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在枣花香弥漫着贫穷而相对恬静的一个普通日子里,伯降生在山东乐陵程楼村。这一年,乐陵县县长白风仪,正在全县推动一场惊天动地的改革:女人一定要放足,男人必须剪辫子。这对于当时整个乐陵三十多万百姓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
所以说--就算我为伯找出一个牵强的理由:伯一辈子关心国家大事,是有渊源的。
从伯身上,我还想到一个关于心理学范畴的问题:心里时刻装着与自己没有关联,或关联不大的所谓“大事”的人,是不是出于对生活中一些与自己关联密切的“小事”的无奈?
对于自己的命运,从某些方面讲,伯是掌握不了的,因为他有一个把儿子的生命视作她的生命、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母亲。这个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她把子女视为自己的财产,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支配。也可以说,是她,剥夺了子女对自己人生的策划。
伯是明白人,他知道,奶奶在为他们做出牺牲的同时,他们做子女的,也为母亲做出了同样巨大的牺牲。特别是自己,因为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但是,在生活中,伯从没有埋怨过奶奶,说到奶奶以死相胁,不让他走出家门,也是轻描淡写,只当做一个故事来讲。或许他会想到更深一层:如果他埋怨奶奶,那么,奶奶又该去埋怨谁?总之从他的话里,是听不出对奶奶的抱怨的,他能做的,就是像小时候一样,对已经是老太太的奶奶,逆来顺受,言听计从。
但是,他把对奶奶的不满深深埋在心底,被另一种东西所掩盖,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得到。就是觉察到了,他也要想办法压制这个可怕的苗头,而且要想办法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为母亲解脱:可能,是奶奶耽误了他的前程,也可能,是奶奶保住了他的性命。并不是每个走出去的人都那么风光,很多人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比如爷爷。比如程连恒。等等。
但男人就是男人,把战死沙场当成自己的使命和荣耀,与女人思考的角度永远不一样。所以说,世界上最持久的战争,其实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最激烈,也最隐蔽,因为战线在情感和思维领域。
在对待儿女后代的前途这些“小事”上,伯与奶奶也是有分歧的。比如两个哥哥的当兵和工作问题,伯当时是支持他们走出去的,但最后,却都没有拗过奶奶。后来,两个哥哥私下里当然会有所埋怨。从这件事上,伯终于认识到,除了村里的“大事”外,家里的“小事”,他也应该争取一部分发言权,只为不让孩子们都重蹈覆辙。因此,他鼓励两个女儿参加高考,希望他们离开脚下的土地,另辟一片人生疆土。当年,为了给考上山东师范大学的小女儿交学费,他舍下老脸,东挪西借。后来为了还账,他把自己的烟酒及生活消费降到历史最低点;为了喂那几头猪,把娘累弯了腰也在所不惜。等孙子、孙女们长大后,他暗地里鼓励、支持他们走出程楼,走出乐陵,走出山东,外出打工挣钱、闯荡江湖。我想,潜意识里,他是要把自己的遗憾与失落,从孩子们的身上补回来。反正,那时候奶奶年事已高,再想管那么宽,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由此我想到一句话: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对于伯来说,这就是对奶奶无言的声讨,行动上的反抗,思想战线上的争斗。
当然,从另一方面说,奶奶也绝非古板得那么可怕。后来的现实告诉她,她以前的那些生活经验,有的确实已经过时。如果说让伯守在身边,是为了他的安全、为徐家负责的需要,那么,让两个孙子也守在身边,耽误了他们的前程,应该足以引起她的反省了。现在是和平年代,危险性大大降低,走出程楼,就走进了一个新的天地。而这个新天地,都被她的老经验给淹没了。因此,在其他孩子的事情上,她不再坚持;有些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装着不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第七章 不称职的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