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好人,你要比他还好。如果人人都像奶奶这样想这样做,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坏人了。就是因为好人受到坏人的伤害太多,把很多好人逼上梁山,不得不做坏人,这个世界才这么复杂。
但无论一个人多么好,或者多么坏,他们都要走向一个共同的归宿。面对这个问题,我想奶奶更为从容潇洒:她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儿,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用。
原先我一直不理解:奶奶为什么在生前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呢?
可能她把死看得很重要。不是有一句民俗吗:住在杭州,穿在苏州,食在广州,死在柳州。前三句好说,但有人对死在柳州不明白,这其实是说广西柳州出产好的木材,棺材工艺水准亦很高,用那儿的寿棺,也算死得其所了。可见对死,人们也像对生一样在乎。
奶奶也一俗人,能不在乎吗?
那是在她的第二个孙子--我们的二哥出生的那年夏天,娘在家里喂孩子,奶奶和村里人一起,正在地里收割小麦。那天的天气很闷,所有的人都喊热,奶奶也几乎要晕过去。就在她觉得自己要瘫下去时,突然一阵凉风吹来,让人觉得格外舒服。抬起头来一看,才发现天色不对劲,而且在西边的方向,有一个巨人在空中盯着她,并不断向她靠近,说来吧来吧,跟我走吧。说着还扬起手臂,好像要拽她走。她不肯走,并拼命向后坠,巨人就有些生气,脸孔也狰狞起来,骂奶奶不识好歹,挥动着两手说我给你准备了那么多金银财宝,让你跟我享福,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骂着,巨人就将手中的珠宝向她砸来……奶奶后来认定,那个骂她没良心的人,就是爷爷,爷爷就是要把她砸死,好让她去陪他。
从娘那里,验证了奶奶当年的说法。按说,在紧张的麦收季节,娘当时作为主要劳力,也是应该去地里抢收的。但当时二哥刚出生不久,她要在家喂孩子。那天她刚刚哄二哥睡下,正想去做饭,大门突然被撞开,几个咋咋呼呼的男男女女,抬进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奶奶。他们把奶奶小心地放在炕上,娘看见她一身泥水,脸色蜡黄,紧闭着双眼,额头、脸颊处还有伤痕。在娘给奶奶喂水的时候,那几个人介绍了大致情况:因奶奶割麦比较慢,她落在了后面,因此大家刚上来并没有发现她中暑晕倒;直到天上下起大如鸡蛋、小似小枣的冰雹,在人们都在找地方躲起来时,才发现奶奶不见了。那时候,奶奶已经被冰雹砸伤,躺在麦垅间人事不省。
奶奶这一病,断断续续就是三个多月。医生看了,也说不准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就是浑身无力,不思茶食,下不得炕。到了当年秋天,伯突然领家来两个生人。这两个年纪都稍大,一男一女,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伯给奶奶和娘介绍说,这两个人是要住在咱们家的,他们是济宁金乡的一对五保户,因为他们家那里受了灾,被政府安排到乐陵来度荒;还说,这是上级安排的政治任务,光茨头堡一个公社,就安置了两三千人。这次,程楼也安置了十多个人。
本来,伯是不准备把人带到自家来的,因为当时奶奶还病着,家里还有不满周岁的小孩子。再说,这里也受了冰雹灾害,当时春苗全被砸光,未来得及收割的小麦也全部被砸平,收成大减,家里确实是格外困难。但伯是干部,凡事都要带头,所以他还是主动承担了两个五保户的认领和照顾。
奶奶躺在炕上,见来了生人,就想起身打招呼,等娘反映过来想扶奶奶时,奶奶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奇怪的是,从这一天起,奶奶的身体就一天天好起来,没几天就下床活动了。几个月后,当那对五保老人要离开程楼回老家时,一家人还不舍得他们走,说是他们给奶奶带来了好运气。
奶奶的身体说恢复就恢复了,但她的心病也从此落下了。她认定那天真的看到了爷爷,她说,爷爷肯定是觉得寂寞了,想要她过去陪他,看来她离死不远了,快给她准备一口棺材吧。她这一说,把一家人都吓得不轻。伯给她做思想工作,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讲封建迷信,你说的那个巨人,可能只是云彩堆砌的一个人形。奶奶不与伯争辩,只对他说:你不懂。
到了年底的一天,伯从公社开会回来,向奶奶说了一件事:县政府在城南关路西建了一个革命烈士陵园,听说陵园里的石碑上,刻了很多烈士的名字,不知爷爷的名字在不在上面。奶奶听了,就要求伯抽时间带她去看看。过完春节,他们来到县城烈士陵园,可是在陵园门口等了一整天却没看成,因为工作人员都去参加“整风运动”去了,说是正举行什么反右派斗争活动。在室外站了一天,许是受了风寒,奶奶又病了。回到家,她又躺到了炕上,发烧,咳嗽,多日起不了床,日渐消瘦。
这一天,奶奶把伯叫到跟前,郑重地对他说:你伯夜里又叫我了,我都答应他了,这次我真的要走了,你快把我的棺材准备好吧。
这一次,伯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