,很难找了。

  夏日阳光暴晒下,墨惜开始觉得头晕。

  沈宽和楠楠都关切地问她钱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不要去报警,并提醒她尽快去银行办理各种银行卡的挂失。墨惜木讷地摇头:“不是钱的问题。钱包比钱重要。”

  手机又有电话进来,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墨惜失神地接听,对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是轻柔悦耳的,却好似一个响雷,把她从刚才的眩晕中炸醒。

  “墨惜,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见个面。”

  “见面?”墨惜顿时六神无主,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从容地对待一切过往,直到那天在露台上和他重逢,她才明晓,在他面前,她永远无法作到风轻云淡,哪怕只一句轻声的问候,哪怕只一个细微的碰触,都会让她的心湖平地起波澜,继而巨浪滔天。为什么要见面。相见不如不见。如果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如果不相恋,便可不相怨。

  “不见了吧。我现在和朋友在外面。”墨惜尽量语气平缓。

  “我约了萧建豪一起谈上次那个招标的项目,你是首席设计师,一定要来。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我在古玩市场。”

  又一个金主儿来了。墨惜挂了电话,轻轻按了按疼痛的太阳穴,对沈宽致歉:“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逛了,凤起地产的客户找来了,要过去谈项目。”

  “好好干!”沈宽笑着鼓励,“这个项目我听萧总提过,是老城区的改造,既要保护好原汁原味的老格调,又要融入现代元素,是个大挑战。加油啊!”

  墨惜苦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沈宽,先借我些钱,我要买口琴。”

  没过一会儿,章轲风的车就到了古玩市场。

  章总的座驾是一部劳斯莱斯幻影,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制服整洁,彬彬有礼,车子停好之后绕到后门来,打开车门,用手扶着车顶。从车上下来的除了章轲风,还有他的法律顾问乔楚。世界一流大学法学院毕业海归的乔楚,名媛气质的乔楚,某银行行长的女儿,乔楚。

  为了照顾两位女士,章轲风坐在了前排副驾驶位置,墨惜和乔楚一同坐在后面。据说这样一部车子内部需要十几头小牛的完整真皮,墨惜觉得那些小牛一起被宰割时的疼痛都找补到了她的身上。豪华座椅,羊毛地毯,每一寸接触空间都让她如受凌迟。

  由于刚才在市场里逛了很久,墨惜的额角有些汗珠。车内空调开得很舒服,她掏出面纸来擦拭,乔楚细心地帮她打开旁边的胡桃木化妆镜。墨惜木讷地道了谢,乔楚又打开一旁的小冰柜,问她:“这里有冰激凌,虞小姐要不要来一份?”

  “不。我不喜欢吃甜食。谢谢。”那冰激凌太甜了,它来自一个不出名的小胡同,包装亦不甚讲究,却有一个无比诗意的名字:声声慢。当年的虞墨惜爱死了那个牌子的冰激凌,托着下巴对兵哥哥说:“你要永远给我买冰激凌吃。”那个夏天甜腻得犹如冰激凌融化在手几乎粘住五指。虞墨惜总希望自己就在那夏天里化成幸福的一小坨,永远凝固在那里。

  “我也不喜欢。怕发胖!”乔楚笑脸明媚,竟然像闺中姐妹一般俏皮地冲墨惜做了个鬼脸,“但是轲风喜欢,一年四季都带在身边。”

  纸巾在墨惜的手里被绞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像干瘪的茉莉。

  “虞小姐,真是对不住你,周末还要拉你去公司加班。”乔楚道歉,“明天我和轲风就要去英国,参加高中学校的校庆。今天把几个重要的问题定下来,你和萧总就可以展开下一步的工作了。实话实说,这个项目原本应该花落别家的,轲风给你们投了百分之百的信任票,在董事会那里说了不少好话,你们才最后中标。你们衡建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呀!”

