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阳历三月底,乍暖还寒的时节,我第一次到浙江台州临海。
临海是我到过的最风雅的中国小城之一。我不想引经据典证明这座小城深厚的历史沉积,也不想推介这里的湖山碑石、亭台楼阁,这些都能在导游手册中找到。还是说说我在这里认识的风雅的新朋友吧。
临海的旧体诗词作者之多、作品之高妙,是我以往未曾见识过的。传统就是历史在现实中的遗存,与临海相关联的大诗人,要数“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骆宾王的最后一任官职是临海丞,骆宾王的诗文集,在明代以后便称为“骆临海集”。
去临海之前,我在网上搜索关于临海的资料,无意中进入某个人的博客,博客名“了而未了半书生”。我本意只是看看其中有没有关于临海的信息,并没有窥视欲,但是博文吸引我一页一页翻下去。我由此知道,博主研习书法、篆刻,有师承且功力不凡,写旧体诗,写散文,生胃病,他有一个书画、文学朋友群……一个生动的文人形象跃然屏上。最后我还了解到博主名叫陈引奭,他居住在临海市区。午夜浏览完毕,感慨良多。比照博主和他的朋友们的风雅生活,我这个在京城万丈红尘中碌碌奔走的文学工作者,生活得忙乱匆促,功利伧俗。
到临海的当天晚上,在东道主的酒席上,当有人介绍临海文联秘书长陈引奭,我惊呼有缘。我对这位年轻诗人的了解让他惊讶。我再次用“风雅”和“伧俗”这样强烈对比的词语,表达我对临海文化人的敬意。
在临海市诗联学会的会刊创刊号上,我读到了陈引奭的《咏羊岩勾青》:
羊肠出半山,岩壑尚斑斓。勾剪裁云锦,青春共白鹇。
四方思陆圣,海隅见娥鬟。闻道瑶台上,茗香动九寰。
“羊岩勾青,四海闻名。”这还是一首巧妙的藏头诗,令人击节赞叹。
台州市文联的金岳清兄,赠我一方印石,我请引奭兄为我刻上四个阳文篆书:“百花深处”。百花深处是北京西城的一条胡同的名字。老北京的胡同名大多是很写实很俗气的,唯独这“百花深处”诗意得让人不可思议。我曾经有一个出版策划案,以“百花深处”命名一套纯文学丛书。世易时移,改了行当,旧念消泯,但是“百花深处”四个字我还是依依不舍。今后练习书画,岑上此印,或许能沾上临海的一点风雅气韵。
二
东晋南宋中华帝国的朝廷两次偏安江南,知识分子与王公贵族一同南渡,使得宋代以后的江南成为中国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南宋理宗的皇后,谢道清,也就是后来历史上著名的谢太后,史载即是临海县(今临海市)城东下渡人。
东晋王羲之在会稽与众友人曲水流觞赋诗,留下千古绝品《兰亭集序》。王羲之们的雅兴,跨越千年时空,让我们在临海找到了遗韵。
我平常不大看当代人的旧体诗。现代文学兴盛以后,旧体诗和文言文一样成了旧文学的余孽,新文学的挡路石,见不得天日。但是现代文人还是喜欢用这种文体抒情表意。现当代的诗作者之中,我私心爱好奇崛深沉的鲁迅、陈寅恪,风流俊雅的郁达夫,与古为新的聂绀弩、杨宪益等。现在新文学一统江山,没有了文学革命的警戒线,一些领导、退休的老同志喜做旧体诗,形成了不小的圈子,也有刊物出版。只是大多数作品过于随意,平仄不合,对仗不工,风雅难免缺失。
我算是大学中文系科班出身,当年我们系里的大师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我也曾翻阅过。古代汉语老师教的平平仄仄平平仄,我饶有兴趣地学习,尤其入声字,用我的乡音能很容易地读出来。即使这样,我也是知难而退,没有依照古韵作过一首完整的诗。偶尔有朋友发来律绝,我也只是压个韵脚唱和一下。杨宪益先生的自谦:“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我恰好可以借来自嘲。
在《临海诗联》上,我看到了临海朋友对旧体诗的专精和热爱。
“羊岩采风”那一辑,众人拈阄分韵而作,陈引奭分得上平十五删,以此韵作诗三首,上文所引即是其中之一,又分得下平九青,作诗三首。
李含江是临海市的市长助理,公务之余,雅好吟诵,不像其他地方的领导是业余水准的玩票,老李堪称声律比兴的行家里手。羊岩诗会,老李分得上平三江赋诗二首,又步朽朱灰韵赋诗一首:
欲见山坡绿,奈何浓雾堆。
杜鹃岚气染,松蕊野风煨。
纤指弄青玉,仙姑出土胎。
清明连谷雨,天下喜新醅。
临海城中有一座东湖,是小城的景色精华。东湖是北宋端拱二年(989年)人工开凿而成,千余年来经历代疏浚、培植、构建,意蕴逐渐丰富,清代俞曲园称之小西湖。我与李含江、陈引奭、金岳清三位薄暮环游东湖,恍惚置身于“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城里、西子湖边。
在酒吧小坐,说起前不久曝光的广西某烟草局长的日记,大家笑问含江老哥作为市府官员有没有这样的腐败日记,他绕弯子说起家庭生活的重要,每周要陪夫人散步购物。正说着,夫人来了问询电话,于是聚会散席。
在这滚滚红尘中,吟诗填词,需要旷古的心胸,悠远的情怀。
