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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畜卦:不稳定的初始宪制

  《序卦》:

  比必有所畜,故受之以小畜。

  程传:物相比附则为聚,聚,畜也。又相亲比,则志相畜,小畜所以次比也。畜,止也,止则聚矣。为卦:巽上、乾下。乾在上之物,乃居巽下。夫畜止刚健,莫如巽顺,为巽所畜,故为“畜”也。然巽,阴也,其体柔顺,唯能以巽顺柔其刚健,非能力止之也,畜道之“小”者也。又四以一阴得位,为五阳所说,得位得柔,巽之道也。能畜群阳之志,是以为畜也。“小畜”,谓以小畜大,所畜聚者小。所畜之事小,以阴故也。《彖传》以六四畜诸阳为成卦之义,不言二体,盖举其重者。

  自屯卦起,经由蒙,需,讼,师,比,共同体已积聚各种资源:人,物;已形成一些维系共同体生活、塑造健全秩序所需要的基础性制度,如教化,财政,诉讼,军队,大范围的政治联合。也即,构建一个大规模社会治理共同体的质料已经基本具备,此即“畜”,畜就是蓄,就是积聚。

  小畜卦讨论的则是畜止之道,也即,如何让这些共同体的质料安定下来。这些质料刚刚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间尚未形成稳定的关系,各个要素尚未在治理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不安于自己的位置。由此,共同体仍在形成中,仍有解体的危险。惟经过畜止,这些质料安定下来,此即孔子所说“既来之,则安之”。如此,才有可能通过密切的互动,在要素之间更进一步形成合作的规则、程序,从而真正地凝聚成为稳定的治理共同体。

  卦辞、彖辞:成形而不稳定

  乾下巽上

  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程传:云,阴阳之气,二气交而和,则相畜固而成雨。阳倡而阴和,顺也,故和。若阴先阳倡,不顺也,故不和。不和,则不能成雨。云之畜聚虽密,而不成雨者,自西郊故也。东北,阳方,西南,阴方。自阴倡,故不和而不能成雨。以人观之,云气之兴皆自四远,故云“郊”。据西而言,故云“自我”。畜阳者四,畜之主也。

  《折中》:案:此卦须明取象之意,则卦义自明。《彖》言“密云不雨”者,地气上腾,而天气未应,以其云之来自我西郊,阴倡而阳未和故也。盖以上下之阴、阳言之,则地气,阴也,天气,阳也。以四方之阴、阳言之,则西方,阴也,东方,阳也。阴感而阳未应,乃卦所以为小畜之义。《彖传》“尚往”,谓阴气上升;“施末行”,谓阴气未能成雨而降也。以人事拟之,则是臣子志存国家,未能得君父和合之象。诸家或以地气上升者为阳,天气下应者为阴,故于《彖传》“尚往”亦属阳说。唯张氏以为天气未应者,于卦义极相合也。

  政治共同体之构建已达到这样的阶段:邦国之质料,比如人民,土地,财富,及基本的制度等,均已具备。所有质料同时具备,就会“亨”。亨者,通也,交通也,互动也。既然各种要素已经畜聚在一起,则其内部必然相互交通,发生关系,在其间形成各种规则、程序、制度。在此基础上,就可以形成健全的共同体治理秩序,从而完成治理共同体之构建。

  然而,卦辞又指出,当下,要素间交通、互动的程度严重不足,此即“密云不雨”之象。各家对于成雨过程中,阴、阳与天、地之气的对应关系,说法不一,《周易折中》之说较为妥帖。以上、下言之,阳光为阳,地上之水为阴。阴水得阳气,蒸发而为水蒸气,此阴气向上升腾,而形成云。云中的微型水滴得阳气而互相碰撞,体积增大,以至于空气托不住,才会降落而成为雨。因此,在雨的形成过程中,需要阴、阳之气的充分交通。如果没有达到充分交通的状态,则虽然雨云密布,而不能降落为雨。

  本卦即取象于此,构建稳定的政治共同体之质料已经聚集,是为“密云”。“密”字突出了个体的要素紧密聚集之象。就人事而言,经过建国者此前的努力,一个治理共同体所必须之各种实体性要素,已经相当充分地具备了。不过,这些质料之间的相互交通还不充分,彼此间尚未能形成稳定而可信赖的关系,人们尚不能充分享受合作剩余,是为“不雨”。

  所谓“自我西郊”,根据《彖传》的解释,是对“密云不雨”的补充,意思是,云被吹着自西飘向东,而这样的气象条件是无从降雨的。比如,在今日陕西中部,也即周代的宗周,东风通常带来雨水,西风通常不能带来雨水。咸阳一带有这样的谚语:“云行东,涝池空;云行南,漂起船;云行西,涝池溢;云行北,涝池漂起鸡。”所谓“涝池空”,就是不下雨。渭南一带有这样的谚语:“云往东,一场风;云往西,老爷骑马披蓑衣。”《卦辞》说雨云“自我西郊”而来,就是云往东行,而不能降雨。这里的关键仍然是阴阳二气交通不足。

  《卦辞》就以常见的气象指明了“小畜”之畜与小:首先,至小畜,一阴确实畜止了众阳,并且发生了阴阳之交通,也即“亨”,从而形成了“密云”。相对于空中万里无云,“密云”就是畜,就是要素之聚集。然而,这种畜终究是小的,其含义是,要素间的相互交通程度不足,因而虽有密云而“不雨”,要素之间不能形成畅和的关系。

  彖曰:小畜,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曰“小畜”。健而巽,刚中而志行,乃亨。“密云不雨”,尚往也;“自我西郊”,施未行也。

