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静静地躺在雪白的“卧单”中,墙似的大白幔子就这样把枯干瘦小的她与人世间、与我们永远地隔绝了。
穆斯林所说的“无常”,作为一个汉人我是有心理准备的。癌症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儿,人们对于它无疑于洪水猛兽,无疑于判了绞刑。无论是哪个民族,无论是何种血源,概莫能外。
仅仅不到一年,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手术、放疗、化疗、吃中药、气功等,结果一切的一切都是徒然。
得到这一噩耗,我与妻便顶着北方的飞雪从数百里外匆匆地赶来。
穆斯林的丧事简朴而洁净,讲究而又有几分神秘。浓浓的香气弥漫着整个房间,把悲痛撩拨得愈加激烈。每个扭曲的脸都藏着沉重,每个含泪的眼都在诉说岳母的善良。“岳母,我的好妈妈!我的呼唤你能听得到吗?”
“换水儿”是每个人必须的,是对老者的尊重。流水哗哗地响,洗却我一路的风尘,也强化了我的思念。岳母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生前在我家那段日子,无论是穿戴还是生活习惯,都是那么讲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患病期间的洗手。她喜欢我家的热水,反复地洗她那干巴巴的且愈来愈暗淡的手,有时一天要洗几十遍,说:“真好,还是我姑爷家的水好呀!”
葬礼就要开始了,冬季淡蓝的天空飘舞着袅袅的炊烟,小镇宁静而悠远。
阿訇来了,女乡老也来了,表情异常地凝重。结束“洗礼”后,大幔子前亲人们虔诚地跪成一片。人人头上或腰上都缠着洁白的带子,默默地聆听着诵经。我心情沉重得若坠了块石头,拉拽得又一步步滑向深渊。虽然我听不懂经文,但《古兰经》我也是浏览过的,对亡者的祈祷是生者所应该做的,祝愿她老人家顺利步入天堂。
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悠悠的经声戛然而止。
足足有几分钟,背窗而坐的诵经人脸黑黑的,竟一声未知。悲痛的亲人们直到这时,方才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庄严肃穆的脸,似乎感觉到哪个地方不对劲儿。接着黑脸人又与旁边一个人咬开了耳朵。
当我发现他们在看我时,我的全身一下收紧了,像懵懂的孩子做了什么错事。接着又听到声音极小的“有汉人……”嘟哝。我似乎明白了,这一切原来是因为我,一个汉人,一个异类!
我的心在流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恨不得找个地缝。
这时,有人用手碰了碰我。转头一看,是岳父从开着的屋门口在向我伸手示意,让我出去。我感到委屈,更读不懂那张黑脸对我的歧视,以及那种专横与无理。
“还是到外间去吧。”岳父小声说了句。话语中透着善良与无奈。我慢慢站起来,跨过拥跪的人们,默默地来到外间。
外间是我的长辈们祈祷的地方,大家都站在地上,岳父让我靠在一个墙边。静了一会儿,里屋那令人讨厌的声音随后又传了出来。
一阵诵经之后,就是接“堵阿以”。人人双手端在胸前,手心向上,随着黑脸人的一声声呼唤反复地向空中伸展。
按我当时的境遇,这一切无法回避,只有学着别人的样子,一次次机械地重复这一动作。尽管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我还是尽力表示我的虔诚,化解淤积的悲愤。
上路了。岳母被装入巨大的“埋体匣子”,蓝蓝的很浓,上边是许多精美的图案,颇具民族色彩。穆斯林们都来了,年轻力壮的男人纷纷操起了杠子。我的内弟们在前面并排护着岳母的遗像,而我则毫不犹豫地与众一道杠起“埋体匣子”,快步走在了最前头。
太阳惨烈,送葬的队伍快速向前移动,犹如长长的列车无声地行进,只有隆冬的雪在脚下发出刷刷的响声。尽管每一个人肩上的份量相当重,仍是加快脚步,尽量缩短路途的时间。人们交替上肩抬,空手的则快步加小跑,气喘吁吁。几乎每个人都吐着热气,涌着汗。
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没有吹吹打打,没有纸钱,更没有任何陪葬。一个真正的穆斯林是不带走任何东西的,除了自己洁净的身体。
西山苍松翠柏,白雪皑皑,是回民的公墓,是岳母将要安息的地方。
踏乱的雪地上,有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的墓坑。在白雪覆盖下,附近林中还有大大小小的坟茔,高高低低的墓碑。
墓坑四周由粗实的方木垒成,内侧衬着布幔--这就是岳母将永远栖息的地方。在由两个内弟“试坑”之后,“埋体匣子”复又被打开,我们将老人缓缓托起来,徐徐放入坑底,岳母的灵魂仿佛在冥冥之中轻轻飘落,拉扯着每个男人沉重的心。因为在穆斯林中,女人是不能到墓地参加下葬的。
晚辈们又跪在了坟头,看着人们封穴培土,听着黑脸人的诵经。岳父稍稍拉我至一棵树后,用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跪在冰凉的雪地上,任热汗在体内一点点冷却,消失着我的愤懑与疲惫。
然而没有想到,先前的一幕又发生了--而且那张脸更黑了,昭示着恐怖与黑暗。岳父在旁边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默默地流着浑浊的老泪!
我陡地站起来,没有了任何的奢望和幻想,踉跄着走到坑前,从一个人手中夺过一把铁锹,死命地挥动双臂,任黄土飞溅起来,落在岳母徐徐长高的坟上。
随着人们叮叮当当的锹声,褐黄的土纷纷扬扬地落下,若晴空飘飘洒洒的雨,给亡者以滋润,给生者以宽慰。
我拼命地铲啊铲,扬啊扬,用我的虔诚、我的真心、我的悲伤。忽然,我感觉浑身异常地疲惫,像一堆朽木架子摇晃起来,瞬间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夕阳迎着我的脸,透过美丽的松枝叶倾泄下来。四周静静的,只有身边一群男人的喘气声,以及他们连续呼出的一团团白色雾气。
只听岳父对我说:“你受委屈了,孩子。”话未说完,一滴好凉的老泪跌落到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