三
台州作协副主席金岳清是我最早接触的临海文人。他小个子,穿对襟中装,温和稳重,同乡称他小金,我称老金。老金写散文,写小说,成就斐然。但是金岳清的书法,声名更加卓著,在台州乃至浙江迥出同侪,一纸难求。我没读过老金的旧体诗,猜想他耳濡目染也工于平仄。
离开临海的前夜,岳清兄赠我一纸墨宝,抄录的是顾况《临海所居三首》之三:
家在双峰兰若边,一声秋磬发孤烟。
山连极浦鸟飞尽,月上青林人未眠。
按照钱锤书先生的归类,我的唐代本家诗人顾况(字逋翁)可以说是“小的大诗人”或者“大的小诗人”。逋翁先生是苏州海盐恒山人(今在浙江海宁境内),谊属同乡,与我的祖上有否血缘关联,已无谱系可查考。顾况广为人知的,还是他和诗人白居易之间的一个故事。白居易十六岁时,拿着自己的诗作去京城长安(今西安)应考。考前,白居易将自己写好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诗,呈递给顾况看。顾况看了诗歌作者署名后,笑道:“长安百物贵,白居大不易!”然而当他读到诗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这句,又惊又喜,道:“有句如此,居天下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在顾况的赏识下,白居易中进士,从此名扬天下。此事亦传为美谈。
乾元年间,顾况曾任职新亭监。新亭盐监设于临海,是唐时台州盐远销处州、婺州、衢州等地的集散地,且是当时江南十大盐监之一。顾况的存世诗作中有多首写到在临海的生活。
俊逸的书法,尺幅之间把我和临海的缘分凝聚在其中,老金的盛情雅意令我感动。
四
去到临海之前,我与临海最亲密的接触,是因为羊岩勾青。
四五年前的初夏,我出差到杭州,方腾高兄来看我,赠我一盒茶,名曰羊岩勾青。
腾高与我同岁,在北大读书时低两级,不同系,所以我谬称师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两年,我们共同参与北京大学校刊学术理论副刊的工作,一起访谈了很多卓有影响力的文化人物,当时谈论的话题,至今看来极其富有前瞻性。毕业后我去出版社编杂志,腾高兄到了浙江省人大。我那次去的时候,他刚挂职到杭州高新区做副区长。腾高兄学法律,少年老成,我们性格不同,但他是我联系最多最感亲密的大学同学。
腾高赠茶时说,羊岩勾青名声不大,但是茶品甚好,产量少,价昂于龙井。回京后我与众位茶友共赏羊岩勾青,友人赞不绝口,足证腾高所言不虚。
没想到数年以后的初春时节,我来到了临海,来到羊岩山上。被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王家扬赞誉为“江南第一勾青茶”的羊岩勾青,就产自这座海拔不到千米的山上。山风微凉,坐着电动车巡游整个茶山,有些寒冷。一方山水养一方茶,中国大地上的绿茶千余种,也许隔一个山头,茶叶就迥异其味。
茶场主人将隔夜采摘的头遍春茶赠与我们,这真是一份厚重的馈赠。
冲泡羊岩勾青,我特意选用透明玻璃杯,看那绿芽在水中载沉载浮,仿佛把临海的春色留在了杯中。
五
春日到临海,三日见闻,是对我的乡愁的莫大安慰。
我的地理上的故乡还存在,但是经过大刀阔斧的拆迁重建,文化和美学上的故乡,已经消失无踪了。
如果出生的地方没有记忆的参照物,只有亲人存在,那就只是家乡,称不上故乡。前年春节假期,我带着儿子,去寻访我能找到少年踪迹的地方,有幸看到了拆毁近半的初中校舍。在冬日薄暮中,我与萋萋芳草和残垣断壁合影留念。
河道淤塞,舟楫不再,当年的杨柳岸变成了水泥路和新植成行的水杉或松树。人口密度太大,每一寸土都需要规划,需要安置。整齐划一的道路,样式一致的房屋,井然有序,没有景致变换,没有视野,与自然隔了一层巨大的膜。小桥流水只保留在照片上、录像里,或者像周庄、同里这样标本式的景区里。阡陌纵横、草木丛杂的野趣,江南乡村的随意之美、朴拙之美,已是陈年记忆。
近代史上江浙并称,地理接壤,人文与风习近似,皆号称江南鱼米之乡。但是江苏土地平缓,浙地多山,民众品性也判然有别。
在临海,江南的乡村之美扑面而来,我的少年记忆被唤醒。连绵几十里的油菜花开得热烈洋溢,养蜂人在菜地边采蜂王浆。我幼时见过野蜂在花间飞舞,在土墙上钻孔,见过桃李花下安置的蜂箱,此刻看到养蜂人一个一个挖蜂巢,才知晓蜂王浆的由来。
就像每次初到一个地方一样,三日之后,临海之于我,从此由地图册上的一个小圆点,典籍中的一个历史名词,变成了具体可感的人物与风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意义在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通过时间的穿越和空间的铺展,突破我们见闻的局限、想象的局限。
有投缘的朋友在那里,再遥远的地方都会让人心中充满温馨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