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到厂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天,厂里发工资,晚上全厂不用加班;所以下班时间很准。
当所有员工都下班时,我仍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要出货,所有的货都要仔细检查核对,然后逐一填单。等一切弄好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肚子早饿得在咕咕叫了。
收拾停当,走出仓库时,已是两眼昏花、头脑发涨了。我用手揉揉疲倦的双眼,朝宿舍走去。
在楼道拐角处,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幌,很快便有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再揉揉昏花的双眼,抬头定睛看时,竟是个大高个子人和一张咪咪笑着的脸。
我再定定神,以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确确实实是个大活人站在我面前。
上次见到这张脸,尽管估计这人很高,但没想到会有这么高;平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不矮了,可此人却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至少有一米八左右。
上次见他时,他穿一身黑色西装,就跟一般男士那样,显得有些严肃。然而今天,他上身却穿了件咖啡色的时尚西装,下面配一条深红色灯心绒西库;这一身打扮,如果穿在别的男士身上,我肯定会觉得不伦不类,而此刻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韵味,更彰显男人魅力。
“怎么?不认识我了?”来者问。
“贺先生?”我招呼着,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称呼他“老板”,是因为我觉得“老板”二字把他叫俗了。
他只顾微笑着看着我,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请你吃饭?”过了片刻,他说。
我又是一惊,两个多月来,我也听老员工们谈起过,说这个老板从不跟员工说话,除了偶尔吩咐一下文员小姐外,每次回来他都只跟厂长交谈,待交代清楚了他就不再露面了。
而眼下,他正咪咪笑着说要邀请我吃晚饭,似乎不像传说中的他。
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想。
我用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你买单。”见我没说话,他继续道。
我更是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一时间不解其意。
“我知道你们今天出粮。”他进一步补充道。
我差点昏厥过去,心里有一种被捉狭的味道。但回头想想,若是一位真正的好老板,是不会与员工有距离的。
想到这里,我也就释怀了,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更何况在我的心里,对他处理我与主管吵架的事情上,我一直心存感激。
在一家西餐厅里,他没问我,自作主张的替我点了一份中餐,他自己则要了一份西式套餐。
第一次到这种环境,第一次与这样的人共餐,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内心的紧张让我几乎窒息。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便笑着说:“如果你觉得在这种环境不适应,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是在你自己的家里、与你的家人一起进餐就行了。”
我冲他微笑了一下。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他又说。
“您是老板。”我说。
“只要你不要老是想着我是老板,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太高攀了!”
“其实,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朋友看待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不像个老板。
“谢谢您抬爱!”我笑,可在内心里非常不适应这种场面。
“先赶紧吃东西吧,一会儿凉了。”
我借着吃东西,便不再说话。
他也看出了今晚我的紧张是无法完全消除的,就匆匆吃完买单,然后离开了那家餐厅。在回归的路上,我很少说话,直到在厂门口分手时,我才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是星期天,由于厂里刚出完货,所以放假。
员工们大都三五成群的出去玩去了;我呢,则没有那份雅兴。我知道,玩乐只是暂时忘却一切忧愁,但最终它满足不了我的灵魂,反而在玩完之后,有一种虚度光阴的懊悔;所以,尽管他们一再邀我同行,但我仍愿意独自呆在宿舍里看看书或写写东西。
我越来越明白,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打工生涯对我来说不是长久之计;打工只是暂时的、过度的权宜之策,尽管我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不管怎么样,潜意识里我觉得必须为自己寻找一条道路;否则,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会让我死去。
班主任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响起:“李楠啊,我教了几十年的书,看人一般是不会错的,你很有创作灵感,你只要不放弃,将来不管是搞艺术也好,还是搞文学也好,你都会走出一条路来的。”
每逢这时,我心底便涌起一股悲哀。想想,母亲常年体弱多病;父亲呢,生性倔犟,从不求人,一辈子生活得也不如意;妹妹又还小,正需要接受教育。如果仅此也还无可厚非,可我自己偏偏又大病一场,让原本拮据的家中又背上了一大笔欠债。可老师怎么会明白我的处境呢?