  “请章总和董事会放心,我们衡建从来不会让客户失望。”墨惜还记得萧建豪宣布中标时激动的神情。他说过,竞争对手来头不小,衡建胜出的机会渺茫,是章轲风看在她虞墨惜的薄面上给了萧建豪及衡建这个机会。

  车子的前后座之间安置了隔离设备,刚才乔楚的话,前面的人可能听不到。所以,墨惜抬眼看过去,前面的章轲风在舒适的座椅上坐得笔直,纹丝不动。

  会议在凤起地产公司的高层专用会议室举行,萧建豪和衡建的几个主要项目负责人已经等在那里。凤起地产的人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衡建的人坐在另一侧,甲方乙方,泾渭分明。

  按照要求,所有与会者都关掉了手机。

  这次项目是老城区的改造,又有一大片年代久远的胡同、平房要拆迁。巨大的地图和图纸都投影在会议室的前方,时而放大,时而缩小。衡建这边的负责人拿着激光笔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讲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激光笔那个红色的小亮点儿上面,只有虞墨惜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小小标志,呆若木鸡。

  那个叫做“声声慢”的小店,那个承载她最初的甜蜜和最好幸福的小店,很快就要被拆了。店老板开了那样美好的一家店,却再也等不回他心爱的女孩。虞墨惜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回忆,很快就随着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巨大轰鸣,要化作一摊砖石瓦砾。生活就是这样,不断拆掉旧的,换上新的,老旧的印记逐渐被人遗忘,光鲜亮丽的新风景才是世人称颂的主旋律。

  讲解完毕,又商定了一些细节,墨惜终于盼来了那句“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真怕自己撑不住会晕倒在会议室里,还好,从头到尾,章轲风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一直在认真听讲解、提问题,期间做过两次打断,一次补充,和投资委员会的主席耳语了一次,在计算器上计算了两笔数据,侧耳听乔楚说了一句话。他专注起来习惯性地微微蹙眉,下巴和唇线都会绷得很紧。他今天穿了黑色的西裤,铁灰色修身衬衣,特种部队练锤炼出来的V字身材保持得非常好,整个人沉浸于公务的样子非常有魅力。墨惜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大男孩经过岁月的打磨成为这样优质的一个男人,由衷地感到安慰。他与身着银灰色套装的乔律师坐在一起,也称得上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这样也好。这样很好。只要他能幸福,所有的罪责由她一人来背。

  会议结束,章轲风交代了助手招待萧建豪一方的管理层吃晚饭,然后转身走到墨惜面前:“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我打车就可以,这边出租车很多。”

  “我送你回家。”不是商量,不是征求意见,仿佛在下命令。

  劳斯莱斯幻影的后座很宽敞。手工缝制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膻味,还混杂着隐隐约约的香水味。不知是乔楚的,还是章轲风的。这已经不重要了。说不定很快他们就是一家人。

  章轲风一直没有说话,墨惜也没有说话。她亲自动手打开那个小冰柜,吃掉了里面所有的冰激凌。不是为了甜,而是为了冷。她想起有首歌是那样唱的:“我宁愿你冷酷到底,让我死心塌地忘记;我宁愿你绝情到底,让我彻底放弃;我宁愿伤心一次,也不要日夜都伤心……”吃了这么多冰到肚子里,泪水是不是会冻起来?吃完这些冰激凌,亲手主持拆掉那间“声声慢”,她和他的前世今生都有一个彻底的了结了。很划算。很划算。

