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新村有个老太太名叫汤小凤,九十多岁了,无儿无女,孤身独居,却死活不肯去敬老院。这年冬天,汤老太太的她那套“机器”自然“报废”,两眼一闭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汤老太太的后事,自然就成了这小区居委会的公事。居委会主任李春梅是个热心人,她主动当起了灵堂总管,着人将老太太穿戴整齐,安放在了堂前,接着轮流守灵,烧纸送终。
如此这般过了两天两夜,按当地风俗就该是大殓入葬的时辰了。汤老太太辈份高,平素人缘又好,而这小区的大部分人家又都是她的老邻居,因此楼上楼下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来了,自动在灵前围成了一个圈儿。几声鞭炮响过,动殓的“八仙”正要换去盖在老太太脸上的一层冥纸,忽听有人尖叫起来:“呀!你们快看,阿婆她的眼睛……”众人目光一掠,发现老太太那双闭着的眼睛,居然还在一鼓一鼓地挣动着!
要死的人却磨蹭着不肯离去,这照民间的老说法,分明是心里还有丢不下的事情。汤老太太的心里,还有啥事没丢下呢?
李春梅正没主意,旁边有个汉子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忙丢下活儿挤上前道:“大伙先别急,让我来问问她老人家看。”这汉子名字张二全,以前是汤小凤家最近的邻居,一早一晚常抽空帮老人家干活儿,大家都巴望他能解破这个哑谜。只见张二全凑近老太太跟前,轻声说:“阿婆啊,您的心事我知道哩,您为人厚道脾气好,一辈子从没跟人急过脸,可前阵你却骂了拆迁办的人,还打了人家一巴掌。为这事儿,您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在临走之前,想给人家陪个不是,对吧?”
张二全这一问,顿时把李春梅给提醒了。汤小凤和大家一样,原先都住在老街区的羊爪巷,她那一间老屋里,那屋子又破又暗,少说也两百多年了,只有二十个平米。可前阵巷子拆迁的时候,老太太却是那地块上房子最小、年纪最大的“钉子户”,无论开发商怎样费尽口舌、增加补偿,她就是不肯动窝,最后在铲车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拆迁办的人只好连哄带搬,硬是把她从屋里驮了出来,为此老太太才跟他们急了脸。
于是,李春兰笑着对老太太道:“阿婆,这事您别放在心上,我马上就替您了了。”说着,李春梅当场用手机拨通了拆迁办的电话,代替汤小凤向他们道歉,说了一大堆赔不是的话儿。
可过了老半天后,大家再仔细地看看,老太太的那双眼睛仍在微微地挣动。显然,她另有心事。
正诧异间,门外挤过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是这一带被人称作‘活家谱’的土根大伯。“莫慌,她的心里有啥事儿,兴许我能猜着哩。”说着,土根大伯靠上前道:“他阿婆,老辈人都记得,你有过丈夫,他叫长贵,从小和你青梅竹马,恩恩爱爱。可当年,你们结婚才三天,长贵就被抓了壮丁,后来死在了外面,连尸首都没见着。你心里一定是在念着他吧?”
这倒是的,大家在一旁都唏嘘着暗暗点头,可怜汤小凤自从年轻轻失去了丈夫之后,她就守着自己原先和丈夫一起生活过的那间老屋子,一辈子没再嫁过人。
土根大伯接着说:“他阿婆,这事好办。我小的时候,长贵经常爬树摘枣儿给我吃,到现在我还记着他的模样儿呢。现在科学发达,我请人用电脑技术,给做出一张他的模样儿来,让你们在阴间里夫妻团圆!”
这话说完,大家松了一口气,便都静静地守着。可过了不一会儿,老太太的眼睛却又微微动了起来。怪了,她的心里到底还有啥放不下的事呢?
傍晚,一阵呼呼的寒风从门外窜进屋里,被风吹起的帷帐撩倒了旁边的花圈,那花圈倒在灵前,竟将老太太脚上的一只布鞋给碰掉了在地上。李春梅连忙上前捡起那只布,想给她重新穿好。就在这时,只见老太太的两眼又微微地动了一动,紧接着,旁边人一声惊呼:老太太的两只眼睛,竟然微微睁开,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光亮。看到这情景,李春梅凝神了片刻,忽然一拍巴掌:“阿婆,原来是这事儿啊,咳,我咋就差点忘了呢?”
