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星期里,我碰到的第一个校友,是在安徽系的另一支团队里,这个团队也受钱二彪的领导,也就是都属于他的下线客户。每次拜访其他其他团队的流程,都是要搞交流沟通的。每个人轮流闪亮登场,先做自我介绍,再表演个小节目。
我这个校友闪亮登场后,第一句话就闪亮了:“虽然大家都身首异处,但生气勃勃的我们都为了一个辉煌灿烂的目标来到这里……”
我猜他想说的是身在异乡。在学校,我的这个校友,已经是闪闪发光了,博学多才的他最喜欢用四字成语,可惜的是口误比较多,他有一次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上唱歌,动情地说:“同学们,我要给大家声嘶力竭地唱一首周华健的《朋友》,献给我们201宿舍情同猪手的兄弟们。”
我私底下跟这个猪手校友谈了两句,他中毒已深,已经没有办法再争取过来了。我的想法是,联合一批脑子还没被洗干净的同志,推翻钱二彪的残暴统治。我没有能力捣毁整个加盟连锁的组织,但至少可以打打游击战,挽救一部分迷途知返的同志。像胡铁柱这样的,应该是比较容易被策反的。
而我碰到另一个校友,则让我看到了让他倒戈的希望。他也是属于安徽系的,之前在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他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人送绰号“小喇叭”。一天傍晚时候,大喇叭里传来小喇叭悦耳的声音:“同学们,大家下午好,现在是点歌时间。96(3)班的程根勇同学要送一首歌给他前座的女生,歌曲的名字叫《不做爱》……”
广播了沉默了一会儿,小喇叭显然是愣住了,接着传来了翻页的声音,小喇叭半天才说道:“哦,对不起,这首歌是黎姿的《不做爱哭的情人》。”顿时,小喇叭在学校红了。
我在南宁见到小喇叭的时候,他不是红色的,他是菜色的。那是他们团队最艰苦的一段时间,小喇叭悄悄对我说,他们团队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新人进来交钱了,断炊很长时间了,他们每天得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回来,加点盐煮着吃。我看了看小喇叭的脸,从他脸上我看出了他在菜市场捡到了什么菜,他的脸上均匀地分布着胡萝卜的黄、上海青的绿,还有长茄子的紫。
加盟连锁的团队生活经费没有固定来源,有些团队是每个人平均缴纳伙食费,有些团队是谁有钱谁出钱,直到花光为止。来做加盟连锁的,大都不是有钱人,交了3500块,腰包里就没剩几个子了,我几乎看到每个团队的经费都很紧张。如果一个团队进了一个新人,那么直接上线就可以提取700元的提成,这就够大家吃一阵子了。长时间没有新鲜客户进来,那你的肚子也不会有新鲜蔬菜进去了。
但我很少见到有加盟连锁的人被房东撵到大街上去,因为还有每个系的经理级人物少量补贴房租费用。吃菜叶子还能活下去,没地方住这加盟连锁就干不下去了。
小喇叭吃烂菜叶子吃得心灰意冷,我跟他简单探讨了对加盟连锁事业的看法,他也是不无失望,我把他作为了重点策反对象。我后来也找了张纸条,把我接触到安徽系的同事进行分类,参照黄志玮的分类办法,我也采用了1A、2A、1B、2B的类别名称,不同的是,我把很难策反的人划归到2B类,黄志玮、蒋小旗都是2B类的代表人物。
我看到的第三个校友,是在一个军事化管理的一个团队,属于河南系管辖。这个校友在学校苦苦追求一位女生,终获首肯,乐得屁颠屁颠地去为女生打饭,结果大师傅给他舀了一勺幸运的青菜,女生吃饭的时候,不小心用叉子叉起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青虫,顿时惊得天崩地裂,吐得稀里哗啦。这位悲情的校友,去找这位女生,女生避而不见,再三请求,女生隔窗传话:“对不起,我不是讨厌你。可是,我一见到你,就想到那份饭,一想到那份饭,就想到那条虫,一想到那条虫,我恶心得要吐。啊喔……”
这位可怜的校友只好挥泪告别“阴影虫虫”的女友,然后在某个夜里,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震惊了整个校园。
他在学校的围墙上写了一条血红的标语:肮脏食堂,害我媚娘!感情拜拜,如何“虫”来?
这个虫虫校友,我在南宁见到他的时候,比跑了女朋友还要惨,我能看见他脸上有明显的青紫色伤痕,那伤痕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而且虫虫校友并没有参加我们的团队建设活动,他没有闪亮登场,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窝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
我心里涌起几分酸楚,我在这里这么久,见识了一些手段。对新人进行洗脑的时候,语言沟通不了,有些团队就会采取武力沟通。看起来,这位可怜的虫虫校友是被武力沟通过了。
我很想联合这位虫虫校友,搭救他悲情的人生。可我是安徽系的,他是河南系的,我怕树敌太多。更何况河南系的男同事们,个个牛高马大、凶神恶煞,以卵击石,显然不是我游击战的风格。
我只能默默祝福这位虫虫校友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了。可惜,从那条虫开始,我就没看出他有什么吉兆来。
我看到的第四位校友,居然是我的老乡鲁进勇,那个高我一届的校友,但他是高中专的,很会关心人体贴人的一个老大哥。黄志玮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场,而且很恼火,鲁进勇有一份稳定的汽配公司的工作,收入不薄,待我们这些老乡也不薄,要是害得人家丢了工作,良心怎么过得去?
