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彩色的云南回到秋意萧瑟的京城,开卷读的第一本书便是余秋雨教授去年出版的《文化苦旅》[知识出版社(上海),1992年3月第一版]。细心通读一本二十余万字的当代作家散文集,这在我居无定所的生存状态中显示了超常的耐心和悠闲。余先生的著作并非初次接触,八十年代中期读到其洋洋洒洒的《艺术创造工程》,浏览目录之后只看了三五页。--对于新时期文艺理论的宏构巨著我总是敬而远之,这种习性与我在大学毕业后选择攻读文艺理论专业似乎是一种悖谬。但是,面对精心构架而却又难以自圆其说的理论著述,产生的往往是阅读的痛苦、智慧的痛苦,因此我更偏向那些流露作者个性、嗜好、性灵的散文或随笔。
《文化苦旅》不是一本轻松读物,行文是平稳的,内容也厚重。一个颇有成就的现代读书人,对书斋生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借远游天下、寻觅古贤踪迹,抒发郁积已久的情怀,著为文章以浇心中块垒。这在时下矫情饰伪的假浪漫主义和假犬儒主义散文大行其道的中国散文界,是一个异端;借用目下时髦的名词,《文化苦旅》可称为“大散文”。大散文,是力图区别于流俗的标榜,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雕章琢句,试图追求的是含有形而上的哲思,意韵深远;一类像《文化苦旅》,是历史的、文化的。但前者需要灵心慧根,不让富于包蕴的抽象沦为枯燥的逻辑推论;后者需涵咏古今、识力超拔,巧用学识而不为学问所用。《老子》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大散文何其难哉!
私心里我希望有更侧重主体的名词用来指称第二种“大散文”,相对“文化散文”,我更愿意称之为“文人散文”。文人,Man of letters,Homme de lettre,是的,就是这个词,以写作为业的人,用笔墨思考的人,代表了自由开放的思想,独立不羁的人格,不从时俗、坚持己见的文风,是知识分子(Intellectual,有使命感、有思想的人,不是只有学问的人)的另一种称呼。几十年来,“文人”在中国的意识形态中,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已经成为饱含贬义的名词,它的负面值来源于泛阶级斗争、虚无主义、曲学阿世。文人的自由存在,是一个民族的广大群众在人格、思维上正常健康的标志,文人是群众的代言人,社会的制衡力和社会的良心。文人就是凭所思所想说真话的人,巴金先生晚年明诏大号谆谆告诫后辈的正是凭良心说真话。钱钟书先生在赞扬《史记》“敢质言而不为高论”时说:“夫知之往往非难,行之亦或不大艰,而如实言之最不易。”(《管维编》382页)《文化苦旅》也许承当不起这么高的评价,但我们看得出作者努力“如实言之”的胆识。
上海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意义非凡的大都市,上海人和上海文化因种种原因时常受到中国其他地区人民的非议,余秋雨先生不存偏见的公正持平之论,触及上海市民文化的隐衷心曲,指明上海文化对中国社会走向近代文明的意义,这种透彻的解释我们确实闻所未闻。余先生还以温热的同情目光扫描默默受过的苏州城,两千五百年的古城不计较是非褒贬,但秉公直言的文人应该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十年前,我带着少年的一腔热血和凌云之志,远离吴侬软语的故乡负笈北上,这实际上是一次文化背离,我在填报大学志愿的最后一刻才作出这将影响我一生的抉择。--对我而言,杏花春雨的江南缺乏宏大的气魄,我向往骏马秋风塞北的阔大场景和幽燕之地的豪侠意气。北方文化现在已深深融进我的血肉之中,我不悔当初。但展卷翻阅余先生《江南小镇》一文,我听到了自己灵魂中的另一个声音:我对温情美丽的江南小镇的爱和怕。就像至今我对赵孟頫书法又喜爱又拒绝临摹一样,因为爱它,所以我要离开它,我怕自己因为沉迷而黏滞。读《夜航船》、《吴江船》诸篇,读文中所引姜白石诗句:“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我禁不住魂魄飞动,遥望南天热血盈胸。
《文化苦旅》不仅有严肃的思,有深邃的见,更有动人的感,不同于一般介绍文化知识、历史掌故的随笔,或单纯记录行踪见闻的游记,这是它的超卓之处。
当代学人的两个极端是:开放型的理论家们夸夸其谈,游谈无根;书斋型的学者限于专业,不知会通,因学问汩没性灵。老一辈学者那种为往圣继绝学、传不朽之胜业的心胸气概,今日已罕有人承其余绪。余秋雨先生是当代人文学者中优秀分子的代表,广涉百家,博而能约,学有专长,有深厚的历史感和敏锐的前瞻意识,不逃避,不偏执。漫漫长旅中,作者所到之处,中华大地的每一处河山都有人文历史的层层积淀,莫高窟、阳关、柳侯寺、白莲洞、都江堰、三峡、洞庭湖、庐山、西湖、天柱山,沙原、牌坊、庙宇、废墟、坟墓……都是写不完的大地篇章。思今追昔,烛幽照微,发覆古人的戛戛独造,立意都在思索这五千年的古老文明如何走向现代化,走向复兴和繁荣。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中国古代圣贤如此看重诗书文章。但今日中国享乐主义思想弥漫,文化界充斥流行物、速朽品,文章已失去神圣光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有独立思想的以天下为己任或者个性主义的文人,社会要前进,就要给予他们足够生存空间。现代文人在城市、乡村、边塞散漫地游走、著述,不管是属于蚌病成珠还是在废料中提炼黄金,重要的是他们用语言的珠玉给时代带来了最宝贵的一线光明,照亮人类文明的前程。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所谓传统,即是在现实中存在的历史;为了历史,为了传统,我们应当珍视中华文明中人文主义这一脉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