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不是用来比较的,只能用来怀念。深深的,深入骨髓、淌进血液的怀念。何时生命结束了,这怀念才算有了终点。这份怀念支撑着虞墨惜度过了没有章轲风的这几年。
分手之后,绝大多数知情人都散落到了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大家有各自的生活,渐渐也就疏于联系,不去旧事重提。不管那伤口当时流了多少血,最终都浓缩成一个凸起的伤疤,在心头闷闷地痛着,无法向外人言说。后来,那痛成了常态,到也不再觉得难过,大概是因为所有的感知神经都被无情地杀死了,连品评咂摸的权利都不留给自己。
更何况,对于虞墨惜来说,还有生活的重担死死压在身上,大笔的助学贷款要还,奶奶还在养老院里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两个姑姑为了家里那两间小平房每天堵上门来争吵,妈妈的医药费住院费护理费要缴,最可怕的是妈妈的生命随时都有终止的可能。她顾不上去想章轲风,更顾不上找一个人跟他做比较。她能够把握的只有眼前的每一天,和每一块钱。后来,妈妈终究没能再醒过来,她所倚重的生活重心完全坍塌,她就更不敢去抓那些高不可攀的依靠了。挣钱,还债,养活自己,才是王道。
养一只宠物,也算是奢侈。
她是真的喜欢那只小萨摩耶,真的喜欢。它是“回忆”啊,那样美丽,那样可爱,谁会不喜欢。可是她也真的无能为力,留它不下。她租住的公寓很小,最简陋的一居室,狗狗连个撒欢儿的地方都没有。更麻烦的是,家里有大大小小的绘画工具和图纸模型,它碰了它们,或者它们碰了它,她都心疼。只好把它送给萧建豪。她相信他会好好待它。
但是,她留下了那只随狗狗一起送来的小纸袋子,和里面的皮质项圈、子弹项坠。那是和“回忆”有关的东西,闪闪发亮。她尤为妥帖地保存好。就像在物资匮乏的童年,每次吃完一颗大白兔奶糖,她都不舍得把糖纸扔掉。她喜欢把那一小块蓝白相间的小糖果外套摩挲得特别平整,然后夹进一本老旧的俄文字典里,伴着陈腐的铅字墨香,久久地,珍藏着那最最甜蜜的往昔。
萧老板的办公室真是宽敞明亮,那270度的观景落地窗恨不得把整座城市的阳光都收了进来。墨惜喜欢这个大花房似的办公室,每次进去都是眉开眼笑。而萧建豪每次见到她都觉着头疼,眉头中间挤出一条东非大裂谷,跟撞见瘟星似的。
“我做梦都梦见章轲风半夜踹我家门跟我要人。要是他知道这几年你一直藏在我的地盘上,他不把我骨头砸碎了炖喝汤?”萧建豪拍拍脑门儿,一脸官司。
“他是解放军,不是纳粹党。”墨惜笑,“这才叫‘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你老躲着他也不是个事儿,人家做地产,你画高楼,早晚得打照面。”萧建豪把一份标书推给墨惜,“看到没有,我马上就得去参加凤起地产公司一个项目的投标。”
墨惜没有去翻那份标书,严格说来,这是公司的机密,这跟她的工作职责不相关,纵使老板信任她给她看,她也知道自己的分寸应该在哪里。但是她的目光久久逡巡在“凤起”两个字上面。那是章轲风的公司。
“墨惜,我听说你最近跟项家老三走得挺近?咏祥和凤起可是劲敌,前段时间他们两家为了争一块地,把地价整整炒高了五倍多,媒体都传疯了。项家是谁,他们一嗓子全国的小半边楼市都跟着颤悠,家大业大根基稳健,他们什么都不怕。章轲风做地产时间不久,就敢这么玩火,真是疯了。我觉得章轲风不是在炒作,他是真豁出去了。”
墨惜发呆:“他是行动派,一心想打江山,就算不去带兵打仗,肯定也要在生意场上争个棋枰胜负。”停了停,她又低声笑了:“他总觉着自己是霸王转世,这辈子定能卷土重来。”
不小心提起了关于章轲风的旧事,萧建豪有些百感交集:“对不住啊妹妹,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提起章轲风,可是没办法,在这个圈子里混,他又是甲方,是咱们衣食父母……”
“老大,看你这话说的,”墨惜意识到自己刚才发呆的神情可能让萧建豪多心了,立刻恢复正常,“我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直接从电视塔顶层跳下来得了。当年要不是你帮我,我说不定都被高利贷的人剁肉馅包包子了。我欠你的太多了,不光是钱。”
“停!”萧建豪果断一摆手,“你不欠我的,你早还清了。”说罢神秘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茶叶的小锡罐,起身给墨惜泡了杯茶:“过去的事不提了。知道你喜欢喝茶,尝尝哥哥我这茶叶怎么样?从我家老爷子那里偷来的,据说是正宗红魁,有钱也买不着。”
墨惜端起杯子夸张地闻闻:“哟,真像红魁的味儿。高仿呢!”
