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沉默之门》,作者宁肯在后记中有一句话:“生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人只能说出一部分,说出的部分照亮未说出的部分,我们看到后者,却无法言说。”对不可言说的事物保持沉默符合人类的理性,但25万字的长篇小说显然不是为了证明生命的局限,不是为了“照亮未说出的部分”。《沉默之门》实际上是对“不可言说的东西”一次试图冲破极限的跨越,像大马哈鱼一样溯流而上不计成败。它是我们这个众声喧哗时代的珍贵文本,省察命运、直指内心,抗拒时代大叙事的集体无意识遗忘,知其不可而为之。
《沉默之门》写的是一个诗情洋溢、想象力丰富的少年,历经世事,人到中年几近失语的过程。故事终结在2002年,主人公李慢四十岁;四十年时光,时代风云激荡,而对于沉浸于内心生活的这个可怜小男人却是漫长而孤独的长征。漫长到他阅遍沧桑,个性丧尽,与世无争,泯然混迹于芸芸众生。
不同于作者的上一部小说《蒙面之城》的野性、狂放,《沉默之门》婉约、柔情,内敛、深沉,好像不是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写作。在语言泛滥的时代,作者也许正是怀着被时代大叙事所忘却、所跨越的恐惧,写下命运的如上证词。
《沉默之门》记录的不是语言的霸权,而是非理性的霸权语境中主人公语言能力的丧失,不是深情怀旧,而是对时代记忆某种刻意屏蔽的一次反动。
“文革”后期,十三岁、沉湎于阅读的少年李慢,在落满灰尘的图书馆遇见了处于逆境中的博学之士倪维明老人,开始了他不可救药的诗歌人生。这是一个令读者惬意的开头,仿佛成长小说的第一章。但是故事的进展让人意外,李慢的智慧成长好像到这一阶段中止,此后的生活他只是身不由己地在体验“存在”的巨大驱动力。
这一叙事转折使得《沉默之门》成为无法归类的四不像的小说,它可能不会讨任何一类读者欢心,它不企求制造阅读快感,它在孤军奋战抗拒时代的喧闹,低声吟诗,企求空灵、宁静,企求抵达幻想中的澄明之境。《沉默之门》与我们所期待的“好小说”的标准还有距离--不得已的隐晦、轻度自恋,以及意图的模糊。轻度自恋和意图模糊是当下小说的通病,存在于《沉默之门》中不免令人遗憾,但我们应当赋予理解的同情,至少它还是在通往好小说的途中,新世纪以来,我们目力所见,多少小说在歧路上!
宁肯的自恋是抗拒者的自恋,其悲哀既是时代的也是历史的,来自时代对历史的迅速遗忘。遗忘是最强烈的抑制,使青春的激情无从附着,使痛苦失去了时间刻度。
《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和海子的《日记》像忧伤柔情的旋律一样在小说中反复呈现,仿佛曾是旧日诗人的小说作者献给岁月的安魂曲。忧伤和静默不能掩饰内在的骚动不安,也许更明晰的故事、更激情张扬的语调才能表现作者对遗忘的抵制,表现他对时代记忆的强烈诉求。如果那样,《沉默之门》引用的将不是海子的《日记》,不是“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而是他的《夜色》: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诗歌、王位、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