  王弼注:谓六四也,成卦之义,在此爻也。体无二阴,以分其应,故上下应之也。既得其位,而上下应之,三不能陵,“小畜”之义。“小畜”之势,足作“密云”,乃“自我西郊”,未足以为雨也。何由知未能为雨?夫能为雨者,阳上薄阴,阴能固之,然后烝而为雨。今不能制初九之“复道”,固九二之“牵复”,九三更以不能复为劣也。下方尚往,施岂得行?故密云而不能为雨,“尚往”故也。何以明之?夫阴能固之,然后乃雨乎。上九独能固九三之路,故九三不可以进而“舆说辐”也。能固其路而安于上,故得“既雨既处”。若四、五皆能若上九之善畜,则能雨明矣。故举一卦而论之,能为小畜密云而已。阴苟不足以固阳,则虽复至盛,密云自我西郊,故不能雨也。雨之未下,即施之未行也。《彖》至论一卦之体,故曰“密云不雨”。《象》各言一爻之德,故曰“既雨既处”也。

  程传:言成卦之义也。以阴居四,又处上位,“柔得位”也。上下五阳皆应之,为所畜也。以一阴而畜五阳,能系而不能固,是以为小畜也。《彖》解成卦之义,而加“曰”字者,皆重卦名文势当然,单名卦唯革有“曰”字,亦文势然也。

  以卦才言也,内健而外巽,健而能巽也。二五居中,“刚中”也。阳性上进,下复乾体,志在于行也。刚居中,为刚而得中,又为中刚,言畜阳则以柔巽,言能亨则由刚中。以成卦之义言,则为阴畜阳。以卦才言,则阳为刚中。才如是,故畜虽小而能亨也。

  畜道不能成大,如“密云”而不成雨。阴阳交而和,则相固而成雨。二气不和,阳尚往而上,故不成雨。盖自我阴方之气先倡,故不和而不能成雨。其功施未行也。小畜之不能成大,犹西郊之云不能成雨也。

  《彖辞》第一句“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指明本卦之主爻:全卦只有四为柔,而下与初九正应,上与九五相比,故六四是畜卦之主。六四是蓄的主体,而《周易》中,阳为大,阴为小。六四以一阴蓄众阳,乃是以小蓄大,故卦为“小畜”。

  《彖辞》接下来解释“小畜”何以“亨”。小畜之为卦,下乾上巽。乾有刚健之德,巽有巽顺、微入之德,故曰“健而巽”。此处之巽,意思主要是入。乾体三阳具有刚健上行之志,而入于巽体,为六四一阴所畜止。

  “刚中而志行”指九二:九二以阳刚居中,故为“刚中”。刚中而居于下体,必有上行之志,是所谓“志行”。当其被六四畜止,“乃得亨”,也即通。因为,阳被阴畜止,被畜止,则必然发生交通。反过来也可以说,因为交通,而被畜止。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案:“乃者,难辞也,言非刚中而志行,则不能亨也”。《彖辞》这句明确指出,六四欲畜止众阳,关键是畜止九二。只要畜止了九二,就可以畜止乾体之三阳。

  《彖辞》接下来解释何以“密云不雨”?“尚往也”。尚者,崇尚也;往者,上行也。“尚往”的意思是,诸阳还有强劲的上行之志。“往”则动而不处,志不安定,这是小畜阶段的基本特征。建立共同体之各种质料刚刚凑合在一起,要素之间彼此尚不习惯、不适应,也没有形成稳定的关系。当此时刻,每个要素都试图继续寻找、抢占自己心目中有利的位置,以实现自身收益之最大化。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刻,但也是新秩序形成之前的混乱时刻。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顺的、紧张的,甚至可能发生冲突,而导致共同体解体。

  《彖辞》解释“自我西郊”的意思是“施未行也”。云之生成,目的是成雨。故降雨就是云之施行。现在,密云已形成,而并未成雨降下,这就“施未行”。只有到了上九,“既雨既处”,云才见施行。

  从政治体构建的角度看,小畜描述开国的一个重要时刻。经由开国者的努力,各种人、资源、制度已全部凑合在一起。但是,开国者尚没有找到一种有力的纽带,贯通、整合各种因素,让其处于有序状态。各种要素之间的关系仍没有底定,每个要素仍不能安心于自己的位置,而觊觎更好的位置,更大的权益。也因为此,开国者的权威并没有充分地树立起来。畜止之主是六四,这表明,开国者尽管已经通过前面的努力,建立了一个政治共同体,并居于最高位置,但在这个时刻,他是柔的、阴的,而非阳的、刚的。因为,各种要素相互觊觎,尚没有适应有秩序的存在,因而,对于开国者,他们尚没有充分的认同,顺服尚没有变成他们的政治本能。在这种情况下,开国者尚未具备充分的权威,以他为中心连结而来的政治共同体尚没有形成健全秩序。开国者的力量不够阳刚,地位不够光明正大。这就是“小”。没有权威支持的权力,是狭小的、不稳固的。

  开国者必须找到一套制度,塑造自己的权威,这才能让自己阳刚起来,由小而大。这套制度就是下一卦履卦将要讨论的礼。没有礼的统合,统治者就是小的,他所维持的政治体也是小的。

  大象传:修饬文德

  《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集解》:《九家易》曰:风者,天之命令也。今行天上,则是令未下行,畜而未下,小畜之义也。

  王弼注:未能行其施者,故可以懿文德而已。

  程传:乾之刚健,而为巽所积。夫刚健之性,唯柔顺为能畜止之。虽可以畜止之,然非能固制其刚健也,但柔顺以扰系之耳,故为小畜也。君子观小畜之义,以懿美其文德。畜聚为蕴畜之义,君子所蕴畜者,大则道德经纶之业,小则文章才艺,君子观小畜之象,以懿美其文德。文德方之道义为小也。

