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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恰如幻觉

  算算日子,还不到立夏,天却热得早,像急匆匆赶着进伏天似的。前几天还拼命装嫩的柳树叶子被大太阳一照就加深了颜色,都来不及被三月春风多剪几剪子,就变成了墨绿。天蓝得不能再蓝。云白得不能再白。天上是如此这般的好景致,地上的人却是要战高温斗酷暑。

  热,热得人头晕眼花,几乎出现幻觉。

  在战斗最激烈的关头,头晕可不是一件好事。然而,虞墨惜偏偏就开始犯晕了。她觉着阳光越来越刺眼,大日头底下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七彩光圈,原本清晰的敌方阵地变得朦朦胧胧,每一颗子弹仿佛要射向两个敌人。她真的太晕了。

  于是,那硝烟迷雾里头,那枪林弹雨里头,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个子高高的,细腰宽肩,威武雄壮,迷彩装的袖子卷到了臂弯处,露出手腕上一块黑色Traser军表,正手持一把AK47朝我方阵地瞄准。虽然他像美国大兵似的戴了造型夸张的雷朋蛤蟆镜,但是虞墨惜坚信自己不会认错,他是章轲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他!那个战争狂人步枪狂人曾经相约爱她一辈子的,她怎会认错他?

  多年不曾联系,一遭遇竟然是敌我双方。

  她说了这辈子再不愿见到他,他却以敌军的身份出现。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不是应该身穿阿玛尼手戴陀飞轮衣冠楚楚坐在劳斯莱斯的后座上和他爸谈生意吗?或者,坐着自家的小飞机去华尔街跟石油大亨股票大神喝下午茶讨论能源危机?或者,去某个海边私人小岛上跟穿比基尼的文艺小影星晒晒太阳?

  哦,不对不对,他只属于财经版,不属于娱乐版。

  小报和网站八卦上都是这么评价他的:别样富二代,另类公子哥。他只爱风云,不问风月,不解风情,欠缺风雅……可即使这样,他的生活也应该是香车宝马衣香鬓影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而不是枪林弹雨炮火纷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这么多年来,墨惜一直搞不懂一件事,章轲风为何那样迷恋迷彩装,迷恋枪支,迷恋战场。在他们恋爱最最甜蜜的时候,她喊他“兵哥哥”,那时他根本不是兵,而是他老爸处心积虑重点培养的家族企业继承人,他却为这个称呼开心得不行,抱着她原地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唱:“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还有我的另一半。”墨惜就打他:“自私鬼,那另一半是我的!”他就把脸往她脖子上蹭,硬硬的胡子茬蹭得她生疼,嘴里还坏坏地叨念着:“军功章都是我的,不过,我都是你的。”墨惜大笑着要躲开,他手臂用力抱得更紧。他是真的有力气,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气盖世,他一只手臂就可以把她拎起来,像拎只小兔子。

  一转眼,多少年前的事了?宛若前世。

  那个酷似章轲风的影子一定是幻觉,墨惜想,她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幻觉,完全是徐缓缓闹的。战斗打响之前,她对墨惜感慨说:“年少的爱情兜兜转转最后修成正果,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墨惜就一怔。当年,章轲风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这么几句:“墨惜,你要我等你一辈子啊?”“墨惜,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喂,我一辈子对你好行不行?你说句话呀,你甭不理我我认真的!”“糊里糊涂一帅,简简单单一爱,咱就一辈子啦!”墨惜没接徐缓缓的话,只是默默地想:“或许我和章轲风前世只修了七辈子,所以,差了这一辈子。”

  虞墨惜的思维天马行空地游弋着,却忘记了眼前的烽火连天。她还没来得及把目光从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上收回来,就觉得后背闷闷地一痛,紧接着,胸口处也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似的,硬硬地吃了一下。低头,她看到胸前鲜艳的红。