  章轲风坚持要去墨惜租住的寓所看一看。

  老旧的小区,老旧的楼道,老旧的电梯,老旧的过去。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控制板的红色数字一个一个亮起,仿佛一簇簇小火焰在眼前跳动。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军校家属区的小板楼里,军医两口子喊他们过去包饺子。狭小的厨房也不过是这样两平米不到的空间,盘盘碗碗瓶瓶罐罐占去大半,墨惜一个人围着围裙在里面剁韭菜馅、和面。章轲风探头探脑挤进去,在后面抱住她,带着胡茬的下巴就在她脖颈上蹭。她嬉笑着撵他出去,他偏不听,还扳过下巴吻住她。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脖子上带着围裙,两只手都是面粉,一只手还捏着锅铲,被那个坏笑的“兵痞”强吻。整个晚上,军医和媳妇都在笑问章轲风脸上的面粉是怎么沾上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上辈子吧?为什么吃了那样多的冰激凌,还是不能把记忆冻起来。控制板上的红色数字就像一粒粒小火种,一寸一寸解冻那些原本已经雪藏的记忆。墨惜觉着自己像是油锅里的小黄鱼,被一场躲也躲不掉的大火烹煎焚烧着。她已多年不穿红衣,那火焰却咆哮着兜头朝她扑过来,她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终于,到家了。

  天青色的豪华大门,上面一只咄咄逼人的小狮子在为她看家。

  章轲风环视那个简陋的小一居,转身看她时,眼圈是红的:“墨惜,你一直骗我。骗了我这么多年。”

  墨惜不看他,不应声,打开冰箱取出冰激凌来吃。项勇真好,给她买了那样多的冰激凌,各种口味都有,整整齐齐码放在冷藏室里。她拿出一盒香草口味的,掀掉盖子,大口大口地吃。也许,再多吃一些,那些即将奔流出来的眼泪就可以冻起来。

  “傻丫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再吃了,会吃坏肚子。”那样熟悉的温度。冰激凌借着那温度迅速升腾起白白的冷气,挥发,融化,变得水汪汪。

  “好了,”墨惜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我的家你看到了,不太适合招待客人,我不留你久坐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和乔楚一起去英国参加校庆吗?早点儿回去吧。”

  “我哪儿都不去。我陪你过生日。”他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开那盒冰激凌,放到一旁,然后在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盒子,打开,递到她的手心,“墨惜,我说过,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它是我的,我是你的。”

  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兀自闪着亮光。隔着这么多年,它依旧华彩夺目。

  “它属于你,属于乔楚,不属于我。”要怎样深呼吸,才能止住那即将掉下来的眼泪。

  “墨惜,别说这样的话,好吗?乔楚是一位出色的律师,她爸爸是跟我合作时间最长的行长。但是我不爱她。我和她除了工作没有其它关系。我只爱你一个。一辈子都是。”

  “章总,”墨惜用力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伴着刚才吃下去的冰激凌,仿佛食管和血管都有碎冰渣刺穿的疼痛,“你是我们衡建的大主顾,是我的金主儿,只要你多照顾我们生意,按时给我们结款,我就代表萧总和全体员工谢谢你。”

  “墨惜,项勇对你好吗?”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生生愣在那里。

  “墨惜,告诉我,项勇他对你好吗?”

  “项勇对我,很好。很好。”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章轲风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却似无比遥远:“项勇和我在军校时是同学,同届,不同班,一直较劲。本科时是这样,研究生时也这样。文化课也好,体能测试也好,甚至到整理内务,都暗中赶超。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跟人比赛翻单杠,最后摔下来,把额头撞伤了,就是和他。后来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较劲。他是军人家庭出身,按说可以去一个清闲的部门在家门口做个逍遥的干部,因为听说我要去做特种兵,他也报了名。世界真小,争来争去,做生意了,我们还是要做对手,还爱上同一个女人。”章轲风把墨惜的两只手笼在手心:“墨惜,告诉我,他真的对你好吗?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吗?”

  “章轲风,你走吧。”虞墨惜耗尽所有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我说了,你是我们衡建的大主顾,是我的金主儿,我们不讨论生意之外的事。现在,只有钱能给我幸福。”

  她几乎是连推带搡,把他推出家门,推到电梯口:“章轲风,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你也不要再提了。好好经营你的公司,去争你的天下。”

  电梯门打开,她用力把他往里推。

  “墨惜,”章轲风抬手扒住电梯的门,把手中的军功章塞到她的手里,“如果你真的把以前的事忘了,就把它扔掉。没有你,军功和天下对我有什么意义?”