  《本义》:风有气而无质,能畜而不能久,故为小畜之象。“懿文德”,言未能厚积而远施也。

  汉、宋各种解释均以“文德”为不足,或以为未能厚积而施,或以为相对于道德经纶为小。这似乎不合《大象传》之义例,故不取。

  “小畜”之为卦,乾在下,有天之象;巽在上,有风之象,故其象为“风行天上”。然巽有微入之意,风行天上,同样遍及万物,微入于万物,而这也就是小畜万物。

  君子观此象,而修饬自身之文德。因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君子靠什么畜止各种各样的人,并在其间生成秩序?不是靠强迫,而是靠文德。六四爻辞说得非常清楚,“有孚”。夫子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通过修饬自己的文德,君子可为民作则,从而引导秩序之生成。

  此处之“文德”,首先出现于《尚书大禹谟》。帝舜时代,有苗弗率,帝舜命禹征之。“三旬,苗民逆命”,苗民反而责怪华夏没有“执言”,益乃赞禹以“惟德动天”、“至諴感神”,禹乃班师振旅:

  帝乃诞敷文德,远人不服,大布文德以来之。七旬,有苗格。孔传:舞干羽于两阶。干,楯;羽,翳也,皆舞者所执。修阐文教,舞文舞于宾主阶间,抑武事。讨而不服,不讨自来,明御之者必有道。三苗之国,左洞庭,右彭蠡,在荒服之例,去京师二千五百里也。

  文德之重点在“文”,文就是礼乐。相对于蛮夷,华夏之优势恰在礼乐。华夏之礼乐自可吸引蛮夷归来,此所谓“风行天上”。风无所不止,不强求,也不歧视,虽行于天上,而对那些向往文明的族群产生莫大吸引力。禹用武力,并没有征服三苗。相反,帝舜用文德驯服了三苗。也就是说,对于共同体之构建和维护而言,文德是最为可靠的力量。

  “文德”还出现在《论语季氏篇》所记孔子治国平天下之道:“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此处之“文德”,含义与《大禹谟》相同,“文德”就是华夏之礼乐。孔子认为,对待远人,惟一有效也健全的对策,就是修饬华夏之礼乐以吸引之。

  因此,“文德”是崇高的,丝毫不下于道义,《小象传》也并没有文德未能厚积而远施之义。相反,君子“懿文德”,乃是达到优良治理之重要步骤。这里的“文德”,其核心就是下一卦将要讨论之礼。《小象传》的意思是,因为当下仅得小畜,各种要素之间尚未形成稳定的秩序,故需君子尽力于修饬文德。由此才可以由近而远,让共同体紧密地联结起来。共同体之稳定有待于礼之统合,礼可以把共同体内各要素更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至关重要的是,让他们之间形成健全、稳定的“和”的关系,让人们个安其志,而小畜时刻的严重问题正在于各要素不安其分。

  礼治秩序必从君子之自觉开始。《小象传》取“风行天上”之象,宗旨正在于此。礼治秩序不可能生成于国家的强制性命令,相反,它一定是一个渐进生长的过程。生长的驱动力量就是君子群体的自觉。君子以礼自我约束,修饬自己的文德,就可以启动礼治秩序的自发生成过程。君子之风的吹拂可以化民成俗,普遍而自然地塑造所有人的行为。因此,君子之所以懿文德,恰恰因为君子相信,自己修饬礼乐之努力,将如风行天上,于润物细无声中,产生广泛的影响,塑造人际优良秩序。

  初九:社会底层之安定

  初九:复自道,何其咎?吉。

  程传:初九阳爻而乾体,阳在上之物,又刚健之才足以上进,而复与在上同志,其进复于上,乃其道也,故云“复自道”。复既自道,何过咎之有?无咎而又有“吉”也。诸爻言无咎者,如是则无咎矣,故云“无咎者,善补过也”。虽使爻义本善,亦不害于不如是则有咎之义。初九乃由其道而行,无有过咎,故云“何其咎”,无咎之甚明也。

  《折中》:集说:王氏申子曰:复,反也。初以阳刚居健体,志欲上行,而为四得时得位者所畜,故复。然初刚而得正,虽为所畜而复,如自守以正,不为所畜者,故曰“复自道”。言虽为彼所畜,而吾实自复于道也。

  王弼注、程传均以为,“复”乃是上进。然而,《周易》无以上行为复者,故不取。《折中》所言较为切当,复为反。

  蓄的前提是止,令人、物停止,安得其位,尤其是各安其分。若不能止人、物,则它们随时可以逃逸,则无从蓄,也就无从形成秩序。欲蓄人、物,当首先止之,且将其安顿在合适的位置。治理者欲建立秩序,也首先应当让各色人等安顿下来。人人皆不安分、仍然高度流动,尤其是有流动之志,心态始终不安定,那么,人们之间是很难形成稳定秩序的。这时,人们缺乏长远预期,缺乏理解他人的心态,也就难以形成稳定的交往、合作模式,进而难以形成调整其间关系的规则、制度。甚至更糟糕:人们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关心的还是如何获得更好的位置,而其他人很容易被视为自己获得想象中的更好位置的障碍,而诱发不和冲突。

  本卦之下体乾三阳皆有刚健上行之志,他们都幻想自己可以获得更好的位置。六四作为卦主,作为畜止之主,必须止住他们,让他们安于自己的位置,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的心安定下来。这就是“复”,复归于自己的位置。其实,未必有行动上的复,主要是志之复,也即复于自己的位置,在心理上接受自己的位置,各安其分。下三爻都在讨论这样的复。

