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门离开之后,项勇没有联系过虞墨惜,电话都没再打来。
倒是徐缓缓家的门和锁真的都换了。当然,虞墨惜家的也换了。厂家的工人扛来两扇与那旧小区极不相称的豪华大门,非常周到牢固地换上了,并且好心提醒她们在亲戚或朋友家留好备用钥匙,因为这门的锁“撬不开”。
徐缓缓欢天喜地像数来宝似的嚷嚷着:“项三少,真靠谱,雷厉风行不含糊!”
墨惜只是盯着油漆味道尚存的大门发呆,天青色的防盗门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狮子脑袋,那不可一世的嘴脸,那霸气外露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项勇。
她想给项勇打个电话道谢的,不过,想到那天他气成那个样子,她把手机在手里攥了又攥,还是忍住了。她欠他的不止这一扇门,说再多的谢字也没用。
虞墨惜不是喜欢偷闲的人,虽然萧建豪说了让她好好在家养病,她也闲不住。公司本就缺人手,每个人手头好几个项目忙不赢,她岂能宽心在家里休病假?烧退了,扁桃体和智齿都消炎了,她急忙赶去公司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老板越是抬举她,她越得守好自己的坑。果然,萧建豪看她轻伤不下火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两个消息,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墨惜问。
“好消息,”萧建豪抬手轻抚腕上紫檀菩提珠,“永远都是好消息。”
“看你红光满面,快别卖关子啦,揭谜底吧!”
“凤起那个项目,我们中标了!”萧建豪在生意场上从来都是淡定自若,如此带有惊叹号的语调实在少见,“章轲风还真是够意思。有他这一单,咱们公司今年上半年的计划超额完成了。说实话,我都没敢抱太大希望,因为竞争对手太强了。”
“不是吧,老大,这可不是你的论调。”墨惜指尖轻转他大班台上的一个地球仪,笑嘻嘻说:“你不是早就给我们做了愿景规划,要把衡建建筑设计公司的红旗插遍全球,怎么关键时刻自己偷着躲在家里担惊受怕。”
“自信是一回事,自不量力又是一回事。这次的竞争对手里面有一家新开张的,人家起点高,路子广,后台硬,据说是上头有人。若是拼实力,我有你们这些精英呢,我绝对有信心。但是招标这种事,又是大项目,牵扯到方方面面很多事情,所以我不敢抱太大期望。”
墨惜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台上,乔楚对章轲风说话的神情。她特别强调了“公正公开”四个字,仿佛在提醒章轲风最后决策务必要小心。那么,这次衡建能够中标,究竟是公正公开的结果,还是章轲风听了她那一句话,真的优先考虑了衡建?
她刚想到这里,萧建豪开口了:“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呢,”他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推到墨惜面前,“这次项目的首席设计师由你来做。章轲风钦点的。”稍稍顿了顿,他又说:“你们总算是遇到了。”
果然是这样。墨惜苦笑:“遇到了,又能怎样。”
遇见他,是她今生最美丽的意外。然而,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难以持久。
章轲风在墨惜家停留了三天,因为马上就过年了,他还要赶着回学校取些东西,墨惜不许他一个人挤火车,把他推上了豪华客车。
开学之后,很快就到了情人节,章轲风请假跑去墨惜的学校陪她过节,送她的节日礼物是一块军表。和他手腕上的那块是“情侣表”。墨惜并不知道Traser有多大名气,但是她知道那块表的款式很“流行”,因为周边的同学貌似很多人都在戴,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她满心欢喜,让章轲风帮她戴上,然后叮嘱他:“我很喜欢这个礼物,不过你的研究生津贴也不高,以后你不要乱花钱了啊,现在手机总是戴在身上,看时间很方便,没有必要戴表嘛!”
“小傻瓜,”章轲风总是这样喊她,“这款表最大的好处就是精确,以后我们不管离得多远也总在同一个时间里。”又补充说,“你考试的时候不是看不到时间嘛。”
墨惜才想起,有一阵子,她的手腕处出现了一小块红疹子,奇痒难耐,校医说是金属过敏,最好不要佩戴腕表或者其他首饰,她就很久不戴表。后来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考场不让带手机,她只好一边做题一边问监考老师时间。
章轲风居然记得。她心里甜丝丝的,也顾不上过敏不过敏的,自从他帮她戴上,她就再没摘下来,要不是怕进水,恐怕洗澡都不肯摘。居然也没再出现什么症状。
后来还是寝室室友眼尖,仔细看了她的表之后惊呼:“虞墨惜,你的兵哥哥好阔绰呀!听说军校里好多都是高干子弟,你是不是傍上了一个公子哥还不知道?”
虞墨惜一头雾水:“这跟公子哥有什么关系,大家不是都在戴?”
“天啊,笨笨,就你这智商居然能考到咱们学校来!”室友是位猛姐,心直口快从不含蓄,为了验证自己有眼力,一把就抢过墨惜手上那块来自瑞士的“铁血”按到水盆里,“你洗澡不用摘下来啦,泡它个三天三夜都不会坏的。大家戴的那是几十块钱的山寨货,你这可是正宗美国大兵打仗用的玩意儿,上天下海都不怕,一般人有钱没处买去!”
