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的教师宋春雨,在望江楼茶园邂逅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何仕贵。两人一阵寒暄后,宋春雨见何仕贵愁眉不展,忙问:“老朋友,有什么不舒心的事?”
何仕贵苦笑笑:“确实有一件难办的事。我的一位朋友,叫罗蹦蹦,你是认识的,他最近和妻子的关系闹得很僵,要离婚呢。”
“离婚?为什么要离婚?你得去劝劝他们呀!”
何仕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劝过了,无济于事,两口子像铁了心似的,任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们!”
“哦,他们要离婚的决心这么坚决,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唉,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他们闹离婚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分歧,尽是些芝麻绿豆般大的小事。”
罗蹦蹦与宁馨馨可说是一对般配夫妻,两人都是大学毕业,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又有共同的爱好,都爱上网,也都爱蹦迪。结婚后,两人确实过了一段恩恩爱爱的日子。可是,自从生下女儿小琪后,日子可就不平静了。原来的两人世界时,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满足,物质生活上常常是马马虎虎,大不了两人一起下馆子改善一下伙食。现在可就不行了,“小公主”降临后,一天三顿饭敷衍不得。馨馨没有足够奶水喂小琪,得调高档的进口奶粉给“小公主”吃,光白天就得喂六次,晚上“小公主”一闹还得起床侍候。奶粉调热了不行,调冷了也不行,稍一疏忽,哪一个环节没弄好,就会弄得小家伙拉肚子。还有屎片尿布啦,锅盆碗盏啦,市场采买啦,收拾屋子啦,成天忙得像打仗似的,常常弄得两人精疲力尽,长吁短叹的,别说进迪厅潇洒了,就是穿一件干净的衣服也不成。
这天晚上,蹦蹦忙了一天,刚坐在沙发上拿过一张文摘周报来看,馨馨就咋呼开了:“蹦蹦,快给小琪调奶粉,小琪吃了好睡觉!”
蹦蹦赶紧放下报纸,用炊壶里开着的水给小琪调好奶粉,倒在奶瓶里,递给了馨馨。馨馨接过了奶瓶,用嘴试了试,顿时惊叫了起来:“哎哟!你想烫死琪琪呀?”
蹦蹦很不满地瞟了妻子一眼,默默地接过奶瓶,放在脸盆里用冷水凉了起来,又回到沙发上闷闷地看起了文摘周报。
一会,蹦蹦猛听得馨馨一声惊诧诧的叫唤:“蹦蹦,你耳朵聋啦?喊你几声都装没听见,存心饿死琪琪呀?”
蹦蹦这才记起浸在脸盆里的奶瓶,慌忙拿起给妻子递了过去。馨馨接过奶瓶,觉得凉凉的,脸色唰地一变,横眉竖眼地骂了起来:“你这个当老爸的安的啥心?存心让你女儿拉肚子呀?家里这么多事摆着,你倒好,成天看看看,能看饱肚子呀?能看大女儿呀?你那么心高心盛,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寻常人家的事你不干,你就气魄一点,去请个保姆回来使使!”馨馨一边哭着,一边骂着,哭声愈烈,骂的内容也愈升级。后来是专拣蹦蹦受不了的话骂,真个是雷鸣电闪,犹如暴风骤雨般猛劲地倾泻。
蹦蹦本来就窝着一团火,又遭到一顿突如其来的臭骂,多日来的委屈像钱塘江潮一样往上直涌。他咬住嘴唇,脸色铁青地冲到妻子跟前,一把从妻子手中夺过奶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没本事,我没能耐,我没钱给你请保姆,我让你去攀高枝--我们离婚!”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宁馨馨气咻咻的,涨红着脸,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对丈夫冲口而出的气话,她也失去了理智,没加半点思索,回答干脆得很:“离婚就离婚,难道离开你,我娘儿俩就不活了?”
就这样,两口子谁也不向谁低头,非要离婚不可。
何仕贵叙述完后,把眼光投向了宋春雨:“春雨,你是当辅导教师的,最把握得住人的心理,你有什么高招劝得回他们小两口不离?”
宋春雨沉思了一会,问:“他们去法院了吗?法院给他们调解了吗?”
“去了,法院已调解过了,是两头犟牛,不成,两人已办了离婚手续。”
“哦,确实棘手,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一般的劝解已不起作用了。不过我想了解一下,他们的孩子归谁抚养?家庭财产已经分割了吗?”
