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程楼重新埋葬爷爷前,族人将爷爷的金牙取下来,交给伯,说这是爷爷身上留下的东西,做个纪念吧。伯认真地把金牙包好,装在了贴身的口袋里,可是,几天后却再也找不着了。刚上来,伯只是私下里翻找,不敢对奶奶说,怕奶奶怪罪,直到一点找到的希望也没有时,他不得不向奶奶坦白自己的粗心。但奶奶听了,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说那东西留着也没多大用,丢就丢了吧。直到临死前,伯也弄不明白那颗金牙是怎么丢的。他说,只记得在埋了爷爷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向他要金牙。因此有人据此推断:金牙被爷爷带走了,人在阴间也是要吃东西的。但也有人说,可能是伯在睡觉的时候,金牙被人偷走了。前者当然是迷信,死人不可能再找活人要东西,我认为,被人偷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连爷爷卖命的军饷都有人截留、贪污,何况一颗金牙呢?
金牙丢了,奶奶没有怪罪伯,并不能代表奶奶不喜欢金银。相反,有一个叫成非的亲戚,因截留了爷爷让别人捎来的几块银元,奶奶知道后就不顾情面,与成非大动干戈,这说明,她还是十分看重钱财的。按照写文章的惯例,要塑造一个好人,通常采取的方法之一,是要用事例证明其不爱财物,大公无私,心胸宽广,视金钱如粪土,如此才能丰满其光辉形象。但在我所知道的奶奶的故事里,还没发现她有这方面、哪怕牵强一点的故事,而为了真实且公平起见,没有就是没有,又不能刻意杜撰。就说那个成非吧,他是爷爷的一个远房表哥,按辈分,我们要叫他表爷爷。就是他,当年扣下了爷爷的军饷,气得奶奶与他打了一架,还抓破了他的脸,闹得十里八村都知道奶奶这人为了钱,可以不顾亲情,小气得简直要命。
后来,本来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为小气的奶奶正名,可以成就奶奶的伟大,可以让我大书特书她的无私。但是,她没有把握好这个难得的机遇。
这个难得的机会,是在乐陵划归德州地区的那年秋天,由成非主动送上家门的。那一年的夏天,乐陵地区遭受特大水涝灾害,县志载:是年降水量一千零五十四毫米,其中七--九月份,集中降水八百二十八毫米。加之客水泄入,河道漫溢,平地积水七十五天,倒塌房屋二十九万间,死伤人口三百零一人、牲畜一百七十八头,粮田绝产七十六万亩……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在乐陵多个地方设立了空投食品和药品的地点,爷爷的表哥成非,正是在哄抢国家空投的食品时,被砸伤了腰;所以,成非不仅受到了处罚,当县里派干部带领灾民移往泰安度荒时,成非因腰部受伤,也无法成行,在无法度过饥荒时,他找到了奶奶。
那一年,我的内兄--欣月的大哥已经虚十岁了,至今隐隐约约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面黄肌瘦的成非,来到家扑腾一声就跪在奶奶的炕前,先磕了几个头,然后就抽自己的嘴巴子,边抽边骂自己不是人,说对不起他的表哥,对不起饿死的表侄表侄女,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他的这一举动,确实把奶奶吓得不轻,不知道成非怎么了,直到明白成非是来借粮食的,才知道他并没有疯。奶奶说你别这样,快起来吧,我可承不起你的头。成非说表嫂子,救救我吧,按说我是没有脸再登你的门,但我只能厚着脸皮,不然我们一家老小可就没法活了。刚上来,奶奶没有答应,说你难我们也难,我们一家六七口人,就那么点地瓜干,大人都不敢照饱了吃,哪有多余的给你呀。但搁不住成非再三哀求,说我也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能借的都借了,再也借不到了,实在没法子才厚着脸皮来的,你今天不帮我,会死人的。奶奶被缠烦了,最后才从柜子里掏出三两瓢地瓜干,又抓了三两把绿豆、一捧红枣儿。成非提起口袋看了看,还不到三分之一,太少了。本来,他那天特意找了个大的粮食口袋,虽然不敢想奶奶会给装满,但至少也要装一半吧?当时,伯已在村里当了副支书,成非认定,奶奶家的日子应该相对好过些。但是,小气的奶奶却只给装了不到三分之一。这还不算,奶奶不仅用手死死压住柜子,还说出十分刻薄的话来:成非你记住,我给你的粮食,是让你老婆孩子吃的,不是给你吃的。成非点点头,给奶奶又磕了三个头。在他拎着口袋出门前,奶奶还不依不饶地骂一句:你不配!
不就是以前截留了爷爷捎来的几块银元吗?多少年前的一件事,还斤斤计较,给了人家一点粮食,还是看在死去的爷爷的面子上,还是在伯和娘的劝说下。从这事上看,奶奶的心胸,确实没有那么开阔。假设,如果那次她表现得大方一点,慷慨一点,也许能成就她的一段佳话,我这个孙女婿,也有理由把她写成以德报冤的典范,可以大书特书她舍己救人的高尚风格。然而,就是因了她的心胸不够大,这些都没法展开,只能对她的小气如实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