  美女战士虞墨惜就这样阵亡了。

  生卒年不详。

  不是我军太愚蠢,而是敌军太狡猾。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人绕道背后偷袭她。腹背受敌,她死不瞑目——却死得轻于鸿毛。她辜负了领导的嘱托,没有守住阵地。

  带着一身彩色粉末,虞墨惜退出了这场真人CS大战。

  退出就退出吧,到树荫底下休息也不错。这该死的早熟的大热天里,在空调房里躲清凉还来不及,不知道是谁出的妖蛾子,要穿着又厚又沉热死人不偿命的迷彩装进行这种变态的素质拓展训练,说是要学习什么“士兵突击”的精神——比出妖蛾子还可恨的是,部门领导竟然欣然批准了。衡建建筑设计公司的老板大手一挥,设计部的大批人马都被派出来参加这“真人CS”。那些宅男们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可苦了怕晒黑又怕晒晕的美女们。

  “哈哈,虞美人,你也死翘了?”树荫底下,徐缓缓咧嘴怪笑。

  虞墨惜光荣殉职退到战场外围,才发现徐缓缓比她死得更早,遭遇战开始不到一分钟她就被人一梭子子弹打中了头盔,此刻正顶着一脑袋彩色粉末坐在树荫下喝水吃零食。

  结构工程师徐缓缓小姐这阵子狂迷言情小说,说是算比例画图纸久了脑子有点儿秀逗,需要些柔情的东西软化心血管。之所以跟虞墨惜发出那通感慨,也是言情小说闹的。早早阵亡也是她故意的——她急着把看了一半的故事看完。

  此刻,徐缓缓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手中的小说上,而是可劲儿玩弄一只雪白雪白的萨摩耶。看得出,狗的血统非常纯,架子好,毛色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水汪汪的,像戴了美瞳似的。更喜人的是,它并不认生,跟两位陌生的姐姐相处得倍儿和谐。

  “这是谁家的宝贝?”虞墨惜一P股坐在地上,抱过狗狗来看它的项圈。那棕色的皮质项圈做工精良,式样考究,捏在手里柔韧舒适,边缘处细密的针脚和铆钉衬得它倒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项圈上挂的却不是普通的狗牌子,而是一枚子弹壳,黄铜质地被擦得亮堂堂,上面刻着狗狗的名字,一个英文单词:quick。

  “快点儿?”墨惜摸摸它的头,它居然像答应似的,蹭了蹭她。

  “小东西,你还真叫‘快点儿’啊!”墨惜轻轻点它的额头,笑着问。

  “快点儿——快点儿——”

  这次是远处传来的一个女声,洪亮却又不失甜美,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银铃般”的声音?萨摩耶闻声而动,噌噌噌朝声源处跑过去,体态轻盈,雪白长毛飘啊飘的,像一朵飞云。

  墨惜好奇,什么样的主人能训练出这样漂亮聪慧的狗?循声望去,她看到一个穿迷彩的倩影牵着快点儿远去。居然有人能把这又肥又大的衣服穿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

  墨惜犹在望着那袅娜的“女兵”和“军犬”出神,徐缓缓又发问了:“虞墨惜,如果你跟最爱的人分手了,会对他说什么?”

  “分手?”虞墨惜半天才回过神来,盯着徐缓缓手里的书,“言情小说不都是大团圆结局吗?徐缓缓,你到底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怎么净问些让人七荤八素的问题?”

  “大团圆?虞墨惜你太老土了有木有,现在流行虐身虐心有木有!”徐缓缓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这可是最近最畅销的小说,爱得那叫一个苦,哭得那叫一个惨!人家是暖伤代言人来着,人家的语录很经典来着。”

  “那好吧,”墨惜谦虚请教,“按照流行的观点,恋人分手时说什么?”

  徐缓缓合上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年轻而美丽的脸上浮现既陶醉又痛苦的复杂表情,还把一只手捂在了胸口,颦眉做西子捧心状,然后慢慢把眼睛睁开,仰望浩瀚苍穹,凶相毕现地说了一句:“我和你打个赌,赌你不幸福。”

  这一连串表情做下来,说她是演员研修班的也不为过!