“呀呀个呸!”萧建豪一拍桌子,“正宗的好不好!”言罢又笑。
墨惜也笑,一只手擎着茶杯闻茶香,另一只手顽皮地伸出去,在萧建豪面前的小玩具钢琴上叮叮咚咚弹了几下。
那朱红色的木质小三角钢琴做工精致,却略显陈旧,白色的琴键已然微微泛黄,一只脚的漆皮稍稍破损了,被人细心补了色,仔细看才看得出来。为了调配出最相近的颜料,墨惜陪着萧建豪鼓捣了不知多少天。
很多人都不明白,萧建豪那豪华气派的大班台上为什么摆这样一个小玩具——春风得意少年得志的萧老板喜欢钢琴的话,也该摆台施坦威红宝石黑檀木钢琴嘛。可他视如珍宝的那一台,大概是三岁小孩子玩的东西,五岁孩子估计都嫌它幼稚了。更有意思的是,那钢琴在萧建豪面前一摆就是十年,他不许别人动,保洁阿姨来打扫卫生时都不能摸一指头,萧建豪一定要自己拿块专属的麂皮布每天在上面擦来擦去,像是给情人擦脸似的。前年公司搬家,从早先的那中档写字楼换到现在这座CBD中心的摩天大厦里来,萧建豪怕搬家公司的工人把他的宝贝弄坏了,还亲自抱着往外走,刚巧另一家公司的老总夫人抱着宝贝女儿来探班,那天使似的小千金硬是要抢萧建豪的“钢琴”,三十多岁的萧总愣是跟三岁的小女孩肉搏了半天,害得那位老总夫人背地里揶揄萧总“太小气”。
只有墨惜明白,萧建豪为人最侠气豪爽不过,唯独在那钢琴上“小气”异常。因为那钢琴与安筠相关。
据说,安筠和萧建豪的初吻发生在两岁半,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是幼稚园的阿姨回顾给他们的。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围着小围嘴相邻坐在幼儿园的小饭桌旁边吃午饭,吃着吃着不知道怎么就爱上了对方嘴里的饭菜,不顾一切地够着去吃——这是父母的官方解释。长大之后,安筠和萧建豪都相信那时他俩就恋爱了,而且一爱就爱到了大学毕业。安筠为了自己的钢琴家梦想,同时,更是迫于父母移民的无奈,远渡重洋去了新西兰。萧建豪留不住她,只留下了她从小相伴到大的那台小钢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段久久萦绕挥之不去的恋曲。长大后就知道,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结局。曲终人散,纵使你探出两只手去渴望牢牢抓紧,也只得摇头诉说无奈。琴键上面,黑是黑,白是白,单调而重复,而回忆里头,隔着厚厚的岁月尘埃,那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却是异常华美,怎么品味咂摸都不觉着过时。这就叫做,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墨惜问过萧建豪:“老大,你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萧建豪总是凄然一笑:“说实话,我没有刻意等她。我倒希望出现一个人能够取代她的位置,只是那个人仿佛永远出现不了。”他若有所思,又为自己开脱了一句,“谁能等谁一辈子啊,那种浪漫只属于小说。”
墨惜含笑无语,感情这回事,恐怕多数时候是口不应心吧。
她不知道萧建豪会不会等安筠一辈子,她只是知道,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放弃过关于安筠的半点线索。前些日子安筠回国开演奏会,第一站在临市,萧建豪以“公司福利”为由给每位员工发了票,还由公司报销车费组织大家集体去接受“音乐熏陶”。他自己坐到最前排,还匿名送了个大花篮,香水百合的气息染了方圆几米。那是安筠最喜欢的花,安筠演出从来都是穿白色的长礼服,像一朵活色生香的百合。然而,演出结束,安筠的男友怀抱一束红玫瑰陪着她一起出来谢幕。