  她机械地去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电梯门上掰开,又狠狠推了他一把。电梯门就那样慢慢合拢。一寸一寸,章轲风消失在视线里,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最后,那一道窄窄的缝隙合拢之前,她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兵王带着无限忧伤的脸。

  终于以这样面对面的方式,和他说了再见。

  什么是一辈子?其实一辈子没多长,一个转身就是此岸彼岸,沧海桑田。只要你狠心转过身去,硬起心肠切断一切,前尘旧梦都结束了。

  走回家,只几米的距离,每一步却都迈得那样艰难,仿佛是没了尾巴的小人鱼,挪动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碎过一次的心再次被碾压成粉末,冰冻起来的心被敲打成碎冰碴。不属于她的幸福,她不能要。她已经为这份爱情付出太多,再去奢望就是罪恶。

  豪华的防盗门就在面前,小狮子正横眉立目地瞪着她,不可一世,霸气外露,像极了它的主人。墨惜缓缓抬起手,抚摸那只小狮子,它的表情每天都会变,她开开心心地回家,小狮子也是微笑的;她心情沮丧地回家,小狮子就带着愁容。今天的小狮子却没了心电感应,体会不到她痛彻心扉的悲伤,毫不温柔地瞪着她。它是怪她心狠吗?

  她低下头,打开手中的红色绒布盒子,拿出那枚军功章。那个夏天的场景历历在目。这辈子,再不会有人用那样的方式向她求婚,再不会有人跪在她面前仰头对她说:“我的每一份功勋都是你的,我用鲜血和汗水守卫的天下,都是你的。”她相信他能够赢得天下,她却再也找不回他。

  她把军功章紧紧攥在手心,锐利的边角刺进血肉里,刚才苦苦压抑的泪水,终于得以尽情地宣泄出来。她攥着那枚他用血和汗换来的军功章,一直哭,一直哭,额头抵住那个小狮子,另一只手抠住铁门上的一扇小窗,似一个挣扎的死囚。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那人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把她抱住。

  “墨惜,别再骗我,别再离开我。”他硬硬的胡茬就抵住她的脖颈,随即,一只手霸道地扳过她的下巴,就那样吻住她。泪水是咸的,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她以为终于摆脱他了,终于和他做了个了断,却再次纠缠在一起,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强行把她扭转过来,按在自己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到她的头顶,“墨惜,项勇说的没错,我确实当了逃兵。那次受伤没有死,身体恢复了,我就申请退伍了。我去学校找过你,他们说你连就业协议都没有签。我去国外找过你,那个学校没有你的档案记录。我也去过你家里,他们说你家已经搬走了。原来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都怪我太笨了,没有找到你。”

  “墨惜,当年你爸爸的事,真的对不起。你恨我吧,也可以恨我全家,没关系,只要你能幸福,怎么都可以。这辈子我欠你的,我会努力还你。你记着,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等着你,当你需要的时候,回头就能看到我。你让我消失,我就消失。你让我出现,我立刻出现。我就是你的阿拉丁灯神,我说到做到。只要你能幸福,让我怎样都可以。”

  “不是的……章轲风,不是的……”她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哭,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能有机会,把那些错综复杂的死结、扯也扯不开的心结,都说给他听,可是终于有了这样的时刻,她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想哭,躲在他的怀里,攥着他的衣襟,尽情地哭。把心里那些苦都冲刷干净,把那些不知谁欠谁的债,都冲刷干净。

  她就那样紧紧揪住他的衬衣,抓得指甲发疼,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把他的前襟都湿透。她爱他,她不能说,不敢说。就是因为她太爱他,一直割舍不下他,妈妈才会出意外。妈妈含辛茹苦地爱她,她却头也不回地把她丢在身后。这一丢,就丢了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她。

  她不能爱他,那是太好的事,她受不起。

  那份爱情罪过深重,她已受到惩罚。

  这辈子,她再也没有幸福的权利,她已决意用一生来赎罪。

  她哭了很久,终于止住眼泪,抬起头看他的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章轲风,满脸泪水,像个哭泣的孩子。她抬手擦掉他的泪水:“告诉我,你伤到哪儿了?”