虞墨惜哪里顾得上听室友背诵军表使用指南,只顾着急匆匆去抢救落水的情人节礼物。幸好它安然无恙。那天晚上的电话里,墨惜问章轲风这块表到底怎么回事,章轲风才吞吞吐吐说:“墨惜,你同学说得没错,那块表确实不便宜,不过,钱不是重点,我只是想把所有最好的幸福都给你,我不能每天陪在你身边,我不想我们之间有时差。”
章轲风告诉她,他爸爸虽然在煤矿工作,但不是矿工,而是开矿的老板。他急着解释:“墨惜,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想骗你或者瞒着你。我只是担心,‘煤老板’的名声被传得太坏,怕你误会我。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你爸爸是在煤矿出的事故,而我爸爸是开矿的,我怕你妈妈不接受我。”他说得那样诚恳,那样胆怯,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急着要她原谅。她知道,他没有错,她从来没有追着问过他的父母和家庭,她只是爱他这个人,仿佛其他都可以不去理会。
乍暖还寒的春夜,墨惜披着衣服,站在宿舍的走廊上,捧着电话,听着章轲风的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过来,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点酸,又夹杂着甜。他是在乎她的,所以才会那么紧张,他一门心思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才顾及她妈妈的感受。
她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宿舍走廊的墙壁。宿舍楼刚刚内部装修过,新粉刷的墙壁用手摸上去还轻微地掉一些白灰。原来的墙壁上有很多老旧的刮痕、印记,重新粉刷之后,都被这雪白的涂料轻轻覆盖了。以前的事,是否也可以粉饰之后忽略不计?
墨惜浅笑:“你不用那么紧张,只要你爸爸不是黑心煤老板,就不怕。”
其实,墨惜心里不是没有过忐忑,原以为章轲风和她一样,都是矿工子女,那样的话,无论是两个人还是两个家庭相处起来都会容易些,可是他的爸爸忽然就从挖煤的变成了开矿的,这让她稍稍有了芥蒂——小说或者狗血剧里都那样写啊,寒门女孩若是想嫁入富豪家,半路肯定会杀出一个恶婆婆。
章轲风逗她:“他们确实不同意,不过我跟他们说了,我一定要和墨惜在一起,你们要是同意,家里就多个儿媳妇,要是不同意,你们就没我这个儿子。”
墨惜有些怕了。章轲风又笑着安慰她:“骗你的。他们知道你是名牌大学的大才女,又那么漂亮,又烧得一手好菜,他们都喜欢你。”
“好啊你个章轲风,”墨惜在电话里嗔怪,“你就想找个高学历厨娘是不是。”
“那当然,”他的紧张都不见了,仿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开始贫嘴,“墨惜,你答应了的,嫁给我做随军家属,在家看书画画养花,洗衣做饭生娃。你要给我生个七郎八虎,我要组成章家军!”
“讨厌,我又不是母猪。”墨惜的手指一直在雪白的墙壁上画圈圈,细碎的粉末缓缓飘落下来,就像那场动人的雪,纷纷扬扬洒在脸上心上,像甜蜜的冰激凌。
那个学期过得飞快。上课,画图,约会,做兼职,煲电话粥,虞墨惜觉得自己每天都活在幸福的云端,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转两圈。她喜欢稍稍眯起眼睛看天上大朵的浮云飘过,女孩子们都擦各种防晒霜担心被太阳晒黑晒晕,只有她,早早地就换上最喜欢的红裙子,在初夏的阳光下欢乐奔跑,跑向她的兵哥哥,跑向她的新生活。
对于章轲风来说,那是非常关键的一个学期,因为涉及毕业分配。他研究生毕业之后是干部身份,但是他的愿望是去部队做特种兵,所以有很多事情要做。论体能,他自然比不上部队出身的战士,所以他要参加各种训练和选拔。墨惜不懂那些,他也不对她多讲。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宝贝,有我在,这些都不许要你操心。”
墨惜无法不操心,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累,但是高强度的体能训练确实让他吃不消。有一次,大概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给她打电话时声音都软绵绵的,像是要哭了的样子。墨惜急得没法,追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他没忍住,告诉她,他一连几天尿血,他傻傻地说,担心自己娶不了媳妇了。墨惜抱着电话哭到半夜,心疼他。转过天来,他又生龙活虎告诉她:“军医说了,我没事,好多人都那样,稍微休息休息就好!”缠着她去家属楼里给他做好吃的。
他说的“军医”是他们学校医院的一位男医生,比他年长几岁,已经结婚了,住在学校的家属楼。他们关系很好,有时墨惜会在周末买很多菜去军医家里,在简陋的小厨房里给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开小灶。军医两口子都是南方人,不会做面食,墨惜教他们包饺子、蒸包子,后来很多人都跑到那里蹭吃蹭喝,狭小的一居室里挤一屋子饿狼似的壮汉。
那时候,章轲风最爱做的事就是在餐桌底下给墨惜“下绊子”,用五公里负重越野冠军的两条飞毛腿狠命夹住她的腿。他的小腿毛乎乎的,故意在她光滑细嫩的小腿上蹭。她又羞又恼又不敢出声,只好把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狠狠地揪他的腿毛——这招还是从电影里学来的。他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夹着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另一只手却伸到桌子底下攥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硬,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捏进自己的掌纹里,捏进他的生命线里。
六月份的时候,章轲风的爸爸妈妈来了。电话里,章妈妈十分热情地对墨惜说:“墨惜呀,我家小风把你夸得像花儿一样,要我们一定来见见未来的儿媳妇!”墨惜的脸隔着电话红成一朵花,章轲风的妈妈没有半点儿“恶婆婆”的样子,至少,在电话里,她和蔼可亲。
即便如此,第一次见家长,墨惜还是有点儿紧张。她翻箱倒柜把所有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件试穿,怕穿得太鲜艳了被误认为轻浮,又怕穿得太休闲被误会不严肃。还是那位强悍的姐姐提醒她:“傻鱼,你手上的Traser太大牌了,穿一般的衣服根本压不住气场嘛,你兵哥哥不是送了你一条巴宝莉?此时不穿等待何时?”