黄志玮的良心看来过去了,或许把良心拿去喂猫喂狗了,也有可能自己吃了,他一直说他是个“吃心”的人。黄志玮一直喜欢他们班的赵红梅,默默地喜欢,只在私底下跟我说过。即使赵红梅被胡铁柱得手了,他仍然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宽衣解带终不悔。
我没想到鲁进勇正在和自己的老板闹矛盾,黄志玮给他打了第一个电话后,他就萌生了前来投奔黄志玮的想法。结果,黄志玮第二个电话打过去后,鲁进勇便风风火火地处理了自己的事情,乘着火车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南宁。他和我一样,都没有让黄志玮顺利唱完他的发展客户三部曲,就已经乖乖就范了。我和鲁进勇大哥如此容易上当受骗,除了我们单纯天真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们对黄志玮的绝对信任。明明是个火坑,黄志玮说是个温柔乡,因为是黄志玮说的,我们就跳了。我们那一帮老乡,关系真的很铁,虽然做不到两肋插刀,但是两情相悦还是没问题的。
最可悲的是,他黄志玮真的认为那是个温柔乡,他没认为在骗我们,他觉得他是个大神,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为我们指了一条光明大道。
7月13日晚上,黄志玮喊我一起去接鲁进勇的时候,我顿时就呆住了。我没预料到这个黄志玮动作这么麻利,这么快就把鲁大哥勾来了。我很后悔,我为什么就不能早点想办法通知鲁大哥,害得他也堕入了这个泥潭。
在火车站接到了鲁进勇后,鲁进勇看见我和黄志玮很开心,他认为抓住了好的机遇,其实只抓了一手鸡毛而已。钱二彪和黄志玮都在出租车上,我不方便跟鲁进勇明说,我想到等到了住处,再找机会跟他把情况挑明。
一走进住处,我看见鲁进勇的脸色大变,是的,一个正常人,看到这样的员工宿舍,肯定会起疑的。鲁进勇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我,我则心虚地躲着他。我想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真相,不想暴露我的卧底身份,我毕竟还有着策反的任务。
钱二彪满脸堆笑对鲁进勇说:“条件比较简陋,你多担待。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参观公司,参加培训。多了解了解我们公司,你就会发现,你来对了。也就是黄志玮,才会把这么好的事与你分享,这将是你人生中最好的一次成功机会。”
鲁进勇点着头说:“嗯,我会详细了解的。”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虑。
钱二彪对着黄志玮交代了几句,然后离开了我们的住处。
鲁进勇大哥将黄志玮和我叫到了阳台上,他挠了挠一头天然的黄发,满脸惶恐地对黄志玮说:“我这辈子都‘黄’摆脱不了关系,但每次都没好事。我出生在广德县黄村,婴儿时期得过严重的黄疸,小学时玩一个‘渡黄河’的游戏被同学扯断了胳膊,初中时在野外方便用黄表纸擦P股高烧七天不退,高中时因为看黄色录像影响成绩只考上了中专。现在被你这个姓黄的拉到了南宁,听你说这里到处是黄金,我买了黄牛票急冲冲地赶来,希望你不要把这事搞黄了。”
黄志玮一拍胸脯说:“鲁大哥,你还信不过我吗?你来这里算是来对了,在哪里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不信你问梅永远。”
鲁进勇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知道他就像我当初一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迫切需要人告诉他没有被骗。当着黄志玮的面,我拍了拍鲁进勇的肩膀说:“鲁大哥,这事黄不了,黄不了,黄志玮是不会骗我们的。”
其实,我心里在呐喊:什么黄不了?发财只是黄粱美梦一场罢了。
鲁进勇暂时松了口气,不再追问。于是,我带着他去洗漱了。
在洗手间里,鲁进勇仍然不放心地问道:“小梅,这里根本就不像是个正经的公司宿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教鲁进勇使用那个微量出水的花洒,一边说道:“你放心吧,明天你就都知道了。”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黄志玮正在卫生间门口游荡,我想得没错,他一直防着我的,如果我刚才把真相向鲁进勇一股脑托出,我很有可能会被拖出去,打出一股脑浆子来。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睁开了我的眼睛,不是我夜半惊梦,而是我压根没睡。我仔细辨别了身边的动静:雷霆万钧的呼噜声,这代表着丁大哥睡着了;如泣如诉的呼噜声,这代表红鼻子睡着了;抑扬顿挫的呼噜声,这代表黄志玮睡着了;珠圆玉润的呼噜声,这代表娃娃脸睡着了;莺啼燕语的呼噜声,这代表胡铁柱睡着了?不对,胡铁柱不打呼噜的。
我一愣神,才发现这呼噜声是我身边的鲁进勇发出的。这么大个的男子汉,呼噜声居然这么娘气逼人?就像一个黄毛丫头的声音,难怪鲁进勇说自己和“黄”摆脱不了关系。
我推了推鲁进勇,他猛地惊醒,口中不住地说:“老板娘,这样不可以的,真的不可以……”
那娇羞的表情,像极了日本动作影片里的女人,一边推却,一边欲拒还迎地说道:“雅蠛蝶!”我也由此推断出,他和老板关系交恶的主要原因。
我赶紧捂住了鲁进勇的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道:“不要说话,跟我来。”鲁进勇清醒了,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穿过“尸横遍野”的房间,跟着我到了阳台上。
夜空辽远而凄清,微弱的星光闪烁,如同在浓浓的夜幕中挣扎。我侧耳听了听房子里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对鲁进勇说:“鲁大哥,你上当了,这里不能呆,明天一早你就找机会溜回去吧!”
鲁进勇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呢!你们到底在这里干嘛?”
我叹了口气:“唉,我们都是命运多传销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