大家一听有门儿,忙问是啥?李春梅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说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候,正是到处乱整乱斗的文革当口,有人诬陷揭发说,汤小凤的丈夫从前是国民党的兵,要拉她挂牌游街示众。有一天,李春梅去汤小凤家串门时,发现她正独自在屋里流泪,手里捧着一双老旧的男式粗布鞋。李春梅是汤小凤最信得过的人,她告诉她说,这双布鞋,是当年自己一针一线做给丈夫穿上的,也是丈夫唯一的遗物。每当想丈夫了,她都把这双布鞋拿出来,看一看他的影子,闻一闻他的气息……今天,恰好是她和丈夫结婚三十年的日子。可眼下风声很紧,这双布鞋万一被造反派知道了,就会遭来更大的祸灾。说着,汤小凤将那双布鞋抱在胸前亲了亲,吻了吻,又伤心无奈地摇动了摇头,将鞋放进一只铁皮盒子里,接着拿起一把铁铲,在自己床前的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那装着鞋的铁皮盒子埋下去,盖上了土……
听到这儿,大家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拆迁的时候,老太太不肯动窝还急了脸,原来她是为了这双鞋,也是为了这份不舍的刻骨思念呀。于是大家抢着说:“阿婆,您的心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这就去您老屋的地方,给您把那双鞋找回来,让您带着走。”
老太太似乎听见了,她双眼里划过最后的一丝光亮,随即便悄然闭合,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见老太太总算过世了,屋里人便开始了叽叽喳喳的议论,话题自然是那鞋的事儿。可这时,大家却为难起来,有人摇头咂了咂嘴:“羊爪巷方圆几里地呢,那一大片儿早给推成了瓦砾了,甭说还能不能找着原先那地方,就是找着了地方,那布鞋埋在土里都三十多年了,还不早烂成泥了?”不知谁笑着打趣道:“咳,你还当真啊?我们是说给阿婆听了放放心的,这叫活人哄死人呀!”
晚上,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寒气阵阵逼进灵堂。可按照习俗,还得留下人为老太太守夜。约摸三更时分,雪渐渐小了些,几个守夜的年轻人本已为这几天拖累了,此刻只感到又冷又累又困,他们觉得搁着这尸体不守也出不了啥事儿,便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天已放亮,等他们跑到灵堂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摇摇曳曳的冥烛跟前,只剩下一张光光的门板,而老太太的尸体却不见了!
李春梅把两个守夜偷懒的责备了一顿,可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寻常一个孤寡老太婆的尸体,难道还会被人盗走抢走藏起来了不成?于是赶紧着人四下寻找。由于小区是新建的,眼下围墙还没造好,他们先是挨家挨户前后打问,接着在草垛树丛里四下查看,最后连小区外的两口水井也捞了一遍,仍是不见踪影。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小区里一个楞头青从外面喜冲冲地跑回来,原来是他妻子刚在医院生下了小孩。听说里出了这码怪事儿,楞头青怔了怔刚要离开,忽又像想起了什么,“哎”地接过话头:“今儿后半夜我老婆肚子疼,急着要送去医院,在后面树林前的路口上,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像喝醉了酒似的,往羊爪巷那边去了……”
羊爪巷?李春梅猛地一拍脑门,二话没说就领着众人撤腿奔去。路边的茫茫雪地里,隐隐可见一双歪歪斜斜的脚印,直直地奔了羊爪巷的方向。拆迁后的那里,早就成了一大片残墙废墟,这风雪寒夜里,到底是谁去往了那里,又是去干啥的呢……大家满腹诧疑,循着那依稀可辩的脚印,一直往前寻找着,不觉间,就到了汤小凤原先那间老住屋的地边。忽然,有人手指着前面一个地方叫道:“快看,那是啥?”
顺着手指的地方,大家赶紧奔上前去,只见一堆披雪的瓦砾间,有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果然是汤小凤。
老太太面朝下趴在地上,双膝弯曲,胳膊向前伸开,两手深深地抠在瓦砾里,整个成了一砣冰雪块儿。显然,半夜间她是踉跄着来到自己的这间老屋子,想从原先床前的地下扒出那双鞋子,但终因力不从心而留在了这里。
李春梅和众人扶起老太太的尸体,然后拨去冰雪和瓦砾,小心翼翼地刨开冻土,在老太太倒匍的身下,正是几片锈烂的铁皮和一双依稀如泥的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