哦,墨惜忽然想起来,章轲风确实送过她一条“黄格子”,而且是他特意让在英国留学的朋友寄过来的“青年节”礼物。是的,他记得每一个节日、每一个纪念日。他总觉得不能每天陪着她很对不住她,他总希望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墨惜收了那条裙子之后还没穿过呢,一直“压箱底”,这次正好穿着去见准公婆。穿衣镜前,虞墨惜换上巴宝莉经典淑女裙装,散开马尾辫,把黑亮的长发梳成整齐的公主头,夹了只章轲风送的镶钻小蝴蝶在上面,还在脖颈和手腕上轻轻点了一点章轲风送的巴宝莉香水。室友大声呼喊:“虞墨惜,你要勾起我的‘蕾丝边’情结啦!”虞墨惜笑着要拿圆规扎她。
章轲风见到她,略微有些吃惊。墨惜心里一阵打鼓,问他:“是不是不好看?要不,我回去换吧……”
“别,”他拉住她,“好看,真的好看。”他还是穿着他最爱的绿军装,鲜艳的红色肩章在六月艳阳下光彩夺目,衬着他的脸好似微微泛红,“墨惜,我在英国待了六年,从来没见过有人把‘黄格子’穿得这么好看。”
他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句,她腾地红了脸,抬手要打他。他纵身一跃,灵巧地跳到一旁,还故意高声嚷嚷:“我说的是真心话!”墨惜也顾不上身上的淑女装了,追了他半条街,一定要让他为那句“我简直想把它脱下来”付出代价。
见面地点是城里闹中取静的一家私人会所,环境清幽,落地窗外几枝翠竹掩映,若有若无的钢琴曲Thanks Giving在角角落落充斥着。
一份菜单递到墨惜手上,上面并没有价格。
没有价格的菜单,墨惜只在小说里见过。她有些紧张,不敢看菜单,就在睫毛下面认真看章轲风的妈妈。田爱华雍容华贵,由于注意保养,皮肤紧致细腻,身材窈窕婀娜,丝毫看不出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迟暮美人,倒像是朵三十几岁的女人花。章轲风很小就被送到国外,在英国读了初中和高中,一直是妈妈陪在身边,田爱华在陪伴儿子的同时自己也想尽办法“充电”,从外表到内涵彻底包装了一通,所以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名媛气质,并没有坊间传说的那种“暴发户媳妇”的凶悍。
章轲风的爸爸章庆升也算得上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年逾半百,并不似其他中年男子十月怀胎似的捧着肚子。他个子很高,除了一点点“将军肚”,身材基本匀称。衬衣西裤,经典款式的机械扣“登喜路”腰带横在腰间。墨惜听章轲风说过,章庆升也是行伍出身,在部队里摔打锤炼过,日后发迹也跟早年的经历有关,所以才会同意儿子“海归”之后进入军校。
给墨惜看菜单不过是走个过场,章轲风已经把菜点好。田爱华问:“儿子,这家海鲜做得很好,你不是喜欢吃鱼翅吗,为什么不要一份?”
“我现在不喜欢吃了。”章轲风一脸无所谓,自顾自地给墨惜倒茶。白净的骨瓷上面有夹金边的粉色花朵,英式红茶斟了半杯,轻轻送到墨惜的面前。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墨惜完全没有心思去品尝什么法国蜗牛或者英国培根,她在心中不断默念“我是名校才女”才能驱逐那份胆怯和焦虑。她倒希望章家父母是最俗不可耐的“暴发户”,那样她就可以用清高压倒一切。然而,他们偏偏有品位有素质,虽然没有刻意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仿佛都在提醒虞墨惜:我们之间差距太大。
不过,没过多久,墨惜的紧张完全消除了,而且越来越放松。因为章轲风一直拉着她的手。他懂得全套餐桌礼仪,但是,全程只用左手拿着叉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盘子里的食物,右手拉着墨惜的左手,一刻也不肯放松。
田爱华面带笑意:“儿子,你这么拉着墨惜,人家都没法吃饭。”
章轲风看看母亲,又看看墨惜,“你先吃,吃饱了我再拉着你。”
章庆升扮演着严父形象,很少说话,只在一旁抽烟喝茶。他抽烟斗,海泡石的烟斗里装着不知什么牌子的烟丝,淡淡的烟草香轻盈地飘逸在四个人的头顶和身旁。田爱华作为母亲,家常话就多一些,七七八八地聊一些家庭状况、学习经历,以及以后毕业的打算,等等。在章轲风的鼓励下,墨惜终于恢复了平日的镇定自若,脸上的笑容也甜美了许多。
田爱华笑说:“以前小风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追求他的小留学生就很多。小孩子懂什么爱情呀,我这个做妈妈的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后来,这孩子一心要回国上军校,又有好多军校的女孩子喜欢他,有些还是军区司令员啊政委的女儿,寒暑假电话都追到家里来,小风就是看不上人家。墨惜,你总算是把我家这股小旋风给降服啦!”
墨惜就笑着看章轲风。章轲风有点儿不耐烦:“妈,您别提那些花瓶行不行,墨惜跟她们不一样,别把她跟她们比。”
“哟,我夸墨惜都不行啊!”田爱华笑得纵容,“再说了,上个月我过生日,乔楚还算好了时差,特意从英国给我打来越洋电话,祝我生日快乐。这么有心的孩子,你敢说人家是花瓶?你不是还托乔楚买过衣服,是因为相信她的眼光吧?你还好意说人家是花瓶?人家可是世界名牌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很快就要回国了,说是要和同学一起办律师事务所。你马上也要毕业了,快别穿军装了,好好跟你爸爸做生意,你爸爸已经在帮你联系……”
“妈,”章轲风皱眉打断她,“我说了,这辈子不离开军营。今天是什么日子,您说那些干嘛?吃饱了吧,我送墨惜回学校了。我很快又得封闭训练,好长时间见不着她。我不陪你们了,我带墨惜先走。”说着就拉墨惜的手。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田爱华依旧是笑,“儿子长大啦,有了媳妇忘了娘,我算是管不了啦!”边说边看墨惜,“墨惜呀,你可要帮阿姨好好劝劝小风,别让他给自己找罪受!”