  初九在乾体之下,自然刚健而有上行之志。然而,初九与六四正应,而六四为畜之主。故初九轻易地被六四所畜,而放弃了自己的上行之志,复归于初。三阳之中,六四畜止初九是最为容易的。因为,两者为正应关系,心志相通。故初九刚刚产生上行之志,即为六四所感而畜止。因此,这里所说的复,主要指初九之志而言,尚未见之于上行之行动。而初九被六四畜止于此位,对他来说是最为合宜的了。初为刚,现在处于阳位,是为正。这本来就是他应在的最恰当的位置。因此,止于此位,实际上可看作初九由自己之道而自行复于、安于此位。甚至可以说,哪怕没有六四之畜止,他也会安于这个位置。既然如此,六四对自己还能有什么责怪的?不可能有。对于初九来说,这是最为有利的,吉。

  本爻描述社会中这样一群人,当共同体刚刚凝聚而成,他们确实不安于现状,幻想继续寻求更优的位置。治理者掌握这种心理,而与之交通,他们立刻安定下来。他们发现,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其实已经是最合适于自己的位置了。那么,安于这个位置,不做他想,就是最明智的策略。他们确实安定下来。

  初在最下,象社会底层人群。在社会底层,庶民过着平凡的生活。政治的变动与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在这变动中也没有他们多大机会。他们清楚地知道,不论什么时代,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的生活都是平凡的。因此,对于新形成的秩序,他们很容易承认、接受。而他们人数众多,构成社会之基底,故为刚、为阳。而他们安定下来,对于社会形成稳定秩序,具有基础性意义。

  《象》曰:“复自道”,其义吉也。

  程传:阳刚之才,由其道而复,其义吉也。初与四为正应,在畜时乃相畜者也。

  《折中》:集说:张氏浚曰:能反身以归道,其行己必不悖于理,是能自畜者也,故曰“其义吉”。

  《小象传》之“复自道”是对爻辞全文的省写。初九何以得吉?《小象传》解释说,“其义吉”。“其”指初九,“其义”是说初九之义。义者,宜也。九为刚,则当居于阳位,初九之宜就在这个阳位上,他就应当止于这个位置。顺乎自己之义而安于自己的本分,自然吉。逆乎自己的义而强行上行,寻求自己不应得的位,必然不吉。

  在政治体构建过程中,开国者采取明智的策略固然重要,但初步聚集在一起的共同体成员知乎自己之义,也同样重要。若共同体大多数成员“放于利而行”,不满足于自己的位,而总是期望寻求更好之位。如此,他们很难安分守己,稳定秩序也就很难形成,彼此之间必定“多怨”(《论语里仁篇》)。还好,共同体大多数人,尤其是底层民众,基于生活经验,基于习俗,而近乎本能地知道自己所应得之位,不求自己不应得之位。有这样的社会心理基础,共同体稳定秩序就有了初步保障。

  九二:德行与安定

  九二:牵复,吉。

  程传:二以阳居下体之中,五以阳居上体之中,皆以阳刚居中,为阴所畜,俱欲上复。五虽在四上,而为其所畜,则同是同志者也。夫同患相忧,二五同志,故相牵连而复。二阳并进,则阴不能胜,得遂其复矣,故“吉”也。曰:遂其复则离畜矣乎?曰:凡爻之辞,皆谓如是则可以如是,若已然则时已变矣,尚何教诫乎?五为巽体,巽畜于乾,而反与二相牵,何也?曰:举二体而言,则巽畜乎乾;全卦而言,则一阴畜五阳也。在《易》随时取义,皆如此也。

  《折中》:集说:王氏申子曰:二所乘之初,为阴所畜,亦既复矣。所承之三,又为阴所畜,说辐而不进矣。二以阳处阴,居下得中,上又无应,故不待畜,即与同类牵连而复,是不自失其中者也。自能审进退而不失其中,故吉。

  程传以为,“牵复”为九二与九五相牵连而复,不取。此处之牵复,当为九二与初九相牵而复。

  《彖辞》已经指出,六四畜止众阳,以畜止九二最为关键。原因在于,他的上下皆为阳爻,皆不安分,他居中,故他的作为必对其他二阳产生重大影响。据此,“牵复”是指九二牵诸阳而复。九二在乾体,自身亦有上进之志。然而,九二居下体之中,持守中道。相比于初、三二阳爻,他以刚居于阴位,固有刚柔相济之气质。因此,六四没有出面畜止,他就自己放弃了上行之志,止于本有之位置。而且,他不仅自己复于本位,还利用自己居中之位的优势,带动上、下二阳归复于各自应有的位置。这就是“牵”:初九复归于本位,六三也“舆脱輹”。

  九二主动打消了上进的念头,止于乾体之中,故于己为吉。三阳之中,九二的爻位是最好的,居于中。九二如果上行,就会失去这个难得的中的位置,反而于己不吉。同时,九二牵动上下二阳爻复归,对于六四完成畜止,也是善的。如果没有九二之牵动,那两个阳爻完全有可能不复。

  《象》曰:“牵复”在中,亦不自失也。

  程传:二居中,得中者也,刚柔进退,不失乎中道也。阳之复,其势必强。二以处中,故虽强于进,亦不至于过刚,过刚乃自失也。爻止言牵复而吉之义,象复发明其在中之美。

  “亦”者,连初九之象而言也。初九象辞曰“其义吉也”,故此处言“亦不自失也”。“在中”说明,九二复于、安于自己之位的根源,那就是持守中道。

  九二与初九虽然都是主动放弃上行之志,但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初九之所以被畜止,乃是因为,他的地位较为低下,力量较为微弱,且与六四正应。他的被畜止,带有一定的被动性。他无力改变自己,也就安于已有之位。

