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祥地产公司的副总姓习,大家都喊他“习副”。也就是项勇口中的“媳妇”。公司大老板项越每年大多数时间在国外,要么就是国内国外两头跑,公司大小事务多由习副总负责,他是咏祥地产的“管家婆”,也是大大小小设计公司、建筑公司紧着巴结的对象。
见客户搞外联不是墨惜的职责所在。但是,既然是咏祥地产的副总,既然是萧建豪非常重视的大客户,墨惜还是点头答应陪着去见。她需要还一份大大的人情。没有萧建豪就没有她虞墨惜的今天,她必须报答他。
习副总是湖北人,嗜辣如命,用他自己的话说,吃菜可以无盐,不可无辣椒。投其所好,饭局就约在全市最好的一家以湖北菜闻名的酒店。
墨惜自认为很能吃辣,见到习副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一种从云南来的“小米辣”切了碎丁炒牛肉,习副总吃得开心,又跟服务员特别要了一份生的小米辣,像吃大蒜一样咬着吃。墨惜舍命陪君子,觉得陪吃辣总比陪喝酒简单多了。
苦也不说苦,辣也不说辣,她这些年早就练成了这项本事。
万万没想到的是,吃着吃着就觉得喉咙冒火额角冒汗肠胃绞痛,五脏庙提出了严重抗议。她才想起,自己这两天有些扁桃体发炎,还长了智齿,这顿辣菜一刺激,一场大病估计是躲不过去了。死扛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既冷又热像是要打摆子,实在撑不住了,就跟在座几位打了个招呼,去大露台上透气。
酒店在大厦的第二十八层,探出去一个宽大的露台,做成露天咖啡馆,此刻正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喝着咖啡享受初夏稍稍带着凉意的夜风。铸铁的围栏上爬着郁郁葱葱的金银藤,白色黄色的小花朵相亲相爱地交错开着,香正浓,染内外。
小时候,家里的小院子里也有几株金银藤,夏日的晚上,洗过澡,妈妈把她用毛巾被包起来,抱着她在院子里乘凉,等下夜班的爸爸回家。若是不小心被蚊子叮咬了,只需要捏一朵小花下来在红肿处擦一擦,很快就能止痒。想到这里,她慢慢走到围栏处,抬手抚摸其中一朵金色的小喇叭。
二十八层,在这座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都市里,并不算高。在墨惜画过的设计图纸里,楼层也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但是,看到脚下的灯红酒绿时,她开始觉着晕。
画了好多年图纸,她一直没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就是因为她不敢去施工现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站在那高高的建筑上头。那太高,像是在云彩里。自从那一年,她失去了章轲风,又失去了母亲,她就觉着自己一直活在云里雾里,每天的生活都像噩梦的一部分,无论她怎样挣扎,永远醒不过来。高空坠落的梦境不断重现,她不知道自己哭过多少次,哭湿了多少个枕套,就是醒不过来。熬着,盼着,数着,隔着这么多年,挣扎得那样辛苦,总算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从云端降落到地面。她仍旧晕高。她是真的晕。
在清凉的夜风里休息了一会儿,她觉得舒服多了,决定回去。一转身的功夫,视线却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章轲风?
没错,这一次,真的是章轲风。那额头,那眉眼,那嘴角,分明是她记忆中的英武兵王。现在,那眉眼收敛了几许锋芒,多了几分稳重,但他就是她最爱的章轲风。
她喜欢他的名字,有事没事都喜欢这样喊他的名字,章轲风,章轲风,感觉像是一位仗剑走天涯的大侠,豪气冲天,总能拯救她于危难,带她找到世外桃源。
和想象中的一样,他不再是穿军装的兵哥哥,而是换上笔挺的衬衣西裤,一副商业新贵的模样。他从来都是只戴“铁血”军表,现在换上了国际大牌的商务男士腕表。马甲板正,裤线笔直,看样子是出席什么商务活动。他却没有系领带,领口处露出一段跟这身行头不太般配的红线。他从来都不信怪力乱神的,曾经有一次,墨惜特意去庙里为他求了护身符来保佑他顺利进入特种部队,他笑说,求佛不如求己,硬是不肯戴。看样子,也变了。
借着那暖伤作家的一句话,她只能在回忆里等他了。
她怀疑自己真的晕了。她说了,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可是,她不知在佛前求了多少次,念了多少遍,渴望再次见到他,把很多话说给他听,把那些错综复杂的死结、扯也扯不开的心结,都说给他听。可是,现在,活生生的章轲风就在她面前,她为什么只觉得晕呢?
