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浪漫时代英国诗人如拜伦、雪莱和济慈,青年时代都要来一次欧洲大陆的“壮游”(Grand Tour)。20世纪最后20年的中国文学青年的壮游之地,首选西藏。谈起龙冬,我不免要提到西藏、壮游、行动这些词。
雪域高原西藏是作为作家和编辑的龙冬此生最为显眼的标记,以团中央干部身份援藏编《西藏青年报》,娶了拉萨的藏族姑娘,主编《聆听西藏》丛书,组织八个作家“走进西藏”行动,出版纪实文学《1999:藏行笔记》和长篇小说《娇娘》,为青藏铁路建设撰写电视剧脚本,学习藏文……从1990年他踏上拉萨贡嘎机场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被镌刻上深深的西藏印记。
他最近的动作是,翻译了仓央嘉措全部诗歌,命名为“仓央嘉措圣歌集”。
仓央嘉措是龙冬向我郑重推荐的第三个与西藏相关的文化人物,此前是陈渠珍和更敦群培。
龙冬是沈从文先生的忘年交,陈渠珍是沈从文的老长官。陈老长官与藏女西原的生死情爱,记录在《艽野尘梦》一书中,比《浮生六记》更深情沉痛。女作家马丽华的长篇小说《如意高地》就是以陈渠珍与西原的传奇爱情为素材的。
龙冬称更敦群培为西藏现代史上的伟大思想家,藏族的鲁迅。他的下一步工作计划,就是翻译更敦群培的著作。关于更敦群培,我只有零星知识,至今没读过他的著作,为此我对龙冬藏译汉工作深为钦敬,充满期待。
挥之不去西藏情结,促使他近年发奋修习藏文。看到1002期《读库》刊载的仓央嘉措诗歌译文,朋友们才了解他学习藏文见了成效。
因为流行歌曲的巨大影响力,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宛然成了横空出世的情歌诗人,近年来关于他的出版物数以百计。真真假假的他的作品,出现在歌词中、时尚出版物上、恋爱男女的情话中。研读仓央嘉措诗作期间,龙冬在微博上做了一阵打假,除虱难尽,废然长叹,遂有全译仓央嘉措诗作出版之意,以正本清源。
在这个龙译本之前,仓央嘉措诗作已有数个译本,于道泉先生译本流行最广。我不懂藏文,无法就新旧译本比较高下、斟酌长短。只能就这个新译本谈谈读后印象。
龙译本有四行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乃至九字句、十字句,非常齐整,像旧体诗。这样做冒着很大的风险。当许多读者习惯了自由体的“情诗”的仓央嘉措,这样的忠实于原文的译本稍显拘谨呆板。记得王了一先生翻译《恶之花》,全诗用的皆是七言,而且用词古雅,讲究押韵,完全是律绝的模式。现代读者是没有耐心欣赏古装化的西洋诗的,因此王了一的译本,远不如钱春绮、戴望舒的译本流行。
我询问过龙冬这样选择的原因,他说是为了忠实于原文,连虚词都原样照译。中国旧诗、新诗,都尽量避免使用助词、介词、转折词,用了就显得硬,不够含蓄蕴藉。龙译仓央嘉措,一反传统,忠实到底。
我是喜欢这样的译本的。译事三难,信达雅。三者之中,信为根基,无信则不立。有一个先例:陈映真先生曾主编一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作品丛书,洋洋数十卷,余独喜诗歌译本:台湾不同的汉语习惯,加上译者舍弃流畅但求忠实存真,生涩异样的诗句读来别有一番韵味。
《仓央嘉措圣歌集》让我联想到《圣经》里的诗篇、箴言和雅歌。六世达赖仓央嘉措15岁才被定为转世灵童,多年的乡村生活,他是曾经亲近自然的:
沟头上草地换了颜面,
沟底下青稞生出叶片,
杜鹃往门隅纷纷而去,
做只燕子该多么愉快。
他的世俗家庭信奉宁玛派佛教(红教),这派教规不禁止僧侣婚娶,他是懂得男女情爱的:
青梅竹马时慈爱的风幡,
悬挂在植下的杨柳旁边,
那一副尊容的护林阿哥,
请不要再向它抛去石块。
作为宗教领袖,他深通经典,是知晓佛偈妙谛的。有些诗篇如歌颂隐者的禅诗:
黄昏寻找慈士,
黎明落了大雪,
掩藏毫无用处,
雪地留下脚印。
仓央嘉措出生于晚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将近三十年,在世年岁相当,都是英年早逝。藏文诗歌没有汉文诗歌这么深广博大的传统,但是仓央嘉措、纳兰性德在当代都被视为爱情的歌咏者,成为某种符号和象征。文本是一回事,解读是另一回事。揭示真实,有时候是很煞风景的。
《仓央嘉措圣歌集》还原了一个历史人物,与之相随的,将是一个佳话的消泯。佳话总是按照某种理念塑造的,容易同质化,而真相才不拘一格,雄辩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