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房是要到房屋顶上去的。到房顶上去,是需要梯子的。家里本就有个木梯子,平常不用时就放在西间小储藏室里。奶奶试了试,好象并不沉,可真要搬起来走动,却是那么费劲。正好儿子过来了,帮忙抬,娘俩一人一头,还行。那一年,伯已经虚十岁,像个小大人一样,能帮助家里干活了。
总算把梯子弄出了房门,并将它倾斜着立起来,靠在窗户前的屋墙上。奶奶把几个孩子撵到屋里呆着,自己拿着两块已有些破洞的胶布,挪动小脚,一层层挪到了梯子顶端,爬到了屋檐边。往下看看,头一阵发晕。从地面往上看,房子并不高呀,怎么从上往下一看,显得离地面那么远呢?她试了试,却怎么也不敢从梯子上再爬到房顶。她伸出双膊,尽量往漏雨的地方够,把胶布在那个可能漏雨最严重的地方铺平。由于身体重量侧向一边,梯子最终失去了平稳,逐渐向一边歪去。随着奶奶的一声尖叫,终于连人带梯子一起摔倒在地上。还好,地上有一堆麦草,总算没伤着人。伯、姑他们全都跑出来,娘、娘地叫着,一齐使劲把压在她身上的梯子掀开。奶奶吃力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双手依然紧紧攥着的,是从屋檐上抓下的茅草。
刚进屋,五姨奶奶就打着伞进了家门。五姨奶奶,是奶奶娘家最小的一个妹妹,也是与奶奶最要好的一个姊妹。看到妹妹,奶奶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也顾不得孩子在场了,坐在炕沿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当然骂得都是爷爷,骂他没有良心、不是东西,把一家老小丢下不管,自己出去图快活……
这是自从爷爷当兵走后,奶奶第一次在孩子们的面前流泪。
爷爷离开家,对奶奶来说,简直象塌了天一样。大小姐出身的她,从小就没吃过苦,更少有受累,哪想到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独立支撑整个家庭的生活?
在这段最难熬的日子里,亏着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帮她。这人就是五姨奶奶。俗话说,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只要自己能咬牙挺过去的,就尽量不指望娘家。尽管如此,她还是得到了五姨奶奶等娘家人的多方照顾。
最近多日的连阴雨,让五姨奶奶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因为她一直牵挂着自己那个要强的姐姐。几天前,五姨奶奶就托人捎信,让奶奶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住,但奶奶就是不去。爹娘也不放心啊,这次连阴雨下得让人闹心,有好多房子都塌了,书梅和孩子们怎么样了?于是专门差五姨奶奶来程楼看看。果不其然,一到徐家门,五姨奶奶就看见奶奶一身泥水的狼狈像,真是让人又心疼又着急。
面对爷爷走后家里面临的困难,奶奶总是强撑着,不敢当家的也当了,不会做的也做了,她说:逼到份上了,不行也要行。可是在天灾面前,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该低头时就要低头。房子漏到这种地步,就差墙倒屋塌,已经没法再住下去,这次奶奶也不犟了,带着几个孩子,跟着五姨奶奶到了娘家。在离开程楼之前,她到后院看望了曾爷爷,好在曾爷爷那间单独的房子去年新苫了麦草,漏水不是太厉害,就是太小了,除了炕,两个人都磨不开身。奶奶叮嘱爷爷,自己在家要小心些,就怕这雨再下大,如果屋子实在漏得厉害了,就到邻居家先躲一躲。
这边的雨依然下着,那边,被奶奶骂做不是东西的爷爷,确实是在“快活”着。据和爷爷一块当兵的于长江后来回忆,日本人在津浦铁路北段增兵,准备发动第二次大扫荡的时候,纵队领导研究后,断定敌人仍会采取第一次大扫荡分进合击的战术,于是将计就计,采用内线外线配合的方法对付。纵队命令五支队率领五团向冀鲁北地区挺进,作为外线作战的一部分,开辟鲁北抗日民主根据地。爷爷所在的支队进入鲁北,以德州东的陵县为中心,开辟了陵县、平原、禹城、临邑等大片地区的根据地。日寇的扫荡开始后,先是沿津浦铁路北段向中心地区合击,由于八路军主力部队已转移,敌人扑了一个空,便转而在鲁北一带寻找爷爷他们所在的纵队。纵队为避开敌人,来到陵县以东的大宗家一带进行休整,这个情况被日本人窥测到后,连夜用一百多辆汽车从沧县、盐山、德州、平原、禹城等地偷运了三千强兵至陵城。大宗家是敌人进攻的重点,这里的战斗最为激烈,战斗中,爷爷他们几个被从南街冲进来的鬼子逼退到村东头,幸好程连恒和于长江在他们的排长带领下,迎头击退了敌人,爷爷他们坚守在一条壕沟里,打退了敌人十几次进攻。为了保存实力,纵队领导最后做出突围的决定。就在他们撤出不久,鬼子就进占了空荡荡的村子,并连夜放火烧村,最后把被爷爷他们打死的几百具死尸装车拉走,返回了老巢德州……
于长江的叙述,与实际情况有多少出入不得而知,但我从相关资料上,确实查到了关于乐陵大宗家发生于一九三九年的这场战斗。而且,爷爷在这场战斗的后续中立了功。立功的过程大体是这样的:在大宗家战斗中,被八路军打死的板垣师团安田大佐葬在张凤池村,每过一段时间,日军就派人去祭奠。经过周密侦察,纵队决定伏击这股祭奠的日军,给扫荡的日军再一次打击。本来,担负伏击任务的是十八团,而十八团是地方部队,没有爷爷他们的事;也是巧合,张凤池村有爷爷一位好朋友,以前他经常去找朋友,因熟悉那里的地形,被推荐给这个团当“参谋”。经过反复侦察,他们摸清了祭奠日军的规律,便选择了日军途径的公路做伏击点。这里是盘河镇东、王家北,距敌人据点较远,两侧有沙丘和灌木林,路北有一个砖窑,利于隐蔽。这天拂晓,爷爷领着战士们便进入了阵地,终于等来了鬼子的队伍。当敌人走到距砖窑五、六十米的地方时,土炮鸣响,枪声大作,敌人落叶一样纷纷倒地,一时死伤大半。在打扫战场时,爷爷从敌人死尸堆里发现了一名受伤的日军,他企图藏在死尸下面侥幸漏掉,结果被俘虏。爷爷歪打正着,立了个功,除了被通报嘉奖外,还被任命为班长。于长江说,当了官之后的爷爷,十分高兴,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奶奶,所以他请假,想回家一次。但当时领导没同意,说老徐你不要得意忘形啊,怎么刚提了干部就想媳妇了?这只是开始,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爷爷也是身不由己,没办法,直到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他才有机会回程楼。
对于这些,被连阴雨烦透了的奶奶,当然是一无所知的。她眼下最愁的是,天什么时候晴,雨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的家。虽说娘家人待她和孩子都很好,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