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都入了党,娘还能落后吗?所以,奶奶入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奶奶是什么时候入的党,她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村里只要一开党员会就会通知她,估计连通知她参会的人,也不一定明白。大概是从那个短发女人,也就是崔组长,她准备吸纳奶奶加入组织时开始的。崔组长可能有意要培养像她一样的农村女干部,她认为,奶奶作为革命军属,当然要红,体现之一就是要入党。时间长了,大家都以为她是一名党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被入党”了。直到有一天,她被“开除党籍”,才让她得以解脱。
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春天,在程楼北边的古镇茨头堡--当时叫“区”,召开一个庆祝翻身胜利的大会。当时,村里通知,这是穷人翻身做主的大会,十分重要,穷人都要参加。但那时候,曾爷爷正赶上病得厉害,奶奶放心不下,因此虽然穷得要了饭、卖了女儿,但还是不打算参加了。伯给奶奶做工作也没做通,村里工作组的人也来动员,说你是抗战军属,有代表性,一定要参加。奶奶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在去参加会议的路上,奶奶因为是小脚,走不快,被所有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边。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奶奶看身后没了人,就在半路上跑了回来。后来工作组的人不满意,在村里点名批评她,连伯也觉得丢了人。
到了这年夏天,应该是八月份吧,有一个会议,奶奶却是主动要求参加的。那是县政府要召开一个公审大会,但地址是在县城,比茨头堡远不说,而且,除了推选的部分群众代表,要求参加大会的尽量是各级干部。但是,这一次奶奶却坚决要求去,因为,大会公审的是汉奸头子何树茂。
何树茂这个人可谓罪恶累累,奶奶家的房子,就是他手下人给烧的。据说,当时为了讨好日本人,指认奶奶家,并要抓走伯的,就是他的拜把兄弟,反正他们就是一窝汉奸。那天,她是跟着村里的牛车,和伯、姑他们一块去的,会场设在广场上,人山人海。奶奶力气小,挤不动,她就大喊大叫,把一个维持秩序的军人惹烦了,他冲奶奶说你喊什么,我的耳朵都快受不了了。
奶奶说我不喊,就没有人想知道我要扇那个大汉奸两巴掌。
当兵的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扇那个大汉奸?
奶奶说因为他烧了我们家的房子。
当兵的说那是私人小事,这样的事多了,我们要报的是阶级仇、民族恨,而不是私仇。
奶奶说这个汉奸差一点打死我们村最穷最苦、又聋又哑的赵大爷,还烧了他家的房子,抢走了他家的东西,这也是我个人的私事吗?这算不算阶级仇、民族恨?
当兵的也说不清楚,他看奶奶的劲头很强、情绪特别激动,不知她什么来头,就说你等等吧,我去那边问问。说着,他还真的挤到另一边,向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请示,那个当官模样的人看看奶奶,又对当兵的说了几句什么。当兵的就回来跟奶奶说,这是公审大会,该怎么办上级都是定好了的,你不要无理取闹,否则就把你扣起来。
奶奶一听特别生气,说我就是要打汉奸,不打他我心里憋得慌,他做了那么大的坏事,打他还有错了?你们想扣就把我扣起来吧,我先出了气再说。说着就往里边挤。当兵的一看这个女人惹不起,就往一边躲,正闹着呢,人群就乱了,有人说大会散场了,要枪毙何树茂。当兵的趁乱跑了,奶奶依然十分生气,也不知是生当兵的气还是因为没捞着亲手打何汉奸一巴掌。伯和姑拉着她回家,一路上还生气,她说,她真的想替赵大爷抽那个坏种几个嘴巴。
回到家没几天,伯又向奶奶透露想当兵的愿望。原来,乐陵的地方武装升级了,都编入主力部队,因此各区队号召、动员各村进步青年报名参军,补充兵力。这一次,奶奶有些犹豫。自从上次到县城参加公审何树茂的大会后,她对当兵的有了新的认识,而且这次还是在附近,不会像爷爷那样南征北战。在奶奶的默许下,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和玉山、程彩文等几个儿时的伙伴一起扛上了盼望已久的真枪。