  然而,此刻的虞墨惜却没兴致欣赏她的演技。那只手分明是捂在徐缓缓的胸口,墨惜却觉着自己的心猛地痛了下,像有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往上戳。她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微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换做我,我愿赌服输。”

  是的,如果她能再见到章轲风,如果,她能再见到最爱的他,她会很认真很认真地说:“章轲风,我希望你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至少,要比我幸福。”

  还不等虞墨惜从上一个问题中跳出来,徐缓缓又抛出了新问题:“你知不知道沈宽什么时候从加拿大回来?我还要托他带上次那种化妆品呢。”

  墨惜无声叹气:“这个徐缓缓,一点儿都不徐不缓,思维跳得真快!”

  去年,加拿大的华人设计师沈宽应衡建建筑设计公司的邀请,过来跨国合作。沈宽为人平和,丝毫没有大牌设计师的架子,事先都没让公司派人去机场接他,自己悄无声息就拎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和礼物直接到了公司的写字楼楼下。但是,他忘记了公司具体在哪一座哪一层,只好打电话给负责人,偏巧遇上出去办事的徐缓缓。那一刻,吸引徐缓缓的并不是沈宽清秀俊朗的脸,而是他手上拎的各种精致的包装袋——它们是鲜明的日货特征,而其中的一个牌子正在国内大热。痴迷日剧的徐缓缓就鬼迷心窍认定了沈宽是日本人。她看他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人,就抱着睦邻友好互帮互助的心态用日剧里学来的半吊子日语跟他打了个招呼。偏是这句招呼,让沈宽误以为徐缓缓是日本人。他出于礼貌,用有些蹩脚的日语向她问了好。两个中国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日语,徐缓缓实在招架不住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冒出来:“哥们儿,你能说英语吗?”沈宽顿时石化:“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擅长中文。”

  想到这段过往,虞墨惜不禁笑出来:“你的暖伤作家也写日本帅哥了?”

  “那倒没有。”徐缓缓撇撇嘴,掂了掂手里的小说,“我看草根女的故事看伤了,换换胃口,关心一下你未来的豪门生活。听说沈宽他哥生意做得很大哎,他会不会送你一颗‘鸽子蛋’做求婚戒指?”

  “鸽子蛋估计不会,柴鸡蛋他给我买了不少。”

  “你别装傻啊虞墨惜,作为好姐妹,有难不一定同当,有福可一定要同享!你快快从实招来,沈宽到底跟你有没有可能?他样子像反町隆史,估计家里其他哥们也不会丑到哪儿去!听说他还有个弟弟,给我介绍介绍?”

  虞墨惜无语问青天,翻着白眼做第N次解释:“徐缓缓你给我听好喽,第一,沈宽他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男朋友。第二,他有女友,在加拿大,人家可是年少的爱情开花结果,八辈子修来的。第三,他不是富豪,他是挣工资的设计师。”

  徐缓缓连连咋舌:“他是不是富豪不重要,他哥有钱就行呗,他哥不是也单身吗?这年头,有车有房又有一技之长的钻石男要好好把握,比翼齐飞要趁早。”

  墨惜摇摇头,俩人脑电波明显不在同一个频率上,还是别争论了。她不再理她,拿起临时配发的望远镜四处寻找章轲风的身影。

  哪里还找得到。

  当年分手时,她留给章轲风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果然,她再没见着他。

  连刚才远远的一个身影,恐怕也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她一心要剪断和他的所有联系,要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生生挖出去。那样艰难,那样辛苦。他们都觉得彼此是缘定三生,他们的心已经长在了一起,她却要狠狠切断那一切,就像一个最冷血的刽子手,斩断他骨肉相连的一部分。他真的消失了,被她彻底从生活中剔除出去,她心上那道疤却永难治愈,每分每秒都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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