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从入党到去世,共六十八年党龄。
但党龄再长,也只是农村的一名普通党员。
农村的一名普通党员,如果说他一天到晚最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很多人可能会笑。可事实上,对伯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前怎么样不敢说,自从一九九二年成为半个徐家人之后,岳父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一个七八十岁的农村老头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每天必看的电视节目,不是古装电视剧,也不是什么农业频道或夕阳红,而是新闻联播。与人拉呱,很少东家长西家短,更多的是香港回归、奥运会的举办、国家主席的外事访问,等等。伯的两个女儿都揶揄他:好象不谈谈国家主席,就白当了这么多年干部似的。他听了,依然乐哈哈的,倒也不恼。
原先我还弄不明白,只要我们见了面,他这方面的话题为什么总是比较多?后来我知道了,在以奶奶为中心的这个由几十口人组成的大家庭里,能与伯有共同语言的不多,有了我,他相当于找到了一位知音。
当了徐家女婿后,我慢慢了解了媳妇娘家的家政分工:奶奶是一家之主,家中大事--比如婚丧嫁娶之类的,甚至连孙子、孙女的婚事,都是她拿主意;娘--我的岳母,主管一家老小吃穿,掌握着财政大权,相当于后勤总管。其他的还有什么?没有了。伯怎么办呢?就是奶奶一形象代言人,表面上还是要他出头露面。如果说在这个家庭里,伯是皇帝的话,也是一位傀儡皇帝,奶奶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掌握着真正的实权。这个局面的形成,自然是守寡的奶奶几十年来岁月磨砺的结果。当时,很多决定家庭和家人命运的大事,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必须由她自己拿主意。当然,一切由奶奶作主,伯是自愿的,也是十分乐意的,一方面是他图个清静,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小就养成了听娘的话的好习惯;他不想违背奶奶的旨意,惹她不高兴。虽然一家人都顺着她,但奶奶给人的感觉,从来不显得霸道,从她身上,看不到一点飞扬跋扈的影子;相反,她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慈善。就是在最生气的时候,她唯一的表现也就是不再做什么活计,而是坐在炕上一个劲嘟噜。一到这时候,娘和伯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惹老人家不高兴了,要赶紧想办法赔不是。所以,在伯生病躺在病床上的半年多时间里,在我们看望伯的过程中,在我被大哥二哥他们为伯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动时,我所认识的程楼村民都说:徐家的孝顺,是祖传的。我想,所谓的祖传,应该是指伯和娘对奶奶的孝敬吧。如果再往上追溯的话,应该是还有奶奶对曾爷爷的孝敬……
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娘和媳妇当家作主,自己躲清闲,除了出于尊重和孝敬,我想肯定还会有其他原因,比如信任,比如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想,后者更重要,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也从很多事上得到了旁证。在伯还不到法定年龄的时候,就入了党,后来一直参与政府和村里的工作,自从任程楼村副支书那一天起,他就为村里的“大事”操心,几十年如一日。家里的事再大,能大过整个村吗?所以从另一个方面讲,奶奶和娘联起手来撑起一个家,是对伯工作的支持,好让他能够做好更大的大事。
“大事”做多了、管多了,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不屑一顾,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正是这个原因,伯的思维就与周边的环境不相适应,特别是他从“干部”岗位上“退休”后,他觉得人们都生活在鸡毛蒜皮中,不大关心国家大事,这样确实不好。首先是奶奶和娘,伯以为,与他对话,她们就不在那个层面上。奶奶关心的是什么?是重孙的婚事定了没有,是那个未来的小媳妇娘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是孙女找的婆家与徐家般不般配。娘关心的又是什么?是娶孙媳妇的房子什么时候盖,料备齐了吗,是圈里的那两头猪什么时候够号,是奶奶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再换新的,是怎么给来此小住的小外孙再增加营养……伯于是就认为,奶奶和娘只知道围着小家转。亏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们那样,不然的话,中国就真的完了。奶奶和娘就偷笑,也懒得理他。
伯就转向大哥和二哥。喝酒抽烟的空隙,两位哥也很默契地配合着,东一句西一句的,反正嘴闲着也是闲着。但其他时间,就是能应付就应付,他们要种地,要打工挣钱,都忙得要命,哪有时间成天关心哪个国家在内战、哪个省长在换人这些东西呢?那是国家主席、总理们要问的事。
伯后来又转向孙子、孙女们。他们都长大了,有文化,有知识,总应该有所追求吧?没想他们也是稀泥扶不上墙,一个个都哼哼哈哈的。这让老头子十分失望。能让伯有感觉的,只有那些以前的战友,与他一般年纪的老伙计们了。
伯把我是摆在与他的老伙计们一个档次上的,所以,他愿意把在奶奶和娘那儿无法展示的内容,要在我这里舒展开来。但我的表现也不佳,他在我这里不能说没有收获,但估计不是很大。
在伯的内心,应该是对我高看一眼的。他以为,我这个会写点文章的女婿,才具有与他共同谈论国家大事的条件和资格;或者,他以为,有本事骗娶了他上了大学的小女儿的人,应该是知道大事、懂得大事的人。让他失望的是,我这个女婿,也不在他的那个层面上,随便瞎聊几句还行,一侃起来,我就露了馅。因为我本身读书不多,知识面太窄,对人文地理之类的更是知之甚少。比如他说起肖华什么时候死的,他当的最大的官是什么级别;比如他说到曹县,这个地方是由哪几个县合并而成的,大运河离这个地方有多远,等等。问得我一愣一愣的,很狼狈。这时候,我能做的就只有装糊涂,装谦虚,装深沉。
回家后,我一方面埋怨他的小女儿,也不替我接个话,好让我有个台阶下;另一方面,我抓紧时间恶补岳父所关心的相关知识,省得下次再被他难住,不然还得丢脸。可是,下次见面时,老头子却往往改变了话题,我好不容易准备的内容,基本上都用不上。比如说香港那个最大的官现在叫特首,在回归前是不是也这样叫;比如邓小平和肖华,两个人的军事指挥才能谁更厉害,等等。我一听,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无知。但我不甘心,故意往自己知道的那方面引,好有机会显示自己渊博的知识。但是他却不懂得配合,我说过去他再说回来,不上钩,不给我机会。到这时,我才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含义,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回去补课。可没想到的是,下一次再见面时,他又一次转换了话题,我永远跟不上。
慢慢地,我就知道,伯并非存心考我,甚至,他也并不多想从我这儿找到什么答案。他只是无意中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他本来有好多次机会走出程楼、走出乐陵,但是都因各种原因--主要还是奶奶的原因,而被困在这个小村庄里。他的儿时伙伴、好友,包括爷爷的战友的孩子,有好多来看望他,除了让伯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之外,我想,可能也会给他带来失落感。本来,他的世界也是可以那么大的。
是的,伯的那种诉说的欲望,其实应该是一种了解的需求,了解他本来应该知道,但是却没有知道的东西。在这种诉说的欲望里,有他从童年开始的生活片段的记忆,也有他梦里憧憬的画面。越走进他的内心,越生出对他的同情和可怜。这个让人心疼的老头子,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