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刘烜教授的青年学生,总是会被他爽朗的笑声所感染。在我的观念里,他是永远的乐天派。投在他门下读研究生的时候,每次见面讨论完功课以后闲谈,说及时下厌书弃学的社会风气,他时常为之蹙额;参加工作以后造访,他会问询工资、物价、改革进程乃至社会治安问题,表示关切。忧道不忧贫,我想这大概可以看作儒家的入世情怀。此外我们的话题总是愉快并多少有些令人振奋的;说到酣畅处,就听到刘老师的朗声大笑。刘烜老师头顶微谢,方面长身,偶尔严肃时,显出世事洞明的佛相;多数时候他是面带笑容的,犹似一尊弥勒佛,世事视如烟云,一笑可解千忧。
人世而又出世,悲观而又达观,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矛盾的文化性格。而这些矛盾竟和谐地体现在刘老师身上,融入他的学品与人格,练达智慧、仁爱慈悲。
现代高等学府,科学的探索精神和自由民主的研究风气,比传道授业解惑的传统师授内容更加重要。燕园精神是比北大图书馆、尖端的科学实验室更为宝贵的无形的财富。上学期间,我听刘老师的课很少,更多的是一起聊天、远游。老师家的茶几上常备着上好的茶叶和咖啡,我们在这种纯正原味的细品慢赏中开始清谈。我感受到了苏格拉底与诸生论谈辩难和宋明两代中国书院焚香读经的气息。
刘烜老师常常说起他的导师杨晦先生。这位火烧赵家楼的“五四”猛士,曾指导他撰写关于《三国演义》的论文,紧扣文本字斟句酌达到英美新批评派“细读”的严苛程度。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主张的“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已成为北大的学术传统,力戒陈言玄言,不做空头文章。宗白华先生,燕园的美学老人,布鞋襟衫,如农家白发翁,八旬高龄挤公共汽车去中国美术馆看画展,拄杖于未名湖畔散步沉思,形成他的“散步风格”的美学。北大前校长、百岁人瑞马寅初先生,晚年也习惯漫步未名湖边,老先生见到学生在湖边恋爱就有点不高兴,见到学生在看书背书,就高兴得打躬作揖,连声称好。刘老师总在不经意中说起诸如此类的燕园轶事,我们也不经意地听着;事后回想,其中含义非浅。余生也晚,燕园名流的风采所见者稀,大多止于耳闻。硕果仅存的几位博学鸿儒,我亲眼见到刘老师对他们的尊崇礼敬,浸润于内心,感受至深。言传身教,宋明理学家的师承家数,得到了活生生的体现。
刘老师有一句口头禅:不容易。有时是感叹,有时是关切,有时是赞赏。他在课堂上说起社会的复杂性,人心与人性的多重与多变,担心我们的社会经验不足。毕业时我为寻找工作单位碰得灰头土脸,终于觅得一个比较理想的去处,他对此事的总结性评语是:他成熟一点了。令我生出无限感慨。他关心我们的收入、费用、饮食、居所。在大学二年级文艺理论课的授课间隙,刘老师谆谆教导我的同学们:“要注意营养,要保证每天早晨吃一个鸡蛋。”他说得严肃而又恳切,此事几乎成为同学们的一时笑谈。莘莘学子的生活水平还没有下降到每天早晨吃不上一个鸡蛋的程度,但刘老师带点书生气的关心确实让我们感动。像我接触过的许多老师一样,他身居书斋心系天下,只是在迅猛前奔的朝代浪潮面前,他也不免表现出上一代读书人的疑虑、忧心和隔膜。
同学们都有个直觉,刘老师具备含蓄不露的智慧。洞察秋毫但不露锋芒、不动声色。我的一位小师妹说,如果自己撒一个小谎,之后看到刘老师专注的眼神,就不禁心虚脸红。在校期间,我常常为不能及时完成读书报告、未读完指定书目而想方设法寻找托词,许多计划中的研究论文甚至拖到毕业也没有动笔。每次去拜会导师,一面享受着清茶和愉快的聊天,一面又害怕他问起功课的进展。托词与借口瞒不过导师,但他只当作善意的欺骗,一笑置之。他从未对我工作、学习中消极的一面给予严厉的批评,我却总是对导师心存敬畏,退而思过,自责甚于受责。在内心里,我把他的这种宽容的督促方式称作“慈威”,在将要随波逐流、虚度时光时,每每感觉到导师的信任与关注,不敢再有所懈怠。我想普天下春风化雨的导师恩情无过于此了。
这种智慧融化到学术研究中,便是他广博的学术兴趣,不受绳束的思想探索。刘老师归属于北大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最早的专著却是《闻一多评传》。出版十余年后,新近(1996年)还获得“闻一多研究著作一等奖”。在学科分类日益细琐、专业划界森严壁垒的今日学界,涉足本专业以外的研究领域,颇有抢他人饭碗的嫌疑。但在刘烜老师的视野里,没有学术樊篱,私心所爱的学科和可资利用的学问都是他涉猎的范围。开放性的思维使他不能止步,他总在伸展学术研究的触须。研究中外文艺作品、文艺理论,结合心理学、色彩学诸学科,积多年心得,他出版了《文艺创造心理学》。十余年精心搜罗、采辑、研读王国维的手稿、文集、往来书信、研究资料,他撰写了《王国维评传》。读佛经,读禅宗公案、传灯录,访五台山,读诗如参禅,他写就《禅与诗》一书。近数年禅学研究已成为中国文化乃至东亚文化研究中的显学,但对于刘烜老师,学术时尚纯属巧合,除了从侧面证明他在这一领域的远见,别无意义,他的著述只是在了却十余年前的一个宿愿。
中国学术传统中有所谓“学者通人”的说法。我想刘老师应该是属于“通人”一类的。这不仅仅因为他的学术兴趣、研究领域相当广泛,而且从以“通”字训解为“通达”这一意义上讲,他的学术修养融进人格之中,宽容、智慧、达观、深邃,透示出中国文化至醇至美的人文气息。人的生命力受到时空的严峻局限,博涉百家也许并不一定就能在某一专业上建立广泛的声名,但是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人能够这样为自己的衷心爱好而读书而研究而著述的呢?
师道尊严,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