若有似无的钢琴曲流出,露天的咖啡馆播放着一首黄安的老歌:“昨日向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无论是鸳鸯还是蝴蝶,都是旧梦一场了。
这肯定不是真实的。和上次在CS俱乐部一样,一定是幻觉。
他却轻轻唤她:“墨惜?你回来了?”
“哦,我,回来了。”她听到自己在拼命地呼喊,章轲风章轲风,我没有走,我哪儿都没去,我一直在这里。却是喊不出声来。
“墨惜,你不是去了加拿大吗?”
她沉默。是的,她差一点就去加拿大了。要不是那天接到萧建豪的电话,或许她此刻正在加拿大吃枫糖、看枫叶。好多东西,随着那一个电话,一去不回。她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丢下他远走他乡,他乡却不再收留她。卸下所有的憧憬和繁华,她孑然一身,只留下无限的自责,和看似永远都还不完的债。
“墨惜,你回来了,都不跟我打个招呼。”他停了停,再次开口,语气却凄凉,“你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想。她想。她太想见他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分每秒都想。但是她不能见他。她已经为这贪念付出太大代价,她再没有什么宝贵的财富可以作为代价,换取和他在一起的幸福。他是她最精贵的宝贝了,她不敢见他,怕失去他。
这些年,她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恨不得隐姓埋名也好,遁形于世也好,就是为了不想他,不见他。若是她早早鼓足这样的勇气,她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孤身一人。他们原本就应该生活在两个世界两个时空,各不相扰,便可互不相欠。可他们偏偏遇着了。若不是章庆升,她不会失去爸爸。若不是章轲风,她不会失去妈妈。这份孽缘的业障太过深重,她再也受不起。但是,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想让他知道。
她宁肯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咽下去。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绝情,恨她任性,恨她不给他表明真心的机会。她宁愿他恨她,也不想他替她难过。她不愿意在最爱的人面前,呈现最糟糕的自己。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不再做行军打仗的戎马梦,而是和他爸爸一起经营生意出席活动,一步一步成为地产业的新星,大丈夫即使不能铁马冰河纵横沙场,在商海搏击叱咤风云也是好的。对于男人来说,有了事业,又何愁爱情。他总会有新的幸福的。
幸福。对,要幸福。
“章轲风,”她想起了在CS俱乐部里徐缓缓的话,“我赌你幸福。”只要他能幸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做赌注。
“嗯?”章轲风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生生愣住。他以前也是这样,好似永远跟不上她的思维,经常被她精灵古怪冒出的一句话问得傻傻的,然后就笑。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气,“墨惜,你就那样走了,你让我怎么幸福?你回来了还是不肯见我,你让我怎么幸福?”
“我……”
虞墨惜啊虞墨惜,这样苦盼了许久的重逢,你居然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说不出也是好的。她不能说,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不能说,自己一直在等他;不能说,自己当年被高利贷的人围追堵截像绝望的老鼠。什么都不能说。她真的太晕了。
“墨惜,你电话号码多少?告诉我。”他看住她。
“我……”正一迟疑,手机却从随身的小手包里嗡嗡震动起来。
画面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萨摩耶,那是“回忆”的满月照,她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
小三来电话了。小三来电话了。显示屏上跳跃着几个字。
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救兵来得很是时候,忙不迭地接起来。他在那一头大大咧咧问:“跟我媳妇谈得怎么样了?虞墨惜你真行,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女人,为了钱真是什么都做啊,不光勾引我,还勾引我媳妇。不光画图纸,还出去拉业务。这次项目谈成了的话你能拿多少回扣?”
“你知道我在为什么不过来?”墨惜故意答非所问,声音尽量放娇嗔。
项勇倒像是开心:“哈哈,想我啦,成,我马上到。”
“好,过来接我。”就这样挂了电话,眼神却惶惶然不知看向哪里。
“男朋友?”章轲风幽幽地问。
“嗯。”墨惜胡乱点了个头。
“他是做什么的?”
“呃……他……也做建筑。”
“哦。同学?”
“不,不是……他是工作之后认识的。”
“我刚才看到萧建豪了,在跟咏祥地产的副总吃饭。墨惜,你怎么不好好做你的建筑设计,转去做业务了?是不是萧建豪给你的工资待遇太低?”
