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头几年,我和老公老为一些鸡毛蒜皮而嗑嗑绊绊,那次我脾气一倔,独自跑到了离城百里外的竹山村。同窗好友小霞是村竹器厂的厂长,晚饭后,她要我和她一起住在厂部的宿舍里,说要两人好好聊聊,可我却摇了摇头,因为这时候的我,只想一个人呆着理理自己的心事。小霞犹豫了一下笑道:“好吧,带你去个幽静的地方,村西头秀婶那儿倒是有间闲屋子哩。”
路上小霞告诉我说,秀婶快六十岁了,虽是脾性古板了点,为人却很善良,她丈夫叫刘耿,三十年前就死了,女儿出嫁后她一直单身独居,如今仍然住在这儿最旧最偏静的老屋子里。拐过一片竹林,小霞指着前面的房子说到了。果然,这是一座很老式的住宅,由于年代久了,屋上的鳞瓦长满绿色青苔,墙上的板壁和窗棱已经风化得烟灰发黑。
见小霞带来了客人,秀婶从虚掩着门里迎了出来,满是笑的脸上虽然有些苍老,但仍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听说我晚上想住在这儿,她打量了我一眼说:“行,有屋子空着哩,不过城里来的客人,住得惯吗?”见我点点头,她麻利地推开了隔壁的一扇木门。这是一间不大也不小的旧屋子,与秀婶的住屋一墙之隔,里面有家什虽说简陋陈旧了些,但却很是干净整洁。
见我挺满意的,小霞当下和秀婶一道,帮我料理好了床铺。正在这时,厂里有人跑来叫小霞,说县城的客户刚来电话,要她马上赶去签个合同。我陪小霞走出老屋时,小霞掏出钥匙串儿,摘下其中一把钥匙塞在了我的手里:“今天我赶不及回来了,晚上你要是不习惯的话,还可以睡到我那宿舍去的哦。”我接过了她的钥匙,但只是摇摇头说不想添麻烦了。
晚上,秀婶来到我住的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拉了会儿话,然后就过去关上了门,不一会又熄了灯,显然她一向睡得挺早。奔波了一天的我也有些累了,便和衣躺在床上,眯眼想着自己心事。
从繁闹的城市来到偏僻的山村,夜晚感到特别宁静,这反倒让我迟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会儿,我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声音隐隐来自对面墙上的一个小窗洞。我睁开眼,借着门边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是秀婶那边在用一团旧棉絮什么的东西,正在堵塞着与我屋子相通的那个小窗洞。那塞窗洞的动作很轻,隔壁的屋子里也没有开灯,显然,是她等我睡着了才这么做的。
我觉得有些怪怪的,隔墙两边就我和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设防的需要,都这时候了,她又瞒着我堵上那个小窗洞干啥?但再一想又释然了,可能她是怕打呼噜什么的影响了我吧。于是我翻了个身又睡了。可是不大会儿,一种断续而压抑着的声音又让我竖起了耳朵:“你个死东西,你还晓得来啊……”我知道在这一带,“死东西”是女人对自己男人的一种呢称,含有打情骂俏和撒娇的亲密味道。不用说,这会儿秀婶屋里除了她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并且是个男人。
秀婶的丈夫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况且一直是单身啊,难道……我隐隐知道刚才她悄悄堵上那个小窗洞的原因了。偏偏这时,我那灵敏的耳朵又太不识趣,还能听到隔壁那粘乎乎的声音:“你个没良心的,你跑哪去了……想你想得我头疼脑热的,你还知道来呀?”往下,又是一阵“扑扑啪啪”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轻轻拍打着另一个人的身子:“来,抱抱我……给我揉揉这儿……”我忽然觉得一阵脸红耳热,没想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古板女人还挺风流,还挺浪漫的,真是没看出来。为了证实我的判断,好奇心特强的我变得荒唐起来,竟蹑手蹑脚打开门,猫着腰绕到了她的后窗外边,借着月色的逆光,果然看见她屋里的床边,是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影,并且听她们还在含糊不清地轻轻呢喃和絮叨着什么。
然而,当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之后,却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地境。因为这时候,我知道我这个“入侵者”只要稍微发出一点点惊动的声音,哪怕是一声不自然的咳嗽,都会引起隔壁主人秀婶的难堪。此时此刻,我只好开始刻意地让自己屏息凝神,可这一来却再也无心入睡了,于是我索性趁着满地的月光,沿着村间的林荫道漫无目标地走着。当走到竹器厂的门前时,一阵风刮过,天忽然下起了大雨来,我想起小霞留给我的那把钥匙,便径自去小霞的宿舍里睡了下来。
当我醒来时,雨过天晴的太阳已到了头顶上。小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快,秀婶进医院了!”我一惊:“她,她咋了?”小霞捶了我一拳说:“你呀,夜里睡得好好的又跑到我这儿来了,走时也不知道跟秀婶说一声,害得她……”原来,夜里起风下大雨时,秀婶怕我住的屋子漏雨,便过来进屋看看,见我不在她放心不下,当时就冒着大雨出村寻找,谁知在路上摔下了沟底,结果腿子受伤了。
这倒让我很是意外和内疚,我决定和小霞一道去医院看看秀婶。半道上,小霞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要给秀婶带件换洗衣服。小霞打开李婶的房门时,我也跟着跨了进去。屋子里有点暗,门开之处,立在床边的一个男人把我吓了一跳。定眼上前一看,那竟是一个穿着衣服的塑料充气模型人。我愣了愣,忍不住把夜里的事儿对小霞说了一遍。
小霞笑了笑,但神情很快变得沉重了起来:“你知道秀婶是怎样的一个人么?”接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秀婶和耿叔年轻的时候,两人都逞强,都不肯服输,经常拌嘴闹别扭。那年,耿叔为赌气去了一家煤窑挖煤,谁知就在他拼命蛮干时,煤窑发生了塌顶……现在秀婶的女儿女婿都在城里工作,一直要接她到城里去享福,可怎么说她就是不肯去,情愿一个人呆在这老屋子里。”
说到这,小霞指着那个穿衣服的塑料模型人说:“瞧,这身衣服就是当年耿叔穿过的呀。秀婶觉得耿叔一直在老屋里没有走,能够感觉他的存在,因此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亲亲热热地和耿叔说话。唉,她总是说,真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只能在老屋里去找点旧时的回忆……”见我发愣,小霞又说:“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正巧就是耿叔的生日啊。”
我终于明白了,秀婶在老屋的那些浪漫,是一种对死去的亲人的挚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啊。那一刻,我忽然非常想念被我撂在家里的老公……
几天后,当我走出竹山村的时候,老公正迎在山口向我微笑,我无声地扑了过去。靠着老公的肩膀,我笑中带泪,感慨万千,之前的种种怨恨都已烟消云散……
(原载于《三月三故事王中王》200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