  九二的情况却与此不同。九二位置比初六好,力量更为强大,上行之优势本来更优越。而且,他并不与六四正应。六四并没有足够的能力畜止他。但是,他竟然主动止步,而为六四所畜止。而且,他不仅止步,还牵动自己上下之两爻复归于自己之位。他默默而主动地协助六四。没有九二之牵,六四恐怕无法完成畜止的任务。

  此何以故?完全是因为,九二具有卓越的德行:持守中道。他对自己、对生命有所自觉,对社会结构、对世界有比较准确的把握。因此,他知道自己恰当的生命之路何在,也知道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何在。这是正确地理解了自己利益的君子。因此,他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盲目地追求自己不应得的位置。他主动地安定下来。

  “在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不是向外寻求生命的意义,而是反身求诸己之中。有些人之所以不安宁,不断追求更好的位,乃是因为,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就体现于这外在的位之高低。他们以外在的物之得失衡量自己生命价值之高下。九二作为具有刚中之德的君子,则反乎是。他致力于德行之提升,知识之充实,故如《中庸》所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而在追逐物质利益者看来,这是“自失”,也即,失去自己的利益。然而,孔子指出,九二这样做,并不自失。对他来说,重要的本来就不是外在的位之高低,利益之多寡。当然,他正好处在刚中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可以稳定地享有诸多权利、利益。他满足于此,并不去追求自己不应得者。

  本爻指出了,在政治体构建过程中,人心的安定是需要德行的,也需要一群具有德行的人发挥引领作用。没有德行,那些力量强大的人可能失之于贪婪。有中道之德行,则人能够控制自己的强大力量,而安于自己的位。

  这样的人就是君子。这样的君子会对其他人产生示范作用,这就是“牵”。“牵”当然不是强制,而是引导,以身作则。君子认识到自己的正确利益,不盲目追求自己不应得的位和利,而率先安定下来,致力于在社会结构中与自己上下左右的人建立和维持稳定关系,从而在局部形成秩序。而他们本来享有道德和社会权威,其他人受到他们行为的影响,也逐渐安定下来。这样一群君子的涌现及积极发挥作用,对于政治体内各要素的安定和秩序之生成,具有重大意义。

  九三:不安定的关系

  九三:舆说辐。夫妻反目。

  王弼注:上为畜盛,不可牵征,以斯而进,故必“说辐”也。己为阳极,上为阴长。畜于阴长,不能自复,方之“夫妻反目”之义也。

  程传:三以阳爻居不得中,而密比于四,阴阳之情相求也。又昵比而不中,为阴畜制者也,故不能前进。犹车舆说去轮辐,言不能行也。“夫妻反目”,阴制于阳者也。今反制阳,如夫妻之反目也。“反目”,谓怒目相视,不顺其夫而反制之也。妇人为夫宠惑,既而遂反制其夫。未有夫不失道而妻能制之者也。故说辐、反目,三自为也。

  《折中》:集说:项氏安世曰:辐,陆氏《释文》云:本亦作輹。按:辐,车轑也。輹,车轴转也。辐以利轮之转,輹以利轴之转。然辐无说理,必轮破毂裂而后可说。若輹则有说时,车不行则说之矣。大畜、大壮,皆作輹字。

  《折中》:案:九三比近六四,故有夫妻之象。过刚不能自制其动,虽有六四比近畜之,不能止也。进不利于行,故曰“舆说辐”。退不安其室,故曰“夫妻反目”。

  爻辞之说为脱之假借,脱卸;辐当为輹之误。辐是连接车轴、轮毂的辐条,不可能脱卸。輹又名车伏兔,垫在车厢和车轴之间的木块。上面承载车厢,下面呈弧形,架在轴上。輹是可以卸下来的,车不行时可卸下。

  九三处在乾体之极,性极刚健,上行之志极切。然而,他与六四切近,有相比之关系,故六四畜止他的力量也最为强大,乃脱去其輹。由此,他无法上行了,而止于六四之下。

  不过由此形成的六四、九三的关系,也就比较反常:九三为阳,六四为阴,二者相止、相合,而有夫妻之象。但这对夫妻的关系不正:九三为阳为夫,反居于下;六四为阴为妻,反居于上。家人卦《彖辞》:“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但现在,女在上、在外,男在下、在内。在这种关系下,九三之夫必然不安于现状,故仍有上行之志,而六四不许其上行,由此而有“夫妻反目”之象,也即,夫妻经常怒目相向,两者的关系较为紧张。

  九三爻描述了一种不稳定的畜止。六四确实畜止了九三,但此畜止不同于初九、九二。初九被畜止而得其义,九二被畜止而得中,因此,两者都得吉,都安于被畜止,都安于自己的位。九三也被畜止,而其位不正。这是勉强畜止,其间存在很大风险:九三仍然有强劲的上行之志,双方关系随时可能被颠覆。

  本爻揭示,在政治体构建过程中,当各种要素聚集,其中必有一些人属于强梁者。他们性情刚健,力量强大,在某种意义上,与开国者不相上下。他们暂时服从统治,不过,他们与君主之间的关系并未达到常态。他们始终相信,自己其实本来是可以得到更好位置的,他们也运用自己的力量,持续地追求这样的位置。因此,对于现在的君王,他们并没有充分的认同。他们不尊重君王的权威,不完全顺服当下的秩序。君王面对他们,也并无充分的自信。

  在这两者关系中,君主并不崇高、伟大,而是“小”的。六四与九三的关系,最为集中地体现了“小畜”之义。政治体构建下一步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正在于如何让君主在这些人面前为大,享有充分权威,这些人士则尊重君主的权威。

