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野外地质队搞测量工作,正在川东北一个偏远山区的崇山峻岭中辛劳地奔波着。
一天,我测完最后一个点,等后尺一到,我们四人就匆匆下山了。山里太阳落山早,我们刚走下山坡,走在两峰之间的山坳处,就暮色四合,山的阴影森森地逼在眼前,山里可怕的黄昏已经来临。我们急急地走着,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在地形图上选定的老乡家的借宿处。我们只顾埋头走路,转过山坳,冷不丁地从前面冒出一个人来,把我们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来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山里人打扮,一头短发,走得十分急,红扑扑的脸上汗津津的,还没等我们打招呼,她就拦住了我们:“你、你、你们是勘探队的吧?”
“是呀!”尽管我们归心似箭,但还是停了下来--和当地群众搞好关系,是我们搞好地质勘探工作的一个关键。
“几位大哥,请你们帮个忙。我的、我的羊丢了,请你们帮我找回来!”
找羊?开什么玩笑?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初来乍到,我们有什么本事给她把羊找回来?中年妇女的要求使我们为难。
“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安慰着她,我想即使帮不了她什么忙,也得把我们的心意尽到。
她说,她家有10只羊,这是家里的命根子,孩子的学费,父亲的药费,一家人的衣服和油盐,都眼巴巴地放在这10只羊身上了。她每天早晨将羊赶上山坡,拴在树桩上,等羊吃饱了草,下午再将羊赶回家。眼看着这群羊就已长得膘肥体壮快上市出售了,谁知她今天下午去牵羊,羊却不见了。她找遍了附近的山山嶺嶺、沟沟壑壑,仍不见羊群的影子。情急之中,她听说地质勘探队到这山里来了,就把找羊的希望寄托到我们身上。
“可是,我们有啥办法帮你找到羊?”担任记录的老郑问。
“是呀,我们是第一次到这山里来,什么情况都不熟悉,怎么能帮你找到羊?不是我们不帮你找羊,是没本事找到羊呀?”前尺和后尺也一齐附和。
“怎么不能?你们有穿山镜呀!你们用穿山镜一照,不就看到羊在哪里了?”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肯定,眼里充满了信任。
我们都笑了,笑山里老乡把我们的本事看得那么大,也笑山里人的无知,但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我忙向她解释:“我们这仪器不叫穿山镜,它不能望穿山,只是能把远处的东西拉近来看罢了。”
“不对不对!你们背的就是穿山镜,你们把山里藏着的金鸭儿、金蛋都找出来了,怎么会看不到我家的羊子?”
民间的传言竟被这山里的老乡当成了真,我进一步向她解释:“我们能找出地下埋藏的石油、天然气或其它矿藏,这话不假,可它们不是用这仪器照出来的,它是我们的地质工作者用很复杂的科学办法综合分析判断出来的。这仪器不能穿山,你家掉的羊子我们确实没法找到。”
“你们的穿山镜就是能看到我家的羊子!你们连谁家有腊肉都看到了,怎么会看不到我家的羊子?求求你们吧,勘探队的师傅们!”她的依据似乎十分充分。
这句话戳到了我们的短处,我们四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原来我们地质队员跑野外,运动量大,肚子饿得快,嘴特别馋,成天就想找好东西吃。我们常常在收工前把经纬仪镜头往四处扫射,看看哪家老乡后屋窗口挂有腊肉,就往哪家去。如是有的老乡舍不得拿出腊肉来吃,我们就点破他家挂有腊肉的秘密,往往惊得老乡目瞪口呆,再不敢怠慢我们。当然我们也会付出高于市价的伙食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嘴馋的“丑闻”竟传到了我们还没涉足的地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是有口难言,没辙了,尴尬之中,沉默片刻,我猛然被女老乡提及的腊肉一事触动了,像断了的神经一下接通,心中似乎有了底,忙改变了语气:“行行行,我们试一下,帮你找找羊子。现在天这么晚了,穿山镜也不起作用了,我帮你推算一下,看你家的羊子在哪里。”我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盘算了一下,然后用手指着东南方,对中年妇女说:“从这个方向对出去有个老鹰崖吧?”
“是呀是呀!”中年妇女忙不迭地点头,“离这里有20里地呢--那地方你们还没去过,怎么会知道?神了!”