不知不觉中,两滴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我用手轻轻拭去泪水,然后抱出我那一叠稿纸,摆在全宿舍仅有的一张桌子上,继续我的创作。我不能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我要充分利用好我的业余时间。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进来。”我有些气恼的说,头也懒得抬。
门开了,很快,长长的身影站在了我的桌前,挡住了窗外斜射进来的那缕阳光。
“怎么?谁得罪你了?这么凶?”来者道。
“贺先生,是您?”当我看清来者时,忙站起身来,尴尬的笑笑。
“在忙什么呢?”他问。
“瞎折腾。”我边说边收拾起一桌的稿纸。
“难得放假,怎么没出去玩?”他又问。
“没有。”我说,“您找我有事?”
“没事。只是刚才我在外面站了很久,没看到你出门,所以过来看看。”
“哦。”
“外面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他问。
见他如此邀请,我便爽快道:“好的。”
“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他又问。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笑,然后说:“没想到您这个大老板也有这份闲情逸致!”
“我也是人嘛。”他也笑。
于是,我们俩沿着工厂外廊,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来到我经常独自看日落的草地上。
这时,我发现自己与他相处,感觉上就像是两个忘年之交,仿佛我们之间已认识了很久很久。这情形,让我们忘却了身份的差异。
“你刚才是不是在写小说?”他问。
“乱写的。”我说。
“能不能让我看看?”他又问。
“还没写好呢。”
“我希望做第一个读者。”说完,他憨厚的笑笑。
“届时承蒙您多指教了!不过,那乱七八糟的字体,我担心您看不出个头绪来。”
“不怕,我会很耐心的。”
“谢谢!”
“你是怎么评论一部作品的好坏的?”他突然又问。
“文学这个东西,原本应该是带给人以享受!这种享受,可以是美感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还可以是震撼心灵的;作为一部好的作品,如果无法做到这三者合其一,最起码也应该做到三者含其一,方可值得世人去阅读、去欣赏!亦方可传承于后人!”我说。
“嗯……”他的声音是很意味深长的。
……
那天,我们在草地上坐了很久很久,天南海北、人土风情等等,啥都聊,在我的潜意识中,我根本没有当他是老板,而是多年的同窗一般。
后来,我把我那篇没写完的小说及一些诗稿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过了两天,他就还给我了,什么都没说。
第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文员方玲来到仓库,跟我说:
“李楠,老板请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去了。
推开门,打过招呼,仍旧坐在我第一次坐过的那张沙发椅上。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香港了,你需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他问。
“谢谢您的好意!我想暂时还没有这个需要。”我说。
“这是我的卡片,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这上面的电话找我。”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谢谢!”
老板并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我知道,商人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好在我将来找的男朋友不可能是商人。我想。
那个时候,我一直认为自己将来会嫁给翔子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翔子的信,仍是我生活中的主要精神支柱。
他的信一封情浓于一封。不知是因为相隔遥远,让感情蒙上了色彩与光环呢?还是因为长时间的不再相见,让记忆变得朦胧而美好了?总之,他的信,有如糖衣炮弹般向我袭来,让我无招架之势,我既感安慰又觉缠人。
有时候太忙,有时候又情绪不佳,当翔子的信雪花一样向我飞来时,我只好几封信并做一封信回。我知道他不会责怪我的,因为他心里也清楚,打工生涯并不是浪漫的。
楠儿:
此刻你在做什么呢?又在加班吗?你累么?……我想跟你说不管苦也好,累也好,你千万不可气馁;这正是锻炼一个人意志的时候,我想你还记得孟子说过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经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夜深了,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如水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在床头,我仿佛看到你站在月光中,俯瞰我的睡态;于是,我翻身提笔,捉住了你的目光:
你的眼睛
像夏夜瓦蓝的碧空
碧空里升起两弯丽月
你的眼睛
像一弘深幽的茵水
茵水里浮动一对金鱼
……
翔子的信,永远是充满诗情画意而缠绵的。这是我与翔子心灵相通的主要原因。信中,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有写不完的诗。
可是,当我们一旦真正面对的时候,却是沉默的时候多,但彼此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或许是两个真正相知的人在一起,语言就成了多余的了,不说还好,一说反而言不达意,反倒影响了那份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