墨惜还在乖巧地点头,却被章轲风牵着手往外走:“军医约咱们晚上过去吃饺子,咱们去买菜吧,早点儿过去。”并不等她回答,拉着她就出了会所。
章家夫妇并没有挽留,继续坐在座位上喝茶。田爱华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儿子和女友越走越远,轻声叹了一口气:“冤家上门儿啦,你瞧着办吧?”
“你的意思呢?”章庆升把烟斗熄了火,将残余的烟丝轻轻磕出来。
“我的意思?”田爱华扬眉,“我能有什么意思,是你儿子觉得有意思,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章庆升一门心思只收拾他的宝贝烟斗。
“别鼓捣了。”田爱华面色疲惫,挥手打了一下丈夫的手背,“你说,中国那么大,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让儿子遇到虞东辉的女儿。我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不是她,现在好了,确定是了。你说这女孩是不是听她妈说了什么,故意找上咱儿子的?”
“电视剧看多了吧你,”章庆升给自己倒了杯茶,“董梅不是那种人,没那个心计。再说,墨惜这小孩也不错,知书达理,你别净把人往坏处想。”
“我把人往坏处想?”田爱华冷笑一声,“好啊,你去说,你去跟虞墨惜说,当年是你在T市开了个小煤窑,违规操作,出了事故,害她爸爸死在井下。你丢下几个钱就跑了,留下人家孤儿寡母没人养活。你敢跟虞墨惜说嘛?”
“我才不说呢。”章庆升轻声哼一句。
“做贼心虚吧你?”田爱华柳眉微颦,“真是小看了董梅那个小寡妇,竟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报复我们。我们已经赔钱了,煤窑也关了,她还想怎么样?非要把我儿子赔进去?看看那女孩穿的戴的,不用问,都是儿子送的,摆明了冲咱家的钱来的。”
“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儿子不是说了嘛,他跟墨惜是碰巧遇到的,人家墨惜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咱家的情况。”
“哟,你心疼啦?墨惜墨惜的叫得那么亲热。”田爱华有了怒意,“当初我就觉得你对那小寡妇太好。要不是看她腿脚不利落,你是不是对人家还有些想法呀?你是不是早就想把虞墨惜领回来当自己闺女养?章庆升,你给我说清楚,这些年你该不会一直跟他们家有联系吧?”
“你这个疯子,越说越离谱。虞东辉是我雇来的工人,董梅是矿工家属,我该赔的赔了,我也认罚了,我能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他一赌气把烟斗丢在桌子上,“不可理喻。”
“就算你跟那小寡妇没什么,眼下的事要怎么收场?儿子的态度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还说什么,认了虞墨惜,咱家就多个儿媳妇,不认虞墨惜,咱家就没这个儿子。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带出来的好兵。媳妇人家要自己挑,毕业分配也要自己选。他找了那样一个媳妇不算,还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当,要去部队当兵。我算是管不了了,你自己想办法!”
“当兵有什么不好?我就是个兵。我能有今天都是部队给的。”
“哼,”田爱华轻声笑了,“好啊,那你就让儿子娶那个小寡妇的女儿吧,回头生了儿子姓虞,不姓章。”似乎还不解恨,又补充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李副行长很快就要退了,新的副行长姓乔,乔楚的乔!贷款签字的签字笔就在人家手里攥着。”
这最后一句提醒了章庆升,他重新拿起烟斗,在手里摩挲了几下,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轻声叹气:“快刀斩乱麻。你想想办法。”
“还用想吗?”田爱华掏出化妆镜,照一照自己精致的妆容,稍微调整了一下脖颈间华贵的珍珠项链,“我去趟T市,见见董梅那小寡妇。”
从会所出来,墨惜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正午时分的太阳晒得人产生眩晕感,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不真实。章轲风的妈妈笑颜如花,那般和蔼,墨惜却无法从心里往外主动亲近她。也许,网上那些帖子说得是对的,婆婆再好也不像妈妈,没法成为贴心母女,只要和平共处就好了。
章轲风紧紧握着她的手,猜得出她有心事,很小心地道歉:“墨惜,我妈她就是个小市民,不会讲话,要是她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有,阿姨很好啊,”墨惜笑看他,“你妈妈真漂亮,人也和蔼可亲。我先前还担心会遇到一个恶婆婆,现在看起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她就是个恶婆婆,”章轲风调皮地笑,“关起家门来数落我爸的时候凶着呢,在英国待了几年,假装淑女,回来之后又变成悍妇了。因为未来儿媳妇是大美女、大才女,她怕露怯,所以又开始装老淑女。”
“哪有这样说自己妈妈的!”墨惜嗔怪他,“你也太毒舌了,英国绅士也不会贬低别人是花瓶吧?”