萧建豪捂着脸走了。泰山压顶不弯腰、谈笑用兵镇定自若的萧总,用手捂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这个细节只有墨惜注意到了,因为其他人都在惊叹安筠那金发碧眼的男友就像当年的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大家都在感慨那金童玉女的两个人站在镶着钻石的白色贝森多芙古董钢琴前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有墨惜留意到萧建豪的背影。他转身走了,故作潇洒地走了,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依旧丢不开那个小钢琴,仿佛有个精灵把他的魂魄锁在了回忆里头,他永远无法从那个美好的梦中醒过来。
墨惜翘着兰花指在小钢琴上叮叮咚咚弹了几个音符出来,连在一起就是一句歌词:“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
萧建豪用一把尺子假模假式敲她的手指,让她别再乱弹琴,“谁能是谁的天使啊,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没有王子,没有灰姑娘。”
没有灰姑娘。对的,没有灰姑娘。墨惜傻笑。
萧建豪龇牙一乐:“别净顾着说我呀,你是不是也该落实一下个人问题?我是男人,我不怕老,越老越值钱。你是女孩子,不一样,趁着年华大好,麻利儿嫁一金龟婿吧。据说现在流行理工男,咱公司里盛产这个呀。我可是听说了,好几个单身工程师都盯上你了,要不是传言你是我的‘小情人’,他们估计要把你分而食之!”
“去你的,为老不尊啊你!”虞墨惜笑着抄起一个圆规扎他。
“说真的,墨惜,”萧建豪收敛笑容,换上严肃的神情,“那年章轲风受伤差点儿死在医院里,我给你打电话,我以为你会回心转意的。”
墨惜的笑容登时僵住。
是的。她要回心转意的。她恨不得一秒钟之内就回来。她那样急切地回来,要回到他的身边,要把死神从他身边赶走,却把亲爱的妈妈推到了死神的怀抱。直到现在,午夜梦回,她还时常能够听到那载重卡车紧急刹车的声音,还能听到数吨重的钢铁怪物狰狞着撞击肉体发出的闷响,她还记得煤渣和粉尘遍布的肮脏的柏油路上,美丽的妈妈倒在血泊中……
但是,她不能说。面对恩重如山的兄长、老板萧建豪,也不能说。她自己酿下的苦酒,只能独自咽下去。
“若是他气数已尽,我回来也没用。”墨惜用尽所有的力气挤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我没回来,他不是也熬过来了吗?人总是要说再见的,这世界上,谁离了谁,都能过下去。他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听说从头到脚都是名牌,车比美国总统都气派。”
“我看未必。以我这个过来人的眼光看,章轲风是有心事。那次他活过来,整个人都变了。他好不容易才当上特种兵,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却退伍了。他接手他爸的煤矿生意,还做地产买豪车什么的,好像都是在赌气……”
当年他多迷恋部队呀,那身绿军装简直就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立志要做“兵王”“军神”,一辈子不离开军营,无论如何都不肯染指他父亲的生意,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世人诅咒的“煤老板”、“大地主”、“无良开发商”。什么是一辈子?一辈子其实没多长,一个转身就是此岸彼岸,沧海桑田。
“我八卦一句,你跟项勇相处得怎么样?有可能吗?”萧建豪龇牙坏笑,“项家老三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还没听说过他对哪个姑娘穷追猛打。你发桃花啦!”
“晕!”墨惜喷茶,“老大,不带这样的,开玩笑你也不开得靠谱点儿。我能跟他怎么样,他都结婚的人了。”
“开什么玩笑,项小三可是最货真价实的八星八箭的钻石男。”
墨惜更晕了,她明明记得有一次他给她打电话,打着打着就说不聊了我媳妇来了。
萧建豪大笑:“我晚上约了项勇的媳妇吃饭,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