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晚上八点二十分,我乘坐的火车抵达了广西南宁。下了火车,我们在车上相谈甚欢的四个人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我给水仙儿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I will miss you。还留有我的名字和我的联系方式。我没有手机、BP机,只有一个工作单位的固定电话,这个工作单位还是一般将来时的。我想,这个电话号码既然能找到黄志玮,应该就能找到我。不过,拽文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拽洋文,我一直没等到水仙儿的电话,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I will miss you”这句话不仅可以翻译为“我会想你的”,还有一层意思:我会错过你。
我和水仙儿走散了。巨大的人流推搡着我向出站口涌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人流广告牌,而且还是无痛的。这真是个别具一格的城市。
我来到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找了一处公用电话亭,给黄志玮打了个电话,依然是那个甜美的女声接的电话,热情地帮我找来了黄志玮,黄志玮听说我到了,声音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你在火车站稍等,我马上去接你。”
我坐在花坛的沿上,单薄的身体旁靠着单薄的行李。
火车站大楼顶上,“南宁”两个字在夜幕下闪烁着黯淡的光华。耳畔传来的是听不懂的奇腔怪调,眼前的行人脸上也挂着难以捉摸的神色,深邃的夜空上悬着一弯昏黄的残月,我好像从未看到过这样忧伤的月亮。异乡的城市是那么陌生,连空气中都飘忽着一种陌生的味道,我开始想家了。
一个胖子很不合时宜地挤在我的身旁坐下,我满怀戒备地离他远了点。他冲我转过身,脸上堆满了层层的笑容和赘肉,用尖细的声音对我说:“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抱住了自己的行李,低声说:“我在等人来接我。”
胖子说:“你长得好像我的表弟哦,咯咯咯咯……”
胖子的笑声很有穿透力,就像两块锈迹斑斑的铁皮摩擦的声音,让我在闷热的夏夜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胖子见我没有理他,温柔地说:“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哦,错了,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出租车司机。你真得很像我的表弟。你先等你朋友,如果他们不来,你就去我那里住,我一个人住的,我的床很宽敞。咯咯咯咯……”
我只觉得冷汗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下淌,我是个单纯的孩子,我也绝对相信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有什么企图?劫财?即使用后脑勺看,我也不会像个有钱人。劫色?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战。
我站起来,深深呼吸了几大口空气,空气里掺杂着热带水果的味道、潮湿闷热的汗气,似乎还有一点危险的气息。我抓紧了背包,准备离这个神经兮兮的胖子远点。
刚走了两步,胖子在后面喊我:“表弟,别走啊,表弟……”
他尖锐的声音似乎能穿透我的T恤衫、穿透我的皮肤,我觉得就像被剥光了一样难受,我拔腿就跑。跑了好远,我仍然能听到喊我的声音,而且在喊我的名字!
我反应过来了,我等的人到了,我四处张望,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朝我小跑过来。我认出来,其中的矮个正是黄志玮,我找到组织了。
黄志玮冲过来,一把就搂住了我,我又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就是有点太暖了。
另外的高个子,我隐隐约约认识,皮肤黝黑、个子高大、身体健壮、头发粗短,我印象里他应该是黄志玮的同班同学,我记得他名字里有个二,就是记不清二在哪里了。
他冲我咧开大嘴笑了。他的皮肤比夜色还要黑,我根本看不见他的笑容,但是他露出的一口白牙很友好。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口中说道:“我叫钱二彪,欢迎你!”
原来二在里面!不仅有二,还有彪,我也友好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钱二彪绝不像看上去那样仅仅是四肢发达,他的头脑更发达。
两人热情洋溢地帮我拿着行李,喜不自胜地拉着我上了出租车。出租车里还有一位朋友,也是黄志玮的同学,经过黄志玮介绍,我才知道他叫胡铁柱。他并不像一根铁柱,他倒像一根牙签儿。我见到他突然觉得文思泉涌,当即作诗一首:两眼像桂圆,四肢如菜杆。身细似挂面,肤白赛鸡蛋(注:此为剥了壳的白煮蛋)。饥饿的时候,人总是比较具有创造力。
胡铁柱对着我含蓄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一对漆黑的眸子在昏黄的路灯下,仍然熠熠生彩。只是,我在他的眼神里,莫名其妙地读到了一种悲伤。我觉得胡铁柱是个很特别的人,钱二彪和黄志玮看见我,就像是狼看见羊、猪看见糠、八戒看见了高姑娘。而胡铁柱的眼神很复杂,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看见了自己被捕获的同类,有一点同情,有一点哀伤,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我瞟了一眼计价器,上面显示金额已经是23.4元了,我暗想,他们的工作地点离市区还是挺远的。在霓虹闪烁、流光飞舞中,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出租车上,欣赏着南宁这座南方都市的夜景,直到我开始审美疲劳,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再跑下去就不是南宁了,该到南京了!”