章轲风大窘:“墨惜,你别听我妈乱讲,她是怕她儿子配不上你,故意抬出一个花瓶来替儿子拔份儿呢。那个乔楚就是我在英国时候认识的一个小留学生。”
“此地无银三百两。”墨惜故意看向别处。
“墨惜,你别生气,好不好?”章轲风真着急了,拉着她的手不断摇晃,“我发誓,我只有你,没有别人。”
“我也要去读个世界名牌大学镀镀金。下学期我就出国,去加拿大,交换生的申请材料已经交上去了,面试也结束了,估计很快就能有回复。”
墨惜没有开玩笑。她的学校号称“人才培养基地”,毕业生大多数都流往国外,每年学校都会有几个公费去国外大学做交换生的机会,墨惜成绩优秀,自然也是向往的。这件事她早就跟章轲风商量过,章轲风虽是舍不得,却是支持她的。
可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特别是在田爱华刚刚提过乔楚之后,墨惜严肃地说出“出国”两个字,章轲风的心像按了一根松紧带似的,被迅速抽紧,他握她手的力度顿时加大,声音都在打颤:“墨惜,你别离开我,你答应了做家属的!”
“反正乔律师很快就回国了,可以接我的班。”
“墨惜,你真的要丢下我?”章轲风的手继续用力。
墨惜已经被他攥疼了,但是忍住没出声,继续逗他:“你们这些有钱人来去自由,我这种穷孩子只有借着公费的机会才能出去走走。机会来之不易,我当然要珍惜啊。”
“不行。我不让你走。”
“你不让我走我也要走。国外帅哥多着呢,四肢发达,头脑又不简单。”
章轲风忽然一阵坏笑,凑到她耳边:“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惦记外国帅哥呢。”
墨惜嘴硬:“米饭怎么啦?外国帅哥又不吃米饭,他们吃面包和牛肉!”
章轲风顿时就没了笑容,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墨惜,别闹了,答应我,留学回来跟我结婚,我等你。我不拦着你出去,但是你一定要回来。你去一年,我等你一年。你去三年,我等你三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他没有一丁点笑意,深潭般的眸子里竟然蒙上一层雾气。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只顾着看他的眼睛,都忘了喊疼。路边,碗口大小的广玉兰都开了,一片巴掌大的花瓣不知为什么落了下来,正飘落到章轲风的肩头,盖住他红色的肩章。他一动不动,只盯着墨惜看,就好像她是一瓣随时会飘走的花瓣,他必须用力拉住她,她才会在他的生命里长久停留。
他们这样对望了很久,很久,墨惜轻声笑起来,抬手拿下他肩头那一片香甜的花瓣,自己闻了闻,又拿它轻轻点他的鼻子尖:“笨笨,逗你呐,我当然会回来的。”
再多香艳的桃花,也抵不过这一瓣洁白的玉兰。
“墨惜,你要回来,一言为定。”
“嗯,”她重重点头,“我会回来,一言为定。”
“你到了国外也要想着我。”像个委屈的孩子。
“笨笨,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放着那么多国家那么多学校我不选,为什么一定要选加拿大呀?”她笑眼弯弯,继续用花瓣敲他的鼻子尖,“加拿大有风雪啊,有枫树啊,有枫叶啊,还有枫糖。身边到处都是你的影子,我当然想着你。”
洁白的广玉兰花瓣在章轲风的眼前一晃一晃的,墨惜的脸就在那花瓣后面一闪一闪,光与影的交错闪烁间,章轲风沉醉在美好忘我的恋情里,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定住,再不要往前去,永远定格在这一秒,让墨惜就这样笑眯眯地在他的眼前,一辈子不分开。
他痴呆呆看了很久,才想起军裤口袋里有件重要的东西,于是捉住墨惜的手说:“口说无凭,我得给你戴个紧箍咒。”
“什么紧箍咒?”墨惜捏着花瓣傻笑。
章轲风掏出一个红缎子的小盒子,打开,递到墨惜的面前。
好失望,里面不是一个光芒闪烁的大钻戒,而是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
“这就是我给你的紧箍咒。”
“不要。好土啊,现在谁还戴金戒指!”墨惜故意皱鼻子。
“不许不要。”章轲风抓过墨惜的左手,径直戴到她的无名指上,“你看,大小尺寸刚刚好,你必须戴。再说了,”他骄傲地笑,“你真外行,这不是金戒指。”
“啊?是不是什么稀有金属,比金子还值钱?”墨惜眼睛发亮,揪住他的衣襟问。
“这是铜的。是我用废子弹壳做的。”
“讨厌的章轲风,你个抠门儿鬼!”
两人大笑着在路边打闹起来。最终是章轲风捉了她,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像拎小兔子一样把她丢进出租车里。
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无论结局怎样,那都是虞墨惜最美好的一天,她美得几乎飞起来,要飞到云彩上。子弹壳做的铜戒指她视如珍宝,一直戴在无名指上,一刻不愿摘下。
接到妈妈的电话时,墨惜正兴高采烈地捏着一份文件要向她报喜:“妈妈,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就打来电话!”
“哦?什么好消息?”
由于太激动,墨惜并没有听出妈妈声音中的异样,只顾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妈,我的出国申请批下来了,我下个学习就要去加拿大了,公费的!”
“女儿,你真是妈妈的骄傲!”
