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子城
去往景东的路上,《圣经》里的一段话在我的脑海反复回旋:“有人在以东的西珥呼唤:‘守夜人啊,黑夜还有多远?’守夜人说:‘黎明正在降临,可是黑夜还没有过完。如果你们要问,那么下次再见。’”
我在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演讲录《以学术为业》的中译本上,初次读到这段比雅歌更富诗意的散文叙述,深为叹服。和合本《圣经》上的译文与这段文字大不相同。以东(Edom)在巴勒斯坦的南疆,钦定本《圣经》中这一章,《以赛亚书》第21章,并没有Edom这个地名。
但是我坚定地认为王容芬女士的翻译是正确的,因为它语调优美,激发想象。
景东与“以东”除了声韵相近,没有任何关联,一路上却在我的意识流中交替呈现。往昔英国有个故事,说一位虔诚奉事上帝的老太太听到Mesopotamia一地之名,惊为奇妙,反复念诵,居然聆听到了上帝的声音。
这一时刻我似乎也成了通晓天籁的神秘主义者。
景东,陌生的名词,陌生的地方。
我承认,我对景东的最初美好印象,或者说美好想象,仅仅因为这两个汉字--景东,美景以东。
“景东”系傣语转音,意为坝子城。后来才知道。坝子是云贵高原上局部平原的地方句称。
思茅的普洱
景东在普洱,普洱在云南。这是我第七次到云南。
在普洱还被称作思茅的1993年秋天,11月,我第一次到云南,去西双版纳,汽车往返长途颠簸。从景洪返回昆明的路上,我们在思茅一家茶场短暂停留。老作家黄尧、汤世杰下车买茶,我第一次见识久闻大名的普洱茶,但是他们买的都是新茶,散装叶子茶,不是现在价值连城的号称珍藏数十上百年的饼茶。没有炒制过,我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同行的朋友介绍说普洱茶并不产于普洱,只是在普洱贸易集散,那里是茶叶的交易中心。这是我对普洱茶的最初感知。
1994年5月,我在首都体育馆书展上,买到日本“口福会”会长、华侨学者陈东达先生的《饮茶纵横谈》,日文书原名为《茶之口福--健美茶》。书中很大篇幅谈到了普洱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广东人、日本人就热衷于喝普洱茶,日本人把普洱茶当作具有多种功效的神奇药茶。花茶是三分之一发酵茶,乌龙是半发酵茶,而普洱是三分之二发酵茶。但是陈先生说“普洱茶属于乌龙茶”,我至今不得其解,不知是不是译文存在问题。
到景东之前,普洱茶已经再度名闻天下,故宫珍藏的乾隆御用茶饼展出,鲁迅先生遗留的半个茶饼拍出高价,滇西驼队重走茶马古道……即使毕生只喝花茶、海碗牛饮的老北京,也知道如今普洱茶成了时尚饮品。
群山如海一邑藏
景东是我不曾梦见过的地方,在2007年5月雨水降临以前尚未听闻过的地方。假如把我们与一个地方一些人的必然相逢称作缘分的话,在离开景东土地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已经深深理解了这个词汇。
景东在普洱,这就是我出发前的全部记忆和想象。景东在无量山的东侧、哀牢山西侧一个狭长的峡谷地带,这是我从地图上获得的信息。
深山藏古邑。唐代安南经略使蔡袭的幕僚樊绰所著《蛮书》上说:“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对于当时银生城的范围,樊绰本人的解释是:“银生城在扑赕之南,去龙尾城十日程,东南有通镫川,又直南通河普川,又正南通羌浪川,却是边海无人之境也。东至送江川,南至邛鹅川,又南至林记川,又东南至大银孔,又南有婆罗门、波斯、阇婆、勃泥昆仑数种。”古银生城即今天的景东,是唐代贞元年间南诏治下银生节度的府治所在地,银生辖地的政治、经济中心。
中华文明的传承蔓延无远弗届。明朝初年景东的儒学兴起,到清代鼎盛,人才辈出。在景东县城西侧玉屏山麓的文庙,走过青苔密布的石桥,听儒雅温婉的女领导孔副县长如数家珍介绍景东的历史文化名人,我仿佛在穿越时空,再次体验中华文明的古老悠久和博大精深。
程含章,清代道光时期的名臣,以往闲读清史笔记曾经见到这个名字,从未留意到他是景东人氏,以举人出身而做到巡抚、工部侍郎,列位朝廷大员。程含章最为后世称述的不是他名重一时的诗章和治理畿辅水利的功绩,而是他对昆明大观楼长联的评价和修改。此事历来褒贬不一,见仁见智乃人间常事。但是在景东,程含章是不折不扣的圣贤。他的道德操守、文章勋业,他对桑梓之地的眷顾,二百年来有口皆碑。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程含章命长子将他多年积蓄的俸银3790两捐回景东修葺文庙,景东百姓感念至今。