钱二彪立刻嘿嘿笑道:“我们公司在大沙田开发区,离市区是稍微远了点,不过那里气候宜人、风景绝伦、民风淳朴、美女如云,犹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你一定会乐不思蜀的。”
钱二彪这番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第一,钱二彪这人不像看上去那样是个笨嘴拙舌的大老粗,反而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后来我知道他还会出口成脏),相当不简单。
第二,大沙田,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此行确切的目的地。
第三,美女如云,这个词很吸引我,就冲着这朵云,我也要在大沙田牢牢地扎下根去。(时代在进步,今天的人民已经明白了那朵云不过是神马浮云而已。)
出租车一路走街窜巷,我一路胡思乱想,穿过繁华缤纷的城区,经过荒凉冷清的郊外,我终于看到了“南宁市大沙田开发区欢迎您”的牌子。接着,我看见了一大片广场,雪亮的灯光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么晚了,这些人都还不睡,看来是知道我要来了,搞得太高调了。对于当地居民兴师动众欢迎我的热情行为,我大受感动。
当然,在当地住了两天,我就知道了,这个广场上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聚集,畅谈人生理想、交流经验心得,为了共同的事业而奋发图强。
接着车子拐入了一条街道,我看见了悬挂的红色条幅。我有些受宠若惊,黄志玮为我安排的接待级别也太高了,还有欢迎条幅。可待我仔细一看,那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打击非法传销,维护社会稳定!
这红色的条幅在我心里投下了黑色的阴影。看来,这个地方,传销闹腾得挺凶。我心里开始打鼓了:亲爱的黄志玮同学,你可千万别是做传销的哦。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可真是伤不起啊!
车子停在一排二层小楼下,我跟着黄志玮下了车,从其中一条楼梯道走了上去。刚上二楼,钱二彪就吼了一声:“弟兄们,开门!”
房门打开,一群人列队站在门口,有男有女,冲着我齐声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被吓得差点摔了一跤,赶紧定了定神,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中迈进了屋子。
有人替我拿包,有人为我倒水,有人帮我拿凳子,还有女同事要给我做饭,大家蜂拥而至的关切,我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吃过了,真,真的吃过了。你们不要客气了。”
钱二彪拉着我说:“那好,先坐下,喝杯水。”
我答应着坐了下来,坐得有些吃力,凳子是很矮的塑料凳,桌子也是很小的简易桌,看着就像幼儿园里的配置。水杯递到了我手中,豁了口的玻璃杯中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上面还漂浮着几点油花。
钱二彪咧着嘴笑了:“兄弟姐妹们为了迎接你的到来,还为你安排了文艺晚会,看你旅途劳顿,今晚就算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再为你接风洗尘吧!”
其实我心里是有很多疑问的。
这里就是员工宿舍吗?如果是,条件简陋也倒罢了。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我数了一下,一共九个人,怎么能住得下?为什么还会是男女同寝?
这些同事们对我的到来,为什么如此热情兴奋?是他们生性好客,还是我魅力太大?
还有,那个接电话的声音甜美的女同事,到底是哪一位?
带着这一堆问号,我开始洗澡。没有热水,也没有洗发水,连个淋浴花洒也是个水货,只会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我还是把自己洗得水灵灵的。可是水能洗去我的汗臭,却洗不掉我满脑子的疑虑。于是,从卫生间出来后,我拉着黄志玮到了阳台上,对着幽幽的夜空,我忐忑不安地问:“黄志玮,大老远的我来投奔你,是因为我绝对信任你。我想问你,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来之前,有人劝我别来,说这里传销闹得凶。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不是搞传销的吧?”
黄志玮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沉着地回答道:“我绝对不是搞传销的。我们公司是做加盟连锁的。”
听见这话,我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那时候的我,很好糊弄,只要能编出合理的理由,就算把我卖了,我也会帮忙数钱的。只是,我的销路也不是很好罢了。
我正想咨询所谓的加盟连锁究竟是做什么的,钱二彪来到了阳台上,他瞪了一眼黄志玮,又亲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到公司参加培训,培训结束立刻上岗。阿玮,带你老乡去睡吧!”
我一听,还有入职培训,觉得这公司还挺正规,也就不多问了,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临睡前,我扫了一眼沉重的夜空,稀疏的几颗星星在冲我眨眼,似乎充满了嘲弄。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睡觉时,我终于明白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为什么能住下九个人,三个女同事住一间卧室,剩下五个男同事则睡在另一间卧室和客厅。当然没有那么多的床位,压根就没有一张床。但地板上所有的空地都是床位,只需要铺上一层草席。我是新来的,享受vip待遇,可以睡在卧室里,还可以独自占用一个枕头。钱二彪是公司的经理,他并不住在这套房子里,后来我知道了他有好几处行宫。
我躺在草席上,久久不能入眠。这么宽大的床位,睡觉不老实的我可以不用担心滚到床下了,可是我又担心别人会滚到我身上来。
枕头上散发的汗酸味、屋子里弥漫的脚臭味、四处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梦话君、磨牙者的助阵,在恶劣的就寝环境里,我以为我会彻夜难眠,但我还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我已经在火车上熬了两夜了,再不休息我就要需要修理了。
南宁的夜啊静悄悄,我们把理想轻轻地摇,年轻的室友头枕着臭脚,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