  “已经全好了,没事了。”

  “告诉我,你伤到哪儿了?”

  “你别害怕。已经没事了。”他迟疑片刻,抬手去解衬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第三颗扣子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枚子弹壳做的铜戒指,就用红线串着,挂在他的胸前。然后,解开第四颗扣子,她就看到一条蜈蚣形状的伤口,牢牢贴在他胸口的位置。

  她的指尖还沾着他的泪水,轻轻抚摸那条伤疤。他握紧她的手,连同那枚戒指,按在自己的胸前,“墨惜,我是兵,我不怕死,但是我怕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在我要死的时候,支持我活过来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再见到你,告诉你,我爱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

  他掏出手帕,擦干她脸上的泪痕,然后把她揽在怀里。她没再说话,顺从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请上苍宽恕她这一次的软弱和贪婪,好不好。

  他们都不再说话。她额前有几根不安分的软软的头发痒痒地蹭着他的脸。她的洗发水牌子没有变,若有似无的香气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是墨惜特有的香甜。让他魂牵梦系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抱不到她,吻不到她。她终于回来了,却不再属于他。

  楼道里传来电梯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墨惜轻轻推了一下章轲风,他没有动,依旧紧紧环住她。很快,脚步声停下了,又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电梯声音又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好了,虞墨惜,这次又被我逮了个正着!”徐缓缓在心里默念,“虞墨惜你这个嚣张的小妇人,家门儿就在身后就不知道推门进去,在楼道里就跟帅哥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看我不抓你个现行!”徐缓缓大喝一声。

  她原本是要吓唬吓唬虞墨惜的,没想到那敞着衬衣扣子的人一转身,居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帅哥难道不是凤起地产的章轲风?

  两位大神,不带这么刺激人的!

  章轲风回头看到了徐缓缓,很快意识到自己神情狼狈衣冠不整,转回头去把衬衣扣子系好,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轻声对墨惜说:“照顾好自己。”言罢离开。

  直到章轲风消失在电梯里,徐缓缓这口气才算吐出来:“虞墨惜,你还是不是人啊!一大早在你卧室看到项家小三,这天都黑了又在你门口遇见章家大少。这么多有钱人追你,你还是不是人啊!总不能所有高富帅都被你霸占了吧!”

  “别胡说!”墨惜把手中的军功章装好,又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鼻音还很重,“你干嘛来了?”

  “不要以为我是故意坏你好事啊。”徐缓缓做无辜状,“就算你跟高富帅约会,也不能关手机哇!下午你跑哪儿去了?今天你生日,姐们儿几个还商量着请你K歌呢,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在这破楼道里跟章总卿卿我我,像什么样子呀!”

  “糟了,我下午去凤起地产开会,关了手机,忘记开机了。”墨惜急忙开门进屋,打开包包开机,徐缓缓也随之进门:“真邪性,你就忙着跟章轲风约会,钱包丢了都不知道!”

  “钱包?”墨惜惊讶之极,接过徐缓缓递过来的钱包,“你怎么会有我的钱包?”

  “项勇让我拿给你的呀。”

  “项勇?你在哪儿遇到他?”

  “楼下啊。我还看到他拎了一盒生日蛋糕呢,那大帅哥委屈得,都快哭了……”徐缓缓话没说完,虞墨惜已经一溜烟跑下楼了,电梯都没有等。

  她答应陪他吃饭的,她忘记了。

  他拎了蛋糕来,要陪她过生日。

  他在她重病时赶来救了她的命,他给她买来各种口味的冰激凌,他帮她换了最结实的大门守护她,他在她受伤的时候帮她止疼,他帮她找回钱包。而她,却在兵荒马乱之时把他的约定忘了个干干净净。

  对不起,项勇,你要等我。

  虞墨惜冲楼梯间飞奔至楼下,没有项勇的影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他的手机,等来的一直都是“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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