这座明初兴建、一再修葺的文庙,让今日生机勃勃的景东县城有了沉稳的定力。
人以茶分
“茶禅一味”,是日本茶道的精神。中华民族祖先率先以茶为饮,禅宗禅学也诞生于中国,但是扶桑国善于学习借鉴,将禅理茶味相互贯通,妙得其趣。当代东方学家季羡林先生主持出版一套“禅与中国文化丛书”,我的一位师兄承担了“禅与中国茶文化”的研究课题,我代他取了一个书名,就叫“茶禅一味”。
这次到景东,适逢“银生古城首届普洱茶原料交易会”,期间有一个茶叶专家品鉴座谈会,我作为外行忝陪末座旁听高见,获益良多。
会后,东道主请茶叶学界的学者、大师题字。我喝了几天好茶,豪气顿生,茶不醉人人自醉,不自量力,濡墨抻臂写了“人以茶分”四个字。字虽拙劣,却真切地表达了我在景东三天的感受:银生出古茶;景东人民古朴真诚。
王敬、王云兄妹,一直是我们的向导和后勤,他们是县政府办公室和县档案局的干部,但在景东,他们的作家、诗人身份更为知名。回到北京以后一次聚会,《诗刊》负责人王青风兄盛赞王云的诗歌,让我对景东这位皮肤黝黑、寡言少语的姑娘刮目相看。
我因为曾经研究过艺术理论、中国艺术史,也曾经在樽席之间倡导过在国内综合性大学开设艺术史系,得到了一些艺术界朋友的谬赏。前年安徽省政府设立新安画院,邀请我担任画院的顾问和院务委员,还一纸聘书请我担任正在筹办中的新安美术学院的兼职教授。我这个滥竽充数的顾问和教授,艺术实践上的专长,也就是写几个字。但是一年难得几回研磨,功夫几乎全废,胆量和自信也挥发殆尽。来景东之前,给新安画院首届“黄宾虹艺术节”写了“上善若水”四个字,以表庆贺。这次在景东写下“人以茶分”,好像是有意无意之间的一种呼应。
对于茶道、诗歌和书法,我都是不称职的票友。在景东,我深切感受到三者共通的境界,与人性和人生是如此的契合,意味深长难以言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三个理论
第四天去文井镇,我与景东县委宣传部杨中兴部长同车。杨部长年轻有为,思维敏锐。谈到普洱茶市场已经浮现的泡沫,他深感忧虑,认为应该以近些年被炒作得市场崩溃的兰花现象为前车之鉴。我不揣简陋,借用经济学的三个理论谈了我的看法。
一个是“博傻”理论。普洱茶的泡沫为何能起来,是因为炒作和“博傻”。艺术商之所以完全不管某件艺术品的真实价值,即使它一文不值,也愿意花高价买下,是因为他预期会有更大的笨蛋花更高的价格从他手中买走它。而投资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准确判断究竟有没有比自己更大的笨蛋出现。只要自己不是最大的笨蛋,结局就仅仅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再也找不到愿意出更高价格的更大笨蛋从他手中买走这件艺术品的话,那么,很显然他就是最大的笨蛋了。这是博傻理论。普洱茶在流通领域被炒作到身价百倍,终究会有人“犯傻”,被撂在高高的价格顶峰上。
谁来为泡沫承担责任,挽救局面?除了政府和行业协会,业界的个体是不会铁肩担道义的。这就涉及经济学“博弈论”的著名例子--“囚徒困境”:两个嫌疑犯作案后被警察抓住,分别关在不同的屋子里接受审讯。警察知道两人有罪,但缺乏足够的证据。如果两人都抵赖,将会无罪释放。如果两人中一个坦白而另一个抵赖,坦白的减罪,抵赖的重判。于是,每个囚徒都面临两种选择:坦白或抵赖。然而,不管同伙选择什么,囚徒通常选择的是坦白:如果同伙抵赖、自己坦白的话就会减罪轻判,同伙坦白而自己不坦白,罪加一等,所以,坦白还是比不坦白好。结果,两个嫌疑犯都选择坦白,罪刑相等。如果两人都抵赖,无罪释放,显然这个结果最好,但是办不到,因为它不能满足人类的理性要求。囚徒困境所反映出的深层问题是,人类的个人理性有时能导致集体的非理性--聪明的人类会因自己的聪明而作茧自缚。
有人用劣质原料、粗糙的工艺制作茶饼占领市场牟取暴利,导致合格守法的企业最终也放弃原则追逐利润,这样做毁坏的是普洱茶整体的名声。这也是一种“囚徒困境”。
第三个是“假孕”理论:有一个小媳妇,深得婆婆宠爱。婆婆抱孙心切,但媳妇迟迟不开怀,为了不失去婆婆的宠爱,她假装怀孕了。日久终要露出破绽,但幸运的是,小媳妇真的怀孕了。于是云开日出,所有担忧、恐惧皆随风飘散。
一切爆得大名的人与物,皆是假孕。如果在泡沫初现的短时期内,在实质上有所提升,假孕变真孕,名至实归,就摆脱了大起大落的命运。普洱茶从多年沉寂骤然成为消费时尚,虚名之大超过了它的承受力。但如果政府和业界不失时机地发掘、宣传普洱茶的文化内涵、药用价值,宣传它的实用价值和收藏价值,让井中之水避免和泡沫一同蒸发,普洱茶就不会重归沉寂。
雪满山中高士卧