“没,没有,萧总很好,他给我的待遇很好。”墨惜努力镇定情绪。萧建豪给她的是救命钱,一分一厘都是好的。
“轲风,”一位女伴款款而至,轻柔拖住他的手,“你怎么一个人走出来也不打个招呼,章叔叔在找你。”
章叔叔,一定是章庆升吧。看样子,这不仅仅是商务活动,还是上阵父子兵的大活动。不消问,这位黑色小礼裙外罩银灰色小西装的仪态万方的淑女,应该是章轲风的新女友了。
“这是乔楚,我的法律顾问。”章轲风向墨惜介绍着。
女人的直觉让虞墨惜敏锐地捕捉到,乔楚那端庄的笑容略略僵持了一下,但只是非常细微的一个瞬间,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状态。她依旧拉着他的手。
“乔楚,这是墨惜,她是……”
“你好,乔律师,我是虞墨惜,衡建建筑设计公司业务部的专员,”墨惜果断打断了章轲风的话,主动自我介绍着,并向乔楚友好微笑。
“墨惜你好。”乔楚有一张古典恬静的脸,笑起来温婉可人,看不出女律师那股理智硬朗的气质。或许是因为在心爱的男人身边自愿收起锋芒吧。
是啊,哪一个女人在心爱的男人身边不想小鸟依人呢。在章轲风这样的人身边,再强势的女人也会心甘情愿去仰慕,去崇拜。他曾经是虞墨惜的依靠,他是她的树,是她的天,山倒下来他会为她撑着。有他在身边,她觉得一辈子都可以踏踏实实的,安安心心的。
“章总,”墨惜听到自己用异常陌生的声音开口了,“招标的事还要您多关照。标书我们已经送过去了,在公正公开的前提下,您可是要优先考虑我们衡建呀!”貌似业务部的人都这样讲。
“什么?”章轲风再度一头雾水,微微颦眉,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虞墨惜。
“虞小姐负责这个项目吗?”乔楚先于章轲风明白过来,机警地插了一句,“这次项目很大,编标可是肥差哟。”她的笑容有了审视和戒备,刚才隐匿的很好的强势姿态初步显露。
“乔楚,你先进去吧,”章轲风的神情恢复平静,“我和墨惜聊几句。”
“记得公正公开。”乔律师的脸转向章轲风,把后面四个字说得很慢,像是旁敲侧击在提醒什么,并抬手轻轻整理了他稍微翘起的一侧衣领,把那段隐隐露出来的红线藏好,然后转身对墨惜嫣然一笑,“虞小姐,改日再会!”说罢离开。细细的鞋跟敲在青色条石铺就的地面,并无声响。
墨惜只觉着头晕,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下去。二十八层的露台上夜风太凉,她额角和后背都是冷汗,两腿发软像是要倒下去。她再不能说一个字,只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露出破绽。
她的谎言再也编不下去了,却看到章轲风靠近一步,对她讲:“墨惜,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一个项目算什么,我的整条命都是你的。只要你开口,我怎么会不答应?”
她不敢看他,说不出话,只觉着头晕,很晕。他也不再说话,拿过她的手机,往自己的手机上拨了一下,然后还给她,“墨惜,你现在住哪里?”
“我,我还有事,里面还有习副总,我先走了。”
她踉踉跄跄,高跟鞋几乎踩不稳,像没了尾巴的小人鱼,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没走几步却被他拉住。他的手掌很大,很硬。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捏进自己的掌纹里,捏进他的生命线里。但是,他们的生命线已经分开太远了。甲方,和乙方。过去,和现在。商界新贵,和负债之身。
随即,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却是那样轻柔。
“墨惜……”
“别……”她逃也似的扭头躲开。
“墨惜,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在发烧啊?”那样关切的语气,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要走了!”虞墨惜夺路而逃。
快走,虞墨惜,快走,离开这里。这云端太高,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离他远远的,和他在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里两两相忘,再不相见。如果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如果不相恋,便可不相怨。
那样狼狈地逃走,却撞上一棵树。
一棵会说话的树。
“虞墨惜,你走路不带眼睛啊,慌里慌张的撞鬼了?”项勇一把抄住她的胳膊,才没让她摔倒在地。说话间,目光掠过她的肩膀,他看到了她身后的章轲风。
“哟,还不如撞鬼呢,”项勇用鼻孔哼了一声,“敢情是撞上逃兵了。”
“项勇,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才来。”墨惜只怕下一秒自己真的会晕倒,于是出于本能紧紧抓住项勇的衣襟。这样的时刻,她只能抓住他,仿佛他是救命稻草。