  《象》曰:“夫妻反目”,不能正室也。

  程传:夫妻反目,盖由不能正其室家也,三自处不以道,故四得制之不使进,犹夫不能正其室家,故致反目也。

  六四虽畜止九三,但两人的关系并不正:妻之位反居于夫之上。夫必不安于此位,故有上行之志,取得在上之位。由此,两人皆不能安居其位,两人的关系是紧张的,处于“反目”状态。

  这样的关系对两人不利,对整个共同体也不利。君王的权威不能充分树立,社会秩序不能底定,则人际的低成本合作秩序就不能形成。对这种局面,双方均须承担责任:一些有力量的人不够安分,而君王又没有恰当的制度约束他们。礼将从两个方面同时发挥作用:驯化有力者之志,树立君王之权威。由此,君王由小而大,有力者安于其位,如此则可以正室矣。

  六四:以诚安人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程传:四于畜时,处近君之位,畜君者也。若内有孚诚,则五志信之,从其畜之。卦独一阴,畜众阳者也,诸阳之志系于四。四苟欲以力畜之,则一柔敌众刚,必见伤害。唯尽其孚诚以应之,则可以感之矣。故其伤害远,其危惧免也。如此则可以无咎,不然,则不免乎害。此以柔畜刚之道也。以人君之威严,而微细之臣,有能畜止其欲者,盖有孚信以感之也。

  六四为畜止之主,然而为阴为小,故为“小畜”。既然如此,六四就不可以力蓄人。论力量,她所畜止的对象都比她强。那么,六四凭借什么畜止众阳?唯有依靠“孚”。六四以充分的诚对待被畜止者。小而畜之力量,正在于诚。自己之诚的结果则是,为人信服。六四以柔居阴,得其正。她公正地对待众阳,故众阳信赖她。这就是“有孚”。

  畜止之主有孚,故被畜止者虽力量强大,将安于自己的位置,而不会与六四发生冲突,是为“血去”。冲突必然导致流血。六四在畜止众阳过程中,确有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六四与九三就处在“反目”状态,其关系高度紧张。但是,六四以诚待人,赢得众阳的心来,避免紧张变成冲突,故为“血去”。

  因为血去,而有“惕出”。六四本来确有必要保持惕惧之心,因为,畜止众阳的过程是不平坦的,其中难免存在紧张。但是,凭借着自己的诚,六四换来了众阳的信赖。这样,六四也就不必时刻保持惕惧之心了。局面确实还没有达到最好,比如,九三对自己还不是心悦口服,但至少他们暂时被畜止了。

  能够做到这一点,六四“无咎”。六四已尽到了自己的全部努力,她以诚对待众阳;其结果也还可以:众阳感受到了她的诚,也确实被畜止而停留在自己的位。既然如此,六四就是无可咎责的。当然,爻辞的用语是节制的。危险还是显而易见的。目前的畜止不是一种可靠而稳定的畜止。六四尚不具有充分的权威,还未成权力和权威同时具备的九五之君。她还需要展开更为重大的战略性努力。

  本爻为小畜之主爻,揭示了开国者的一种特定状态。现在,开国者已积聚了各种人和资源。他也借助自己的个别的孚信,勉强让各色人等停止了争斗。整个社会已经不再有公开的、大规模的争斗,他的统治权也基本上是稳固的。不过,不同人的心态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些人已经安于自己的位置,有些人甚至协助开国者,但仍有人只是勉强服从,而精神并没有安分下来,尚没有认同秩序。这个时候,他的权威还没有完整地确立,他的权力并不完整。他现在还未成为光明正大之君。距这个位置,他还差一步。还需要一个重大的制度,也即礼治,才能达到这一状态。

  《象》曰:“有孚惕出”,上合志也。

  程传:四既“有孚”,则五信任之,与之合志,所以得“惕出”而无咎也。“惕出”则“血去”可知,举其轻者也。五既合志,众阳皆从之矣。

  六四为阴,竟能畜止众阳,乃是因为向上合于九五之君之志。这实际上是说,六四之畜不是终点,不是完美状态。她还应当继续努力。归根到底,只有健全的秩序能够畜止人和资源,而这个秩序有一个中心,他就是九五之君,他是秩序的象征,而他需要借助于礼,树立自己至于这个正大的中心位置。

  九五:精英之安定

  九五:有孚挛如,富以其邻。

  程传:小畜,众阳为阴所畜之时也。五以中正居尊位而有孚信,则其类皆应之矣,故曰“挛如”,谓牵连相从也。五必援挽,与之相济,是富以其邻也。五以居尊位之势,如富者推其财力,与邻比共之也。君子为小人所困,正人为群邪所厄,则在下者必攀挽于上,期于同进;在上者必援引于下,与之戮力,非独推己力以及人也,固资在下之助以成其力耳。

  《折中》:案:此爻之义,从来未明。今以卦意推之,则六四者,近君之位也,所谓小畜者也。九五者,君位也,能畜其德,以受臣下之畜者也。四曰“有孚”,是积诚以格其君。五亦曰“有孚”,是推诚以待其下,上下相孚而后畜道成矣。故四曰“上合志”者,指五也。五曰“以其邻”者,指四也。四与五相近,故曰“邻”。又邻,即臣也,《书》曰“臣哉邻哉”是也。富者,积诚之满也。积诚之满,至于能用其邻,则其邻亦以诚应之矣,故《象传》曰“不独富也”,以诚感诚之谓也。大抵上下之间,不实心则不能相交,故曰“富以其邻”。不虚心则不能相交,故曰“不富以其邻”。所取象者本于阳实阴虚,而其义一也。

  九五为阳,而在六四之上,就地位而言,比六四更为尊贵。九五居中,有刚中之德,其德行也比六四更为卓越。六四以孚对待所有人,包括九五。九五对其亦报之以“有孚”。两者以孚相感,而有挛之象。《说文解字》:“挛,系也”。九五与六四之孚互动交感,缠绕于一处。