哀牢山顶上,群峰环绕之中,坐落着中国科学院哀牢山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研究站。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雨中四望,仿佛来到了小说《失去的地平线》描写的神秘仙境香格里拉。中国大西南地区的雨能够下到让人厌烦,但对我这样出生在南方、现今常年生活在干旱少雨的北方的远行客,雨就是让现实成为梦境的窗纱,希望它永不停歇永无尽头。
最让我心动的还是生态站墙上的几张雪景照片。大雪封山多日,景东的地方领导艰难跋涉,给生态站的科研人员送来补给,留下了珍贵的合影。那雪景超凡脱俗、纤尘不染,我的同乡、明初诗人高迪的名句刹那间涌上我心头:“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2008年初,胡锦涛主席在人民大会堂亲自授予91岁高龄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吴征镒先生2007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在电视上看到这一新闻,我不禁回想起在生态站翻阅吴先生的书籍、题词和照片的情景。吴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植物分类学、植物区系地理学、植物多样性保护以及植物资源研究的权威学者,在从事植物学研究的七十年生涯中,为现代植物学在中国的发展以及中国植物学走向世界作出了卓越贡献,为我国的植物分类学、植物区系地理学、植物多样性的有效保护和植物资源的合理利用等作出了基础性、前瞻性、开拓性和战略性的杰出贡献。他获此殊荣当之无愧。
20世纪50年代中期,四十出头的吴征镒先生作为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所植物分类学的学术带头人,开始了最紧张的十年奋斗。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吴征镒和他的同行、助手、学生们一起,从林海莽莽的哀牢山到白雪皑皑的点苍山顶,从玉龙雪山到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考察了云南丰富的植被,基本搞清了云南1.6万多种植物的分类和分布,并进一步研究植物在地球上的分布规律和演化规律。五十多年来,吴先生著作等身,科研成果丰硕,为中国植物学界培养了大量的人才。2007年5月18日,我登上哀牢山顶的那天,就有他的再传弟子在生态站研究、实习。
见识中国植物学研究一代宗师曾经踏足考察过的崇山峻岭和茂密丛林,是我一生珍贵的记忆;对于哀牢山,对于景东,曾经居留过这样的“高士”,也是史志上耀眼的一笔。
无量山 无尽藏
在生态站的留言簿上,我写下六个字:“哀牢山,无尽藏。”
佛教称佛德广大无边,作用于万物,无穷无尽,所以古人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事物称为无尽藏。苏轼的《前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让天下读书人知道了无量山。在《天龙八部》第一部,段誉随普洱茶商马五德来到无量山,误入无量剑湖宫,进入石洞看到神仙姐姐塑像,练成“凌波微步”。金庸先生平生未曾履足无量山,但他博览群书、想象力丰富,其笔下的无量山,山清水秀,风景绝佳,物产丰富。飞禽走兽、草药毒虫、奇花异木共生其间;各色山茶花盛开,在明媚月光下摇曳生姿;山崖上如玉龙悬空的大瀑布,注入一方清澈异常的大湖中;还有那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璧仙影”之谜,以及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的澜沧江。神秘的无量山,引来各派武林高手在此明争暗斗,也有武林中人在这深山中潜心修炼武功。一时之间,美女、书生、恶人、高手,云集无量山。《天龙八部》中多处描述的“无量玉璧”、“无量石洞玉像”、“无量剑”,令人称奇。无量山,在金庸先生笔下风光无限。
无量,不可计算,没有限度。虽然旅游手册上说,无量山以“高耸入云不可跻,面大不可丈量之意”而得名,但我更愿意相信,无量山得名于无量寿佛,即西方净土的教主阿弥陀佛。无论是高,是险,还是群山无数,抑或仁者如山万寿无疆,都是极言空间的高大和时间的久远。无量山,充满佛性。
哀牢山,也是一座无量之山。
哀牢山,无量山,世间无尽藏。
景东,滇西南的璀璨明珠,能得两座神山的护佑,真乃造化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