墨惜终于听出电话那头的异常,那哭泣并非因喜悦而生,而是隐藏着无尽的委屈在里面,“妈,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墨惜,你能不能回家来一趟,妈妈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的,我马上回去。”
妈妈从来没有像这样在电话里哭出来,墨惜担心是奶奶病了,或者,更坏的,妈妈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什么乳腺癌啊宫颈癌的乱七八糟的症状忽然就在她脑子里闪现。她还有两门考试要参加,她还有各种出国的相关手续要办,不过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向系里老师请了假,急匆匆就买了汽车票赶回家里。
奶奶没有生病。妈妈也没有生病。病的是回忆。
那回忆就似一个潜伏已久的病灶,看似安然无恙,却在隐匿了许久之后突然爆发,将坚强的董梅打击得憔悴不堪,满心创伤。虞墨惜永远无法知道田爱华曾经用怎样的话去戳妈妈心中最大的伤疤,她只看到美丽的妈妈几乎一夜白头,手中捏着一个红色存折和一张蓝色的银行卡,坐在那台伴随了她二十年的缝纫机前浑身颤抖。
董梅缓缓举起那个存折,递给墨惜:“女儿,这存折里面有一笔钱,是你爸爸遇难时煤矿老板给的赔偿金。钱不多,我一分都没有动过,存了死期。因为那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这钱无论如何不能花。现在,妈妈把钱都交给你,你拿着它们专心出国读书。离家在外,又是在外国,妈妈不能过去照顾你,你不能苦着自己。”
“女儿,妈妈没有本事,挣不到钱,让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考上了大学还要贷款去读。我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在大学里都是轻轻松松地逛街、恋爱,你却要去做各种兼职,挣钱还债。妈妈觉着特别对不起你。幸好我女儿有出息,能凭本事考上重点大学,还能出国留学,妈妈特别骄傲。你爸爸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她把那张银行卡交给墨惜:“这是章轲风妈妈留下的十万块钱,你拿去还给他。章轲风是个好孩子,妈妈也喜欢他,但是我们的家庭实在和他的家庭差得太远,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要。墨惜,你是妈妈最宝贝的女儿,妈妈相信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子在等着你。你答应妈妈,忘了章轲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答应妈妈,忘了章轲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虞墨惜呆呆看着泪如雨下的妈妈,那红色的存折仿佛一块红色的烙铁,冒着白烟烙在她的心尖上,吱吱尖叫。她忘不了,当年爸爸出事的时候,两个姑姑都堵上门来找妈妈吵架,要把那笔赔偿金分走一半。妈妈坚决不同意,她们就说很多难听的话,最后干脆断绝了往来,连奶奶都弃之不顾。奶奶晚年丧子,受了太大刺激,神志不清,只是坐在一旁哭。妈妈忍着巨大的悲痛,既要为爸爸处理后事,又要照顾奶奶和幼小的墨惜,还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后来的那些年,墨惜上学要交学费,奶奶看病要花钱,妈妈又没有正式工作,只靠做裁缝获得一些收入,老少三人过得不是一般的清苦。但是妈妈从来没有动过那个存折。因为那是爸爸用命换来的。
如果说那张红色的存折烫了她的心,那么,那张蓝色的银行卡就是一块坚冰,用最锋利的冰刃刺穿了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带微笑、和蔼亲切的田阿姨会找到她的家里,用这种狗血剧里最常见的方式侮辱妈妈。她永远无法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她只知道,没有爸爸的这十几年里,再苦再难的日子都有过,妈妈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几乎要垮掉。
妈妈从来都是美丽的,从来都是。如果不是地震中砸伤了,她是那一带公认的第一美女,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把她娶过门。一场地震,夺走了妈妈的亲人,也夺走了她的健康。她被砸得几乎不成人形,是解放军把她救出来,又是相邻的虞家好心把她当女儿一样照顾,慢慢调理好身体,后来才嫁给了虞东辉,生了墨惜。
墨惜记得,爸爸去世很多年了,有人来给妈妈提亲,说:“董梅,你年纪不算大,又带着个女孩,还是再找个人嫁了吧,别委屈自己。”妈妈笑着谢绝好意:“我的命是虞家给的,婆婆就是我妈,东辉永远是我丈夫,我不能嫁给别人,我要把女儿养好,看着她快乐地嫁人。”
妈妈是那样坚强,那样乐观,却被田爱华的到访打击得如此狼狈不堪。虞墨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她居然还幻想过给田爱华做儿媳妇,居然还想过跟她和平共处。她突然有一种巨大的眩晕感,像是从高耸的云端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没有葬身之地。她甚至要把这股恨意转移到章轲风的身上。
可是,章轲风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被封闭起来搞集训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临走之前还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墨惜,不要离开我,等我回来。”
他是章轲风啊,她答应了要做他的家属的,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他。她的手表永远和他在同一个时间,她的无名指还戴着他亲手做的“紧箍咒”。她答应过等他一辈子的。可是今天,她必须答应妈妈,忘了章轲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妈妈,”墨惜哭得跪坐在地上,倒在妈妈怀里,言语不清,“妈妈,我是真的喜欢章轲风,我爱他。我真的很爱他。”
“女儿,妈妈知道,”董梅抱着女儿一起哭,“妈妈知道你很难过。对不起,妈妈也不愿意这样。可是,这是命啊,我们没的选择。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可是,妈妈没有错。妈妈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错。墨惜知道。然而,要忘记章轲风,要这样断绝和章轲风的往来,是那样残忍的一件事。她如何说得出口。他是个无辜的傻瓜,只知道行军打仗、要好吃的,他不会想到他的英伦范淑女妈妈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
墨惜只是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几乎哭得要断气,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襟,像是一个小小的溺水者,渴望攀上救生筏子。她恨自己害妈妈受这样大的委屈,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命运的不公平。从前再苦再累,她都没有抱怨过命运,她总相信天道酬勤、好人有好报,她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神像都推倒。都说老天会保佑善良的人,难道妈妈还不够善良吗?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奶奶从小屋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把玩着春节时墨惜带给她的佛珠。奶奶一直记得章轲风,总是在念叨“解放军”的好。此时,见到墨惜母女俩在那里伤心痛哭,神志不清的老太太拍着墨惜的肩膀说:“孙女乖,孙女不哭,有解放军在,别怕。”
