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懂政治,但却离不开政治。大哥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一次奶奶到一个什么纪念馆去,她趴在一面石墙上,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爷爷的名字,找半天没找到,最后人家告诉她,这不是抗日烈士墓,怎么会有抗日烈士的名字呢?奶奶不明白了,说在打仗中死了的人,不是说都刻在石头上吗,还有什么不一样吗?对方笑了,说当然不一样,这是政治问题。
大哥并没有细说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的这事。是在乐陵吗?已经少有人计较爷爷的名字是哪个字,少有人计较爷爷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刻在了纪念碑上。包括徐家现有后裔。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已把老土路挤兑得扭曲变形,你如果仅凭着老记忆,肯定走不出那段历史。爷爷和奶奶走过的那条老街,正在以海啸的速度,淡出今天日新月异的生活。趁着眼前残留的几分热情,我还是执意要打开岁月的抽屉,以期找到爷爷和奶奶尘封的往事。可是,到底站在哪一条路上,才能望见他们飘逝的身影?或许,从五姨奶奶穿梭于程楼的土道上,也可以走近奶奶那些并不太遥远的日子。
总有一个瘦弱的女人,在奶奶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适时出现。不说你也知道,她,是五姨奶奶。伯对五姨奶奶有一个评价:及时雨。在那本叫《水浒》的书里,及时雨指的是宋江,但宋江是男的,伯的比喻明显不贴切。但伯对五姨奶奶还有配套的评价:心眼好,但有点霸道。心眼好不用说了,及时雨么,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出现。霸道,就得解释一下了。
五婕奶奶为了帮助自己的姐姐,在当姑娘时,能手持木棍,将两个大老爷们打跑,打得准男人再也不敢娶她,没有霸道的精神,是做不到的。那件传遍村间乡里的事,发生在爷爷牺牲的那一年。
事情还得从那年夏天说起。有一天夜里,伯起来小解,偶然听到来路不详的嗡嗡声,伯顿时有些害怕:不会是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吧?前些日子,鬼子来程楼搞什么“强化治安”时,也是在夜里进行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异常,后来才知道那是汽车的声音。村里有大胆的趴在远处望了望,估计日本人的汽车,在村东的大路上停了几乎有一里路长。那一次,鬼子为了“治安”,抓走了村里十多个人。
但这一次,不像是汽车。也没有队伍走路时那种乱糟糟的声音。这声音,怎么说呢,就像一个蛰伏于黑暗处的怪物,在呼哧呼哧地喘息;伴随着喘息声的,是让人感到憋闷的、浓重的腥腻气。
奶奶也醒了,她站在伯的身边,也跟着听,听着听着,伯明显感觉到了奶奶的不安。突然,奶奶伸出一只手来,在伯的头上抓住了一个东西,然后喊了伯一块跑回屋里。油灯下,伯看到奶奶手里的东西:一只蚂蚱。蚂蚱是好东西,每年夏天,伯和姑他们都会借割草的机会,逮一些这东西,回家用盐腌了炒着吃,或者干脆用火烤了,吃起来也是特别香的。唯一让伯不满意的,是蚂蚱特别难逮,因此,每回他都舍不得自己独享,总要留给奶奶和妹妹吃。但是这一次,这些小东西不用伯他们费劲逮了,它们不请自来,在啃光了地里的所有庄稼后,又将路边树木的叶子一扫而光。然后,它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掉头向村庄进发,成群结队地涌进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
伯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甚至,当避云遮月的蚂蚱来到眼前时,他还有一丝惊喜。同时,对于奶奶此前表现出来的恐慌感到不以为然。那天夜里,奶奶的不安确实也让伯跟着产生莫名的恐惧。他看到,奶奶的手在发抖,她盯着那只可爱的、泛着绿光的小蚂蚱,半天才哆嗦着嘴唇说出一句话来:魔鬼来了,大鬼刚走,小鬼就来了。
身上生着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伯再也看不出蚂蚱的可爱了。当他看着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蚂蚱尸体,从胃里往外倒酸水时,他已经吃了一个礼拜的蚂蚱,吃得他两眼血红,脸色发绿。当那天一大碗蚂蚱又摆在他眼前时,他恶心得闭上了眼睛。他突然想起一个老人们讲过的故事,说人吃什么多了,自己就会变成什么,以前他还不相信,没想到这竟是真的,因为他现在就变成了一只蚂蚱。他的背后正在发痒、生疼,用手一摸,是刚刚生出来的一对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