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大字报事件的根由,还是因大哥惹起来的。可大哥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是,还振振有词地说奶奶的思想太落后了,很有必要改造她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明白道理已是多年后,大哥笑谈年少时的荒唐,他坦然承认:因为照顾姑奶奶没去成北京,没见到毛主席,自己心里确实不痛快,由此还埋怨过姑奶奶病得不是时候,被奶奶和娘狠狠地骂了一顿。大哥说,回忆当年,自己也感到十分可笑。他记得,在奶奶和娘的逼迫下,尽管他心里不服,但还是向姑奶奶道了歉。
说起来,姑奶奶是个苦命人。
姑奶奶是爷爷的亲姐姐,生于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西归、宣统帝溥仪即位那一年,比爷爷大两岁。十八岁时,姑奶奶嫁到了前仓村,但也不知什么原因,一辈子没有后代,后来婆家的一个侄子过继给他们当养子,但这个养子不是太孝顺,平时根本不问他们的事。那年夏天,当地发生涝灾,省委一个姓周的副书记来乐陵查看水情,姑奶奶的男人为了配合记者照相,被公社领导安排在河边,与其他几个农民一起作工作状,不幸被河道施工的车辆误伤,不治身亡。后来照片是出来了,他被报道成治理马颊河的英雄,还被树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事迹上了《大众日报》。但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姑奶奶的命运。身体多病、日渐衰老的她,一个人确实已无法再在前仓村住了,于是托人捎口信,试探奶奶能否接纳她。奶奶二话没说,答应了。于是姑奶奶就搬到了程楼来,这一来,就住了十几年,直到一九八三年才去世。
其实,那时候奶奶一家的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伯和娘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大哥、二哥、大姐和欣月。当时欣月才两岁多,因没有其他好吃的,只好成天喂南瓜,吃得她像个干巴枣似的。伯就有些犹豫,一方面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再养一个只能吃不能干的人确实犯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与姑奶奶比较生疏。姑奶奶自从出嫁以后,就很少与娘家人来往,伯对这位姑姑确实没有多少感情。
但是奶奶说服伯,要求他一定要亲自把姑奶奶接到家里来。她对伯说:将人心比自己,你也要过饭,不认识的人都能给你一口吃的,现在你姑老了,向你要一口吃的,不行吗?再说了,咱没有好的有孬的,没有稠的有稀的,总归不能眼看着她没人问,他可是你亲姑呀。经奶奶这一说,伯就想开了,和娘一起,拉着地排车,把姑奶奶接到家里来,从此十几年如一日,像伺服亲娘一样对待她,直到为她送终。
在病情加重的那一天,自觉不行的姑奶奶,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我一生困苦,上半生没过几天好日子,但没想到下半辈子,跟着我的娘家侄子却享了福。大姐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个场景,当时她已经上中学了,因为听老师讲“四人帮”被粉碎的事件,下午放学回家晚了些,刚进家门,就听说姑奶奶快不行了,很多人围在炕边。她挨过去,看见姑奶奶拉着娘的手不丢,有气无力地说: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命不好,其实,我是个有福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先苦后甜,我知足了。
娘和奶奶含着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住地点头。见大姐放学回家了,伯把她往前推了推,意思是想让她与姑奶奶最后说句话,但大姐好像有点害怕,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时,大姐看到,姑奶奶又拉着奶奶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替我兄弟感谢你,你为他培养了一个好儿子,而且,还为他娶了个好媳妇……
多少年以后,大姐回忆那一幕,依然感慨万端。现在想来,姑奶奶回娘家让侄子养老,她心里肯定是不安的。如果她的弟弟--我们的爷爷还活着的话,怎么都好说,但他已经死去多年了,自己与娘家也没多大联系,到老了再回到娘家,让侄子养着,自然也是怕遭受白眼;可没想到的是,奶奶的心胸那么大,没有一点点嫌弃,确实把自己当成了亲姐妹,孩子们也都把自己当成至亲的人,死了也确实知足了。
姑奶奶在娘家受到的礼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由此对奶奶和整个徐家又平添了些许敬重。然而,对外,奶奶却把功劳都记在伯的身上,她对娘说:他是党员,首先要在家里做出党员的样子来,这样在村里管事人家才能服他。看来,奶奶对自己的党员身份无所谓,但她对儿子的党员模范作用,却是十分上心的。
其实,刚上来,姑奶奶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到程楼奶奶家的,前仓的房子还留着,当时没扒掉,算是留下一条后路,不行的话就再搬回去。后来,她看到奶奶、伯和娘他们是拿真心焐她,她才做了以后就死在程楼的打算,不只将积攒了一辈子的一些钱财全部拿了出来,而且让伯扒了她在前仓的房子,将木料等拉回程楼,算是给伯的一点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