“对了,就是老鹰崖的鹰眼那个位置,有个洞,你可以到那里去找找。”我的神情非常严肃认真,没有半点唬弄人的样子。“对,就是老鹰岩的那个山洞里,说不定你的羊子就在那里。”他们三人似乎是心领神会,以为我在使金蝉蜕壳之计,此举正合他们的心意,都想早点找到归宿处,好犒劳这咕咕叫的肚子,竟一接一答,与我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还是不放心,再三地提醒她:“不过,你不能一人去,最好叫上你们大队的民兵连长和几个人一起去。”她深信不疑,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我们终于舒了一口气,又急急地向红土地的一户老乡家赶去,天黑了一会才找到了借宿处。我们组带的炊事员已先在老乡家把饭做好了,并把几张行军床架好放在了老乡的堂屋里。我们三两下把饭吃完,商量了一会明天的工作,草草地洗漱完毕,各自打开自己的背包,钻进被窝里很快就呼呼入睡。
这一觉睡得好沉啊,不知什么时候,被外面擂得山响的叫门声震醒了。我们睡眼惺忪地问是谁,迷糊中知道了是黄昏时碰到的掉了羊的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我们一下被震清醒了,他们三人小声地嘀咕:“糟了,麻烦又来了!”“找羊,找羊,我们哪有找羊的本事?”我心中也惴惴不安地不知事情到底是何结局。此时才凌晨3点,大家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打开门将这两人迎了进来。一股凉风扑进了屋,令人惊奇的是,中年汉子身后还牵着一头肥硕的山羊。我心中有了一些底。
两人一进门,中年妇女拉着他的丈夫,在我们面前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真是神仙哪,一说就准,我家的羊子--我家的羊子全找到了!”
大家先是一愣,继而一惊,然后一齐将两位纯朴的山里老乡扶了起来:“不要这样,帮你们找到羊,是我们应尽的责任!”老郑给她俩倒了两杯热开水,我们将他们夫妇请到行军床边坐了下来。
中年妇女说,她听了我给她的指点,叫上了丈夫、大队的民兵连长,和几位身强力壮的亲友,一齐打着火把进到了山洞,不仅找到了她家丢失的10只羊,还找回了生产队不久丢失的两头耕牛。此时两名盗羊贼正在山洞里呼呼大睡呢,他们认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还是被人逮了个正着。这两个盗羊贼准备第二天早晨将偷来的牛羊赶出山外,要是晚来一天,他们的牛羊就难找回来了。10只羊失而复得,夫妻俩喜极而泣,不禁想到给了他们极大帮助的勘探队员。考虑到勘探队第二天一早就会离开这里,所以他们就连夜给我们送来了一只羊子。
我们怎么能收下两位乡民的厚礼呢,推辞再三,夫妻俩仍坚持要送,我只得掏出羊款,往中年汉子手中一塞:“这是我们地质队铁的纪律,不能白要老乡的东西。两位大哥大嫂,这羊子我们买下了,钱你们一定要收下,就算帮我们的忙了!”夫妻俩见我们的态度很坚决,才极不情愿地收下了钱。夫妻俩走后,我们几人全无睡意。找羊的结局出奇的好,老郑对事情的真相似有所悟,前尺和后尺却缠着我问:“我们还以为你是给她瞎指的,推过一时了事,谁知真找着了羊,呃,老兄,你怎么知道羊就藏在那山洞里?”
我不再卖关子,一下把事情的真相端了出来:在测最后一个点时,因要等后尺赶来和我们一道会合,这时有10多分钟的闲暇时间。此时我不急着收起经纬仪,我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凑近经纬仪的镜头,上下左右转动着,从望远镜头中欣赏着这美丽而又奇异的山区自然风光。在镜头中,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我居然发现了远处有人赶着羊群移动的景象。当时并没在意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出于勤于练兵提高观测技术的职业习惯,我根据人的身高测算出了羊群距离测站的直线距离大约是6500公尺,再依据方位从地形图上找到了羊群所处的具体位置是老鹰崖。我在镜头中一直跟踪观察到了羊群被赶进了崖上的山洞。后来那个中年妇女提到我们知道谁家挂有腊肉的事,我才联想到镜头中看到有人赶羊这码事,想一想确实有问题,黄昏时自家的羊群都是从山上往山下赶,怎么这人却是从山坡下往山上赶羊?所以我才敢向中年妇女指出可以到老鹰崖山洞中去试试的建议。
众人听后,哗然大笑,然后几只拳头一齐向我擂来:“你小子,真行!瞎猫碰到死老鼠了!”不过,从那次找羊事件后,我们的声名已经远扬,在我们野外工作的几个月内,那地方方圆几十里路内再没有出现过牛羊被窃的事件了,我们也因此饱了许多口福。
(原发于《故事会》200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