“孩子归宁馨馨抚养,财产即将分割。我听说罗蹦蹦今晚要在幸福酒家给宁馨馨举行最后的告别晚餐,宁馨馨答应了去赴这个宴会。”
“哦,这倒是个机会,可以去试试。”
晚上7时,幸福酒家一间用屏风隔开的小包厢里,小圆桌上点着两支小红烛,发出淡黄色的烛光,默默地流着烛泪。两个杯子里盛满了红红的葡萄酒,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罗蹦蹦和宁馨馨默默无言地对坐着,许久了,酒杯里的酒也没沾一下唇,桌上的筷子仍原封不动地摆放在老位置。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对坐着,坐着,心里酸酸的,任山珍海味也引不起他们的食欲。唯有宁馨馨怀中的小琪,正吧哒吧哒地吸吮着奶汁,不断吐出奶头,咿咿呀呀几声,冲爸妈天真无邪地笑笑,又扭过头去甜甜地含着奶头。可怜襁褓女哪,浑然不识父母愁滋味。
罗蹦蹦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打破了沉默:“馨馨,喝杯酒吧,今后我们再没机会像这样坐在一起了,为我们这一生中两年的缘份干一杯!”
宁馨馨摇摇头,苦笑笑,紧闭着嘴不吱声。罗蹦蹦举在空中的酒杯又缩回来了,往唇边挨了挨,又兴味索然地放回到桌上。
“叔叔,阿姨,可怜可怜我,给点吃的吧!”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童声,两人这才注意到,他们的餐桌前,不知几时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又脏又乱的头发四散直立着,沾着枯草,像头刺猬;脸上黑黑的,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可怜兮兮地盯着桌上的食物;身上穿一件单薄的破衣,纽扣全掉光了,腰间系着一根草绳;下身穿一条灰黑色的裤子,下半截全破了,像刷把一样垂着布条,遮不住瑟瑟发抖的双腿;脚上趿拉着一双破解放鞋,张着大口,两个大脚趾完全露在了外面。小孩一只脏手正要往菜肴上抓,罗蹦蹦赶紧从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塞到了小孩手里:“别、别……小朋友,你拿上钱离开这里吧,叔叔跟阿姨还有事!”宁馨馨不满地瞟了罗蹦蹦一眼,转而温和地把一双筷子递到了小孩的手里:“小弟弟,你用筷子拈吧,想吃什么你就拈什么,小心别噎着自己!”小孩接过筷子,怯生生地望了罗蹦蹦一眼,罗蹦蹦朝他友善地点了点头,小孩这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待小孩吃饱喝足后,罗蹦蹦问他:“小朋友,你小小年纪不去读书,为什么要出来乞讨呢?你家大人不管你吗?”
小孩咂着嘴唇,舔着油手,吞吞吐吐地:“我、我……我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不要我了!”
宁馨馨猛一惊:“怎么会呢?爸爸妈妈离婚了也得抚养你呀!”
小孩打着嗝,认真地分辩:“真的呢!爸爸妈妈离婚后,我跟着妈妈,可是后来又来了个叔叔,他讨厌我,打我,骂我,夺我的饭碗,妈妈也不管我,我就跑出来了。唉,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难得碰上吃饱肚子的时候,今天算是走运,撞上你们这样的大好人了!”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半截香烟,叼在嘴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打火机,“滋”地玩了一个很帅的点烟动作,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罗蹦蹦不由心里一紧,剜心般地难受,他看了一眼馨馨,又下意识地盯了一眼馨馨怀中的小琪,然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馨馨的双眼已经湿润,眼眶里噙满晶莹的泪珠,难过地扭过头去。待乞儿心满意足地剔着牙缝,趿着破鞋,吧哒吧哒地离开餐厅后,罗蹦蹦鼓足了勇气对馨馨说:“馨馨,我们……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馨馨终于憋不住,“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心中犹如冰河暗溶,春水漫溢,泪水像两挂瀑布簌簌而下,嗯嗯地点了点头。
“我们--还是--复婚吧,我们不能让琪琪……”罗蹦蹦鼻眼酸涩,喉头发梗,呜呜地说不下去了。
馨馨紧紧地抱着孩子,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蹦蹦,我们--复婚,我答应你!我们……再也……不离了!”
“对,我们……永远……在一起!”
两个人泪眼滂沱,拥着孩子,紧紧地抱着一团,三位一体,痛哭失声,久久地,再也不愿分离。
这感人肺腑的一幕,让躲在屏风一角相邻包厢里的何仕贵看得清清楚楚,他感激地抓住宋春雨的手:“春雨,你真行!可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小乞丐呀?”
宋春雨诡谲地笑笑:“小乞丐?真像小乞丐?实话告诉你吧,他不是小乞丐,他就是我那收养的儿子幸幸!”
何仕贵迷惑了:“幸幸?怎么会是幸幸?啊,我明白了,原来是你这个教戏剧小品的教师,在导演他演戏!”
宋春雨摇摇头:“不,他不是在演戏,我收养他之前他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他是在重温恶梦,你看他多投入,多有感情!当然,更重要的是,是他牢记了我对他的嘱咐,不能让社会上多一个悲惨的弃儿,尽力去挽回一个幸福家庭!”
何仕贵激动地握住了宋春雨的手:“春雨,我代表蹦蹦小两口谢谢你,你挽回了一个即将破裂的家庭!同时,我也真诚地感谢你,你给我上了多么生动的一课,你给我找来了一个最佳说客!”
(原发于《山海经》199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