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竹槿说过,她写小说只是“随意写写”的,既不像时下的自由撰稿人--实际上是职业撰稿人--一样是为了谋生,也不想借此获得可以广泛渔利的社会名声。我相信这确乎是她的写作初衷:当时她在“小说界”的资历那么浅,还没有机会摆高姿态说风凉话。
但令我颇感意外的是,三四年里她的“随意写写”居然写出了这么一本分量可观的集子。可见她对这件不求名利的事情还是勤勉的、用心的,所谓“随意”只是随精神情感状态而下笔,不刻意为之,并非心血来潮予求予弃的“随便”。
我是文学杂志的职业编辑,几乎天天要接触被称为“小说”的文字读物。某些场合难免会被人问起(有时甚至是充满不信任的质问)关于小说的评价标准,通常回答也无非是故事、语言、叙述技巧几大要素,偶尔加上“人物”这一条,总之脱不出文学概论小册子或高头讲章的窠臼。
读竹槿的小说,在我是一种新鲜别致的体验。并不是说竹槿打破了文学常规到了无法评断的地步,只是觉得读她的作品能使人沉浸其中,难以脱身远距离地冷静对照这样那样的文学规则。如同天天吃荤素搭配的几样炒菜,几乎要腻食了,忽然吃到一根水洗白萝卜,新鲜、爽脆、清口,谁还去计较厨子的手艺呢?
叙事技巧也是有的,只是不十分用力,因而不突出,也不留痕迹。仿佛盐溶于水,咸味自在而难觅盐粒踪影。《新房子,旧房子》那样峰回路转的结尾,不在读者的阅读期待之中,也超越了大家通常的阅读经验,出人意料,却又合乎自然,令人咀嚼回味。故事收梢了,读者依然在寻思在感叹,这是小说的高境界,也是作者叙事能力的很好证明。
然而这不是竹槿的用心着力之处。她属于非常本色的小说作者,禁不住要把她的人生理念、生活美学渗透到小说之中,而并不在意也不致力于小说本身的出奇翻新。这本集子里小说的主人公,多数为年轻女性,她们身上明显呈现了竹槿的人生理念和生活美学:长发,长裙,孤独,心理叛逆但较为克制,处于情感的困扰之中……最终妥协或者回归。《最后一抹夕阳》里的尹晓新,《外遇》里的白云,《新房子,旧房子》里的冷静,《胡羚羊之遇》里的小乔,莫不如此。
竹槿敢于面对人性的不完美、生活的艰难困苦曲折,但她不是彻底的写实主义者,她回避了人性中和生活里的“残酷的真实”。这是个性使然。她在小说中努力保持平和客观的叙述语调,极少抒情,不发感慨,而另一面,她的小说又是清澄透彻、立场分明的,换句话说,在阅读中读者总是无法忽视作者的存在。这是本色写作的风格,无须褒扬,也不足以诟病。
在散文集《雪的心情》的作者题记中,竹槿简要表达了她的文学观:微弱的心灵通过文字放大。此言深获我心。不妨作进一步引申:世界本无意义,心灵赋予其意义;生活本无意义,心灵赋予其意义;而文学乃心灵智慧之精华。小说可以由表及里发掘人性,聚沙成塔丰富人心,增加生命的广度和密度,使人生超越时空的局限,使脆弱的心灵坚定、自信、恒久。
我相信,竹槿的小说创作,也是她的一种自我释放、自我劝谕和自我拯救。
吾家昆山亭林先生《日知录》卷十九有警句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序。”渺予小子,岂敢有违先贤遗训?因竹槿雅嘱,写下几句粗浅的读后印象,不敢乱说因缘着粪佛头,然而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亦余心之所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