但是,让伯他们有点小小失望的是,除了一杆掉了漆的旧枪和几发子弹之外,没给他们发军装,因为这是地方部队,他和玉山都没有随主力出发。这是不是奶奶和玉山的娘在背后做了什么工作,不得而之,因为玉山的娘和奶奶一模一样,她的丈夫程连恒战死在外地,她十分害怕再失去儿子。但是,当时与伯和玉山一起当兵的程彩文,却悄无声息地随大部队出发南下了,并一发而不可收,在外边摸爬滚打,历经百战,建立了一番丰功伟绩,最后在福州位居高职。据说,后来有一位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当年曾是程彩文手下的副职,因比程彩文文化高,提升的很快,最后到了中央任职。也是据说--程在晚年时还沾了那位副手的光,被破格提拔为什么“五级干部”,因此在他去世后,中央领导也来人吊唁。
这些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姑还记得,在棉布布票作废的那一年,家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她专门给伯送来了两瓶茅台酒,她说,她是受父亲程彩文之托,专门来看望徐伯父的。伯到县里开会去了,而奶奶也不认识什么程彩文。等伯回来一问,伯说程彩文就是那个毛蛋时,奶奶才恍然大悟。程当兵走时年龄还小,那时候奶奶只记得人家小名,谁敢想那个成天擦不干净鼻涕的小毛蛋,会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姑那天也是赶巧回娘家,正遇上这事,她和娘、奶奶一起接待了程的女儿,本想留下她吃饭,但人家说有事,因此伯终于也没见到。程彩文在村里也没有什么亲戚了,自从让女儿来程楼探望一次伯后,从此便杳无音信。那两瓶茅台酒,伯自己一直没舍得喝,分别在奶奶八十和九十大寿时,才各拿出一瓶,算是孝敬老太太。直到他去世,其中的一个空茅台酒瓶,还摆在他屋里柜子上最显眼的位置。
话说伯他们总算如愿当了兵,虽然没有正规军装,但枪却是真的,也算满意了。可是,就是这杆枪,伯也没有扛多久。
伯所在的队伍,当时的主要任务是打击还乡团。这年还没入冬,伯和玉山他们配合三间堂公安分局人员活动,在张法家村遭到还乡团的袭击,伯第一次经历真枪实弹的战场,第一次打枪,第一次听到子弹在耳边飞过的声音。这次战斗,县大队损失惨重,共有九人牺牲。伯和玉山他们几个新战士,在老战友们的掩护下突围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小命。
经过这一次历险,奶奶和玉山的娘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坚决制止伯和玉山再返回部队。伯是一名党员,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能当逃兵呢,那还丢不死人?因此他说什么也不听奶奶的,态度和奶奶有一比,也是十分坚决。从小到大,伯从来还没这么倔过,谁劝都不听,说什么都不管用,看来这次他是铁了心要当兵了。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奶奶给伯跪下了。她哭着说你爷爷马上就要死了,你总不能和你的伯一样,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吧?我不是不懂道理,我也懂没有大家就没有小家,可是,如果小家都没有了,你们保护的又是哪个大家呢?再说了,为国家做贡献,不一定非要每个人都当兵打仗,在家里、在村里,也一样做工作,也一样做贡献。伯想拉起奶奶,可奶奶就是不起来,说:而且,我是答应了你伯的,就是死,也要与你们在一起,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伯?我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他……
部队的干部听了奶奶的话,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的男人已经牺牲了,你把烈士的后代抚育好、培养成人,也是对国家的贡献,你们在家把后勤工作做好,也一样是对革命工作的支持。
就这样,伯当兵的愿望,又一次破产。不过,这次奶奶的理由是很充分,曾爷爷这次病得确实特别厉害,奶奶已经为他缝好了寿衣,准备好了后事。她一个女人家,怕的是为曾爷爷办完后事后,哪一天再为儿子办后事,那样的话,还不如让她现在就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