项勇并不理她,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楚:“章轲风,既然认怂当了逃兵,就不要再跟我较量。这是我女人,你离她远点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墨惜不得而知。事实上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麻,没有任何分析和思考能力。她也没有勇气转回身去,看章轲风是怎样的表情。她只是用尽力气攥着项勇的衣襟,攥得指甲发痛。露台上的人不多,也许在看他们,也许并没有看他们。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年轻食客罢了,上来喝咖啡乘凉,说些不关痛痒的话,然后离开。
对,离开。尽快离开。
“项勇,带我走。”
她让他带她走,自己却是先迈开腿,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连通露台和大厅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旋转门。端午节到了,酒店为了应景,在那非常西式的巨大落地玻璃门旁边贴了碧绿的艾叶和菖蒲。她一步三摇地往前走,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不让自己回头看。她只顾着避开那绿色的叶子,却一头撞在透明得没有一丝灰尘的玻璃上。随着闷闷的一声响,她撞得头晕眼花,头痛不已。
没有关系,这点痛算什么。比这更惨烈的碰撞她不是没经历过。绕开就是了。只要进了那扇旋转门,离开这个旧爱重逢的露台,进到那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大厅里头,她就可以藏在人群当中做回鸵鸟了。
说不定,这个露台原本就是虚幻的,是她出来透气时做的一场梦。身后的章轲风也是虚幻的,那不过是因为她在二十八楼朝下往了一眼产生的眩晕感。只怪这夜色太美太温柔,花香太浓太繁盛,才让她在良辰美景之间如此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她像落水遇难的人急着爬上救生的木筏子,喊不出声,只把一双手急急地伸出去,迫切要推开旋转门进到大厅里。可是那旋转门竟也跟她做起对来,脚步和胳膊完全不配合,明明手臂在推门,脚步却跟不上,脚步迈出去了,门又推过了头。她像一只困在玻璃笼子里的囚鸟,拼命地折腾,拼命地想逃,就是出不去。她看得到外面的一切,可是她回不去,又无法向前走,困在原地,像是被判了终身监禁,一直到死。没有人能救她。没有。
终于,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住那扇魔幻的旋转门。又有一只手拉住她,把她带入一派祥和的大厅里头。
“虞墨惜,活把你笨死,一扇破玻璃门都能把你拦住。我才懒得跟你这种笨蛋一起死呢。”睚眦必报。这种欠揍的腔调,只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她的三魂六魄终于归位。
好了,有这一句骂,仿佛不那么难过了。被金主儿数落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没人关心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是,在你头痛欲裂的时候,在你心如刀绞的时候,在你昏沉沉几乎站立不稳的时候,并没有一只温柔的手去抚摸你的脸,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真实的生活就是,无论你多累多痛多难过,当老板的人都会板着脸说一句:“你怎么这么笨,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项勇把她带回了这种生活,把她骂醒了。
有了这样的顿悟,墨惜似乎勇敢了。她甚至鼓足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个背影。章轲风的背影。他正朝着跟他们方向相反的包间走去,越走越远。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从前,约会结束,都是他把她送回学校,看着她进了学校的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离开,急急地赶在集合之前回学院去。即便是在分手的时候,也是她把背影甩给他,狠狠的,把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甩给他,把自己的一颗心摔碎,像垃圾一样丢给他。直到今天她才体会到,看着心爱的人的背影一点点走远,竟然是那样痛。
“你这个笨蛋,往前走一步有那么难吗?”欠扁的人又发话了。
墨惜转回头来,看到项勇的脸。
徐缓缓在恶补言情小说的同时,总爱跟虞墨惜分享心得。有一次,她一只手握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另一只手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人的佳作,一脸心痛如丧考妣地对墨惜说:“可叹这世间,美貌的侧脸多,专注的神情少。”那样子就像要把刀插进某个花心大萝卜的胸膛里穿了他的心肝肺出来烧烤吃。