  由此,九五“富以其邻”。六四在下为阴、为虚,故为不富;九五为阳、为实,而为富。“邻”者,九五与六四相比,为邻。就九五而言,邻为在下之六四也。《周易折中》以为,九五为君,未必然也。九五也是六四所畜止之对象,如程传、《本义》所说,乃是政治体中之富厚者。初九象征社会底层,九二象征平民君子,九三象征一些缺乏控制自己力量之技巧的人士,九五象征社会中掌握资源而又富有教养的精英群体。

  六四是畜止之主,也是政治秩序的构建者。他已经畜止了下三阳,正在积聚建立一个政治体的要素。九五掌握着重要的资源,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具有广泛的影响力。然而,与过于刚健的九三不同,他们具有出色的德行。他们看到了六四事业的重大意义,他们也乐于以自己的资源、权威,协助六四完成构建秩序的事业。这就是“富以其邻”。九五感受到六四之诚,接受六四之畜止,且以自己的富厚之力协助六四。对这一点,《小象传》有更清楚的说明:

  《象》曰:“有孚挛如”,不独富也。

  《周易全解》:九五做到“有孚挛如”,与六四合作无间,主要是因为它不独富。《易》以阴为虚为不富,以阳为实为富。“不独富”有两层含义,一是九五与六四一诚相结,紧密牢固,二是九五不但自己接受六四之畜止,而且能够协助六四畜止下之阳。

  “有孚挛如”是“有孚挛如,富以其邻”的简写。富是形容九五的状态,九五为阳为实为富。九五拥有庞大的社会资源,但六四以诚对待众阳,九五受其感动,而不独享自己之富,因而乐意接受六四之畜止。接受畜止,也就意味着自己的资源进入政治体中,接受更为广泛的规则之管制。

  然而,由此,九五也可以得到回报,那就是更为健全的秩序。拥有各种资源的社会精英进入政治秩序中,当然要受到约束,也要承担责任。但是,资源越多者,实际上越是需要秩序之保护。因此,只要他们看到,开国者已经稳定了其他社会阶层,就会乐于接受开国者的权威,而与之积极合作。而精英群体的认可、合作,对开国者完成政治体之构建事业,具有决定性意义。

  上九:小有所安

  上九: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王弼注:处小畜之极,能畜者也。阳不获亨,故“既雨”也。

  刚不能侵,故“既处”也。体巽处上,刚不敢犯,“尚德”者也。为阴之长,能畜刚健,德积载者也。妇制其夫,臣制其君,虽贞近危,故曰“妇贞厉”也。阴之盈盛,莫盛于此,故曰“月几望”也。满而又进,必失其道,阴疑于阳,必见战伐,虽复君子,以征必凶,故曰“君子征凶”。

  程传:九以巽顺之极,居卦之上,处畜之终,从畜而止者也,为四所止也。“既雨”,和也。“既处”,止也。阴之畜阳,不和则不能止,既和而止,畜之道成矣。“大畜”,畜之大,故极而散;“小畜”,畜之小,故极而成。“尚德载”,四用柔巽之德,积满而至于成也。阴柔之畜刚。非一朝一夕能成,由积累而至,可不戒乎?“载”,积满也。《诗》云:“厥声载路。”“妇贞厉”,“妇”,谓阴以阴而畜阳,以柔而制刚。妇若贞固守此,危厉之道也。安有妇制其夫,臣制其君,而能安者乎?月望,则与日敌矣,“几望”,言其盛将敌也,阴已能畜阳而云“几望”,何也?此以柔巽畜其志也,非力能制也。然不已,则将盛于阳而凶矣。于几望而为之戒曰,妇将敌矣,君子动则凶也。“君子”谓阳。“征”,动也。“几望”,将盈之时。若已望则阳已消矣,尚何戒乎?

  爻辞分为两部分。

  至本爻,畜止之道已成,人、物、制度已被普遍畜止,大体上稳定下来,由此,共同体的各种要素之间有较为深入而广泛的交通,而有“既雨”之象。卦辞言“密云不雨”,此形容小畜之初始状态。至畜道已成时,则密集的雨云经过深入的交合,终于凝结成雨水,降落于大地。

  “处”者,止也,不动也。乾体三阳俱有上行之志,刚刚聚集在一起的要素没有相关性观念,没有结构观念,没有秩序观念,而仍然任性地寻找自身的最优状态。小畜的目标就是止之,让他们安定下来,这是他们之间形成秩序的前提。现在,经过开国者的努力,各种要素终于被畜止,也就是“处”,也就是不行,或者说,暂时没有上行之志了。

  爻辞接下来解释,各种要素之所以处在畜止之状态,因为“尚德载也”。这是形容卦主六四之德。六四为畜止之主,以阴柔畜止刚健,所依凭者,不是力,而是德,也就是六四爻辞所说的“有孚”。六四以自己的诚感动众阳,众阳虽有上行之志,而为之畜止。尤其是九五,反过来协助六四。

  爻辞这一部分说明,畜道已成,而其成功的关键在于德。爻辞下半部分则说明,不可停滞于目前的状态,因为这还不是一个健全的秩序状态。

  畜道已成,并不意味着所畜止之人、物等要素之间,形成了健全的秩序;而因为这一点,畜止之主现在也就没有享有尊贵的地位。故爻辞以“妇”喻之。妇谓六四也,六四为畜止之主,为柔,在阴位,有妇之象。她已畜止众阳,然而,此畜止是不稳定的,故“贞厉”,若贞固于此,则危厉。也就是说,止步于此,是不能形成稳定的社会秩序的。因此,她不应当就此止步,而应当继续前进,进于下一卦,也即制礼。