泪眼朦胧中,墨惜看到笑微微的奶奶,心如刀绞。没错,有解放军在,不用怕,万里长城永不倒。而她的兵哥哥,再不属于她了。
再次见到章轲风时,已经是七月。
从家里回到学校,墨惜草草结束了最后两门考试,忙着办理出国的手续。章轲风一直在一个保密地点搞训练,不能外出,不能跟外界联系,音信全无。墨惜从最初的难过、心痛变得坦然,她甚至鸵鸟地想,也许章轲风已经把她忘了,现在正和什么乔律师搞在一起,这样才好,她就可以痛快淋漓地恨他、恨他全家,然后把所有美好的回忆全部撕碎丢弃,带着妈妈的叮咛和嘱托到国外念书,寻找新的幸福。
可是,章轲风就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了。他给墨惜打电话,按捺不住的兴奋:“老婆,你快到学校门口来。快点儿!我只有半天假,必须见你一面。我好想你。”
就像中了蛊,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喊一句“老婆”,墨惜的心就被扯着飞到了学校门口,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
学校门口。那个世人皆知的门口。那个即使在暑假期间也人来人往的门口,站着玉树临风的兵哥哥。他毕业了,不再是军校的学员,肩膀上的红肩章变成了一条横杠两颗星星。那星星在烈日底下闪着金光,金光映在他的脸上。他黑了,瘦了,但是脸上的轮廓更加刚毅,看得出来,经过那样多的锤炼和摔打,他已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兵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墨惜,”他轻轻唤她,“我回来了。”
“哦,你,你回来了?”她看着他,仿佛看到前世。
她看到他从军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盒子,认认真真打开,然后,他把军帽摘下来,用一只手平端在胸前。他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那些汗珠闪烁着曼妙的光华,身着绿军装肩扛金色五星的他在她眼中就像驾着七彩祥云的天兵天将。
犹如初见时光。
他一只手托着军帽,一只手把打开的红色盒子递到墨惜的面前,单腿跪地。她的面前,是一枚闪着金光的军功章。那是他作为军校优秀毕业生的奖励。
“墨惜,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她送给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时间放佛定住。空气也在凝固。在那个世人皆知的大门口,在那个即使在暑假期间也人来人往的门口,人们看到一位年轻中尉在向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求婚。
“墨惜,嫁给我,好不好?我的每一份功勋都是你的,我用鲜血和汗水守卫的天下,都是你的。”
过往行人都驻足,等着看那泪水涟涟的幸福女孩点头说“我愿意”。
那一刻的虞墨惜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再看不到任何背景,泪影婆娑间,她只看得到那枚军功章在烈日底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他说,他的每一份功勋都是她的,他用鲜血和汗水守卫的天下,都是她的。他双手呈现给她这世间女子都渴望的幸福,她却不能接受。
她听到自己冰冷而陌生的声音:“章轲风,我不能嫁给你。”
安静。蚀骨销魂的安静。
她抬手抹掉睫毛上的泪珠,视线清晰起来。她看到他惊愕的表情,他乌黑的眸子里漾着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惊恐。年轻兵王那只捧着军功章的手在轻轻颤抖。
她听到自己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冰冷的声音重复说:“章轲风,我不能嫁给你。”
“小坏蛋,”章轲风忽然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别开玩笑了,现在可不是愚人节啊。兵哥哥是特意赶过来求婚的,我下午马上就得赶回去,还有任务呢。大任务。”他把军功章推到她的手边,“墨惜,嫁给我,必须的。我们说好的,一辈子不分开。”
“不。”墨惜的手像触电一样往回缩着,章轲风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只是那样轻微的一个碰触,她害怕自己会违背妈妈的意愿,点头说出“我愿意”。
“章轲风,我要出国了,我不能嫁给你。”
她站在那里,背着手,保持着拒绝的姿势。他单腿跪在那里,一只手托着军帽,一只手举着军功章,保持着求婚的姿势。一人俯视。一人仰视。
烈日底下,他们僵持了很久,很久。
她终于在视线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猛地抬起头望向浩渺苍穹,深深吸了一口气:“章轲风,我们分手吧,我要去加拿大留学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追求,我们没法走到一起。”
她丢下这一句就要走,却被他在身后紧紧拉住。她回头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帽檐下面,热切而幽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陈旧而迷离的雾气。
“小坏蛋,你又在逗我对不对?”他的手可以把砖头拍成粉末,可以把核桃捏得稀碎,此刻似乎用上了那样的力气,狠狠抓住墨惜的手腕,“墨惜,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回来。”
“章轲风你放开我,你太天真了,随便说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当真。”墨惜不敢抬头看他,只想挣扎着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天真,是你天真。”章轲风的手继续用力,“墨惜,你以为这样胡乱编个理由就能骗过我?是不是这段时间我没在,我妈找过你?她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没有。”
虞墨惜不能呼吸,生怕眼泪流成江河。她一心要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却比登天还难。她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子弹壳做的铜戒指,那小小的紧箍咒此刻像是勒到了皮肉里镶嵌到了骨头上,她只觉撕心裂肺,疼痛难忍。孙行者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她虞墨惜要如何远离章轲风的生命线?可是,不行也要行。她没有选择。命运容不得她选择。他们原本就应该生活在两个世界两个时空,各不相扰。他们之间有太深重的一笔孽债,永生永世都还不清。
“章轲风,你放开我,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要像个无赖一样缠着我!”