墨惜问她:“又看到什么虐海情深了让你这么感慨万千的。”探头去看她手里的书,竟然是一本坊间流传的《结构工程师资格报考指南》。她认定这娃是看小言走火入魔了,拉开抽屉,拿出一颗枫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安抚地拍拍她的头,然后,开始回味她那句话。
专注的表情确实可爱。她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拥有过那样一个专注的男子。几天前,在给项勇的私人别墅画图纸的过程中,她遇到几个小问题,就在下班的时间请了几个同事吃饭向他们请教。公司楼下有家新开的小酒吧不错,他们都喜欢里面的蛋包饭和猪扒饭,就约在那里。吃了饭,问服务生要了一套叠叠乐,几个人一边摆弄游戏一边聊那个图纸。墨惜笑说:“真得谢谢你们,等这笔钱到手,我再请你们吃大餐。”正说着,项勇居然出现了。
墨惜并不避讳,跟大家介绍说这是咏祥地产的“金主儿”,项勇却没心思听他们聊图纸——即便是自己的别墅他也没心思听,倒是把更多关注洒向了桌子上的木条叠叠乐。
对于迷恋结构力学的工程师们来说,这个游戏是最有魅力的,公司茶水间、休息室到处都放着,方便大家随时随地大显身手。好多灵感由此而来。
项勇玩心很重,沾事则迷,墨惜问他如何找到这里,他也不说话,只催着大家快点儿动手。他那样专注,眉头使劲儿皱着,嘴唇线条绷得紧紧的,每次动手都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墨惜看着他,就想到了章轲风削菠萝皮。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她硬是联系到了一起。
墨惜喜欢吃菠萝,但是她经过精密计算,认为削好了皮的菠萝要比带皮的菠萝贵,所以就坚持买带皮的菠萝回去自己削皮。章轲风觉得那那种带锯齿的刀子太危险,坚决不让她碰,一定要亲自动手。他其实也是,头一遭干这种事,觉着新鲜,又想当成一门手艺去研究,所以削得格外认真,哪里要横切,哪里要竖切,力道要如何掌控。不过是削个水果皮,被他弄得像军事理论似的,都能写篇论文了。而墨惜的目光早就不在那个金灿灿的菠萝上,她只顾着看章轲风的眉眼,这个男人不是在冲锋陷阵,不是在浴血疆场,只不过是在为她做一件最普通的小事,为何她如此仰慕他、迷恋他?原来只是因为他专注的神情。
很多时候,恋人的魅力不在五官,而在表情。一颦一笑,一惊一怒,都是那样生动而鲜活。纵使俱往矣佳期不再,却挡不住心心念念那陈旧的容颜。
回忆着专注的章轲风,墨惜的专注却严重不够。轮到她时,她的手一抖,想抽的木条没有抽出来,哗啦啦一声把搭得高高的积木弄倒了。
“虞墨惜,活活把你笨死!你神游哪儿去了,就知道搞破坏!”项勇猴急猴急地在那里吵吵。在座的几位同事也笑:“虞美人是高手,今天发挥失常哈!”墨惜就抱歉地笑。
项勇整理了残局,笑着看住她:“再来一次,肯定更好。”
她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事都可以重来。至少,爱情不可以。
而今天,他又对她说:“往前走一步有那么难吗?”
往前走一步,好似容易,对于她来说,却是艰难无比。就像刚才撞上的那扇玻璃门,明明路就在前面,一片坦途就呈现在眼前,她却走不过去。看似很近,却是很远。只在一念之间,咫尺就会变成天涯。不需要千山万水,不需要沟沟坎坎,只是一面看似透明的玻璃,就足以制造出一片遥不可及。她撞得满头包也走不过去,只能悄悄地疼。
疼有疼的好处。疼痛让人清醒。所以,她在清醒之后,看定项勇那专注的神情,向他发问:“项勇,你为什么说章轲风是逃兵?”
“难道他不是逃兵吗?你以为他是光荣退伍?他花了多少钱才脱下那身军装啊?”项勇脸上浮现一个戏谑的表情。他不是在嘲笑章轲风,他是在嘲笑自己。他以为她终于想起了他,一个电话就风驰电掣地跑来见她,原来不过是个错觉。
“虞墨惜,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打听那个逃兵的事?”
“不,不是的,完全是巧合。”
是巧合吗?她自己也说不清。刚才肯定是急疯了,怎么能把项勇拉进这滩浑水里。他是她的谁?他不是小三,他是金主儿,只有他掏钱她干活的份儿,哪有她传唤他过来拔份儿的道理?大概是乔楚的出现让她彻底慌了神。她万万想不到,千呼万唤才重逢的章轲风,一出现就有佳人相伴。虽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么多年了,他早该另觅佳偶了,当初是她一心一意要抛弃他,他当然应该重新开始新的爱情。可是,这事实太过迅疾地出现在她面前,却像一记闷棍狠狠把她打昏。看到他牵别人的手,她实在太痛了,她那样渴望有人分担她的痛,帮她解脱。项勇就出现了。他不是她的谁,是她把他错误地当成了谁。
虞墨惜想说:“对不起,项勇,我认错了你。”
可是,项勇已经不见了。他被气走了。这个晚上,她和两个再优秀不过的男人相遇,又看着他们先后离开。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头,头顶有光华闪烁的水晶灯,墙壁有大朵大朵金色牡丹花的壁纸。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人间四月天的锦绣繁华。而她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与回忆为敌,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