  这一告诫与前三爻形成对比。下体三阳皆有上行之志,而六四以柔巽畜止之,使之复于、安于现有的位置。而到畜道已成时,畜止者自身却不能止步,而应当继续前行。然而,不论畜止或前行,原因却是相同的,都是为了安:下三阳的上行之志,源于其不安现状,六四以其诚,而使之安。而目前的畜止状态本身缺乏稳定性,畜止者唯有前行,达到礼治,才能令各种要素安定下来。

  接下来爻辞说“月几望”。月与日相对而言,月属阴,象六四。六四畜止众阳,享有颇大的权力。然而,这种畜止是不稳固的。因而,六四尚不能如日,而只是月:她虽然在天上,虽然发出光芒,但她的光芒并不明亮,她没有日的温暖,不能长养万物,她没有能力在所畜止的人、物中间塑造健全的秩序。六四只是月而已。

  月与日最大的区别在于,日永远是圆满的,而月只要达到了望,就必然昃。现在,六四已畜止了众阳,也就处于“几望”状态了,接近于圆满。然而,月亮到达圆满的时刻,也正是偏离圆满的时刻。六四畜止了众阳,恰恰蕴藏着政治上的危险。开国者畜止、支配了所有资源,若缺乏健全的制度,要素之间可能爆发严重冲突。若没有礼治之调节,要素越多,内部的不稳定倾向将越严重。

  这个时候,“君子征凶”,君子有所行,则凶。对此,彖辞有较为清楚的解释。

  《象》曰:“既雨既处”,德积载也。“君子征凶”,有所疑也。程传:“既雨既处”,言畜道积满而成也。阴将盛极,君子动则有凶也。阴敌阳,则必消阳。小人抗君子,则必害君子,安得不疑虑乎?若前知疑虑而警惧,求所以制之,则不至于凶矣。

  《彖辞》首先解释,畜道之成,也即“既雨既处”,就是因为“德积载也”。德积载是对“尚德载”的解释。六四畜止众阳,完全依靠自身之德,柔顺之德,诚。而且,她持续地运用这样的德,所谓“积载”。比卦初六“有孚”。自始即有孚。开国者亲比天下之诚,是发自内心的,针对所有人的。亲比之,继之以畜止之,此即“既来之,则安之”。而开国者之孚,乃是一以贯之的。她持续地以诚对待所有人,无所懈怠,无所偏私,最终畜止、安定所有人,从社会底层,到中间群体,再到各个领域的精英。

  《彖辞》接下来解释“君子征凶”,乃是因为“有所疑也”。本卦主爻为六四,为阴,本爻也以妇、月为其象。她以自己的诚畜止了构成政治体的要素,但因为缺乏普遍贯通性的连结纽带,各种要素之间尚没有形成稳定的结构。六四之德毕竟只能个别地指向具体的要素,她可以自己之人身为中心,借助个别的信赖,把各要素积聚在一处。但这样的具体的德行只能塑造人身性关系,而不能在广大范围内诸多要素之间形成横向的关系,不能厘定其各自的名与位。唯有普遍的规则,也即礼,才能在数量众多、而来往密切的要素之间形成明晰的非人身性关系。

  现在还没有礼,则这些被积聚在一起的要素之间,仍难以形成低成本合作秩序。在未被畜止于一个共同体之前,人们相互分散,不能合作。在畜止之后,人们可以合作,但成本较高,因为,存在广泛而深刻的猜疑。人们之间已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但共同体内并没有明晰而公正的规则,因此,人们之间无法形成稳定的预期,一方的行为很可能被其他各方理解为敌意的。在这种普遍而深刻的猜疑气氛中,必出现“君子征凶”的局面。君子的任何行动都可能遭遇别人之猜疑,猜疑者可能采取防御性敌意行为。在这样的社会中,无法形成稳定的低成本合作关系。

  本爻在畜道大成之时强调,开国者绝不可停步于此,而应当继续前行,构建礼治秩序。

  经义概述

  小畜描述共同体构造的一个微妙阶段:经过比,建立文明与政治共同体的各种要素,尤其是人,已经聚集。然而,他们并不安分。他们尚不习惯彼此的共同存在,每个人都不安其分,因为每个人都尚无其分,不知其分,因而有寻求变动、以追求自身地位最优之冲动。开国者付出很大努力畜止之,让其安于自己的位置,也是逐渐明“分”。这种努力收到一定成效,部分人群已安定下来,从而带动整个共同体成员逐渐安定下来。但整个共同体内部还是没有形成稳定的秩序,人们难免相互猜疑,尚难以展开低成本的协调与合作,仍充满风险。这是一个缺乏内在稳定性的初始宪制。

  由此可以看出,对共同体秩序之稳定而言,仅借助于具体的德,从外部进行畜止是不够的。仅靠面对具体人的孚信也是不够的。换言之,仅依靠君王的努力,共同体是不可能形成健全制度的。对于秩序而言,君王确实至关重要。但是完全由君王通过个别的努力,从外部感化、管理共同体成员,显然成本太高,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健全的秩序有赖于普遍规则的普遍约束,尤其是人们遵守规则的普遍倾向。事实上,因为缺乏这样的规则,此刻君王所能达成的政治状态,也只是“小”蓄,初步的蓄,不那么健全的蓄。在此状态下,君王本身的权威也是不完整的,并不能赢得成员最高程度的尊崇。

  共同体需要构建进一步的纽带,将地位、处境各不相同的人们更为紧密地联结为一体。故小畜卦后是履卦,履卦讨论的就是礼治,也即普遍的规则之治。这样的规则,将令人心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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