“我没忘记我的身份,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今天就是抢亲也要把你抢走。虞墨惜,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你给我说清楚!”他两只眼睛满是血丝,就像是凶神附体,要把眼前的小女子生吞活剥。
“你这个流氓!”虞墨惜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你放开我,我说了我要出国留学,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孤单单地等你。我厌倦了打电话,厌倦了没人陪,我要男朋友每天在我身边,我要花前月下,我要体贴浪漫,我讨厌你整天喊打喊杀匹夫之勇。你放开我,我有权利过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做阔太太,想过豪华舒服的生活,不想跟着你过苦日子。你再不松手的话,我要喊110报警了。”
“报警?”章轲风像拎一只布娃娃一样揪住她,“虞墨惜,你疯了?说什么胡话!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妈找过你?她跟你说了什么?你这个笨蛋,谎话都不会说。你想做阔太太是吗?好,我答应你,我明天就申请退伍,我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行不行?但是你别说分手这种话。”
“没出息!你放开我!我恨你!”虞墨惜急得没有办法,劈手一个耳光打在章轲风的脸上,锋利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出两个印子,很快泛出红色血迹。他被她打得一愣,手中的军功章掉在地上。她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伤痕。她怎么能抬手打他呢?她居然昏了头抬手打他。可是她很快管住了自己的手。既然要断,就断得彻底,断得干脆。
“章轲风,你这个傻子。”墨惜大口喘着气,“我不可能嫁给你,我们是世仇,世仇你懂吗?我爸爸就是在你爸章庆升的煤矿里遇难的。你爸他就是个黑心煤老板,我恨他,也恨你。我就是要报复你才故意跟你来往的。看你这个傻小子被我骗得团团转,我真开心呢。现在我玩够了,没兴趣了,我要出国留学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只是一瞬间,章轲风仿佛被雷打到,张大嘴巴僵在那里,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墨惜。墨惜那样残忍地笑:“现在你满意了吧。走吧。”
她打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快走,虞墨惜,快走,多一秒钟就会后悔。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哗啦啦龟裂开来,变成碎片,一片一片摔在地上,被自己的脚步踏成垃圾,再不能拼贴回去。
可是,她走出没有几步,章轲风又在后面追了上来,双手抄住她的胳膊:“傻瓜,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放你走?”他红了眼眶,眼泪就颤巍巍挂在眼睫,一字一顿说着,“我,不,信。我,不,信。墨惜,你说的,我不信。”
她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泪,为了她。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碎了,决意破罐破摔。听到他说出这三个字才知道,那碎片还可以继续被摧残、蹂躏,变成无数锐利的玻璃碴,搅得她五脏六腑都那样痛。她几乎忍不住要扑在他怀里大声痛哭,她好想说:“章轲风,带我走。不管去哪里,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她相信,只要她说得出,他就做得到。
可是,她不能说。妈妈那一夜白头的憔悴就在她眼前。
她只能继续扮演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咬紧牙关,痛也不说痛,苦也不说苦,把那无数锐利的玻璃碴狠狠抛给心爱的男孩。她挣脱他的手,恶狠狠说:“章轲风,放开我。我恨你。我恨你全家。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完,她用尽全力把那个紧紧勒在无名指上的铜戒指撸下来,连同手腕上的那块“铁血”军表一齐摘下来,胡乱推到他的手里。他并没有接,戒指和表就那样滑落到水泥地面上,发出不大的一声闷响,铜戒指滴溜溜滚得很远,很远,模糊的视线中不知它溜向了哪里。
“章轲风,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虞墨惜再也没有回头,把章轲风丢在了原地。他们都觉得彼此是缘定三生,他们的心已经长在了一起,她却要狠狠切断那一切,就像一个最冷血的侩子手,斩断他骨肉相连的一部分。手起刃落,他伤得多重,有没有流血,她都不去看一眼。
她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就做了他的俘虏。
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学校,穿过校园,走出后门。还在走。
眼泪不停地流,她不去擦。据说仰头看天就可以不再流泪,她却不敢看天。天蓝得不能再蓝。云白得不能再白。这是吃冰激凌的最好时节。天上是如此这般的好景致,人间为何要拆散那原本最美丽的同心结。
她只顾着低着头往前走。她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太阳升起来。她只知道,她再也见不到章轲风了,她永远失去章轲风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她的兵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她的心一起带走了。她是一个空壳了。她的身体里生出一个无底黑洞,冰冷呼啸的风声从洞中穿过去,她连痛都感觉不到。她是行尸走肉了。
也许,若干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某一年的夏天,七月的骄阳炙烤下,一位英姿飒爽的英武兵王在那个世人皆知的大门口向一位穿红衣的女孩献上自己血汗换来的军功章,恳求她做他的妻子。而那个女孩,就如毒蝎一般,恶俗而市侩地回绝了他。
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人们素来只喜欢纪念英雄、遗忘失败者。求婚成功的话,倒可称为那百年名校的一段佳话;求婚不成,只是为世人平添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至于当事人流了多少泪,咽下多少苦,不会有人知道。
从来只闻新人笑。无人听到旧人哭。世情如此。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虞墨惜害怕烈日,害怕蓝天白云,害怕红花绿柳,害怕这些人世间最热烈的锦簇繁华。因为那一天是她的忌日。她失去了章轲风,那样残忍地伤害了章轲风,她再也等不到他。她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幸福的权利。
她收拾了行囊,回家告别妈妈,准备飞往加拿大。她爱章轲风。但是她再也不能这样说。她找不到那样一个树洞任她倾诉秘密。所以她要离开。加拿大有风雪,有枫树,有枫叶,有枫糖,无处不在的都是他的影子。那个国家有最长的不设防的疆界,可以任由她的思念泛滥太平洋、倒灌大西洋,她可以把无止境的抱歉和爱恋说给蔚蓝的大海听。如果真的有缘分这回事,如果真的注定这辈子情缘未尽,他会不会捡到她丢出去的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