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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月亮头

  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

  --大河湾村童谣

  一个闲冬天,大敏子嫁到大河湾村。

  闲冬天,地里庄稼该收的收上来,该种的种下去,村人才能腾出一绺子闲心,一整块工夫,忙一忙嫁闺女、娶媳妇的大事。闲冬天嫁闺女娶媳妇自有许多好处。比如说,冬天里准备好的肉鱼不容易坏掉,剩下来的菜饭不容易馊掉。那时候没有冷柜,没有冰箱,热夏天一大堆鸡鱼肉蛋怎么去准备,一大堆剩菜剩饭怎么去处理?又比如说,这里人家娶媳妇喜欢闹洞房。娶亲当天,村里的闲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辈分高低,都能挤进洞房里闹一闹。男人们要一支烟抽一抽,女人们要一块糖吃一吃,孩子们不抽烟不吃糖,就是一个空闹腾。一窝村孩子就是一群狼崽子,张牙舞爪地朝新娘子挤过来,青面獠牙地朝新娘子挤过去,一张不规矩的嘴乱喊乱叫,一双不规矩的手乱抓乱挠。如若这样子依旧表达不了一窝孩子们的闹,当然还可以借助其他的手段。趁着新娘子不注意,一把枸蒺藜塞进新娘子的怀里;趁着新娘子不防备,一把碎麦芒撒在新娘子的头上脸上;趁着新娘子不留心,一根尖枣刺扎在新娘子的P股上。闲冬天,新娘子身上棉衣棉裤穿得厚,挤一挤,闹一闹,就算有点过头,也过头不到哪里去。要是热夏天,新娘子身上穿得单,上身一件单衣,下身一件单裤,这么一场洞房闹过来,新娘子哪能受得了?

  大敏子不怕闹洞房。

  大敏子人高马大,粗胳膊壮手,在生产队干活一般小伙子比不过她,在家去水井里挑水不用扁担,两只手一提提回家。大敏子在娘家村里看见过一窝村孩子闹洞房,见识过闹洞房闹腾得新娘子失声尖叫、泪水涟涟的场景。那时候大敏子就在心里暗自设想:我出嫁才不怕闹洞房呢!要是一窝村孩子闹腾得我心里烦,我伸手一拨拉,保准他们能跌倒一大半;要是哪一个村孩子敢往我怀里塞一粒枸蒺藜、敢往我头上脸上撒一星碎麦芒、敢往我P股上扎一根尖枣刺,我绝不会轻饶他们。哪知道真到做新娘子这一天,大敏子的身子软下来,力气虚下来,任凭孩子们去闹腾,任凭孩子们去拥挤。一个姑娘家,出嫁这一天是她一生中的灿烂极致,也是她一生中的孤独极致。一个姑娘家,谁不巴望这一天快一点来到?然而这一天真的来到,在她的心里会不知不觉地滋生出许多对未来的恐慌与惧怕。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确切,谁也把握不准。大敏子不愿一个人独处洞房,不愿去想这些使她恐慌与空虚的事。面对闹洞房的一拨拨村里男人、女人和孩子,大敏子从心底里感激他们。从前大敏子认为闹洞房是一种恶俗陋习,是村人欺负新娘子的一种手段,是村人占新娘子便宜的一种方式。大敏子嫁到大河湾村,做了一个新娘子,这种看法一下子改变了。原本闹洞房,就是村人过来陪着新娘子一起闹腾,就是不想让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洞房里显得太孤单,或者说就是不想让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洞房里有时间去恐慌、去空虚、去惧怕、去孤独。给男人们散烟需要挤占不少时间。给女人们发糖需要挤占不少时间。稍微空闲下来,一窝村孩子拥挤上来,喊呀叫呀,挤呀闹呀,又把空闲挤占一个满满当当的。闹洞房的中心是新娘子,主角是新娘子,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处于中心而被人关注呢?大敏子一下子就喜欢上闹洞房,等候着一窝村孩子趁着她不注意,把一把枸蒺藜塞进她的怀里;趁着她不防备,把一把碎麦芒撒在她的头上脸上;趁着她不留心,把一根尖枣刺扎在她的P股上。大敏子一想到这里,身上的血“噌噌噌”地往上冒,兴奋得脸色更加红润了。

  有一个村孩子不理解大敏子的这么一份心思。

  自从大敏子走进洞房的那一刻起,这个村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棍子,跟着走进洞房里,紧挨她站着,守护着她,不让其他村孩子挨近她,更是不让其他村孩子在洞房里乱闹腾。这个村孩子是她的小叔子。小叔子先礼后兵地警告其他村孩子说,你们谁也不许挤我大嫂子,你们谁也不许往我大嫂子身上塞东西,要是让我看见了,我认得你们,我手里的棍子可不认得你们。小叔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大敏子在心里暗暗地一阵子好笑。公公婆婆死得早,婆家就男人跟小叔子兄弟俩。男人二十一岁,小叔子九岁,大敏子比男人小一岁,今年二十整岁。婆家三间房屋,中间一间做堂屋,东头一间做洞房,不用说西头一间小叔子住里边。三间房屋是东西走向,另有两间南北走向的锅屋,一大堆锅碗瓢盆摆放在里边,等候着大敏子接手过日子。婆家是第一次来,小叔子是第一次见,男人也只是见过两三面。男人憨憨实实,第一次见面,大敏子就判断他不是干活做事耍奸躲滑的那一类人。大敏子心里想要找的就是这么一种男人。一个女人跟这么一种男人过日子,才能过得安心,才能过得踏实。介绍人说,公婆不在有公婆不在的好处,你过门就当家。大敏子低头说,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公婆。只是大敏子没想到,小叔子会这么小。她嫁过来要做男人的老婆,还要做小叔子的娘。大敏子一想到这件事,心里无形地就一软,汪出一大摊子水。小叔子长得虎头虎脑,两手紧紧地握住柳树棍子,两眼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一个村孩子。有一个村孩子不信这个邪,偷偷地扔过一粒枸蒺藜,远远地落在大敏子脚下,根本没挨着她的边。小叔子眼明手快,一个闷棍子打过去。那个村孩子躲闪不及,正好打在脑门子上。大敏子心里“扑腾”一声吓一跳。那个村孩子当场手捂脑门哭起来。小叔子拾起棍子还要上去打,被其他人一把拉扯住。那个村孩子哭嚎着往家跑。两家住得不远,一小会一个黑脸女人手拉那个村孩子走过来。小叔子手里的一根柳树棍子细条条的,算不上一根柳树棍子,却把那个村孩子的脑门打出一个明晃晃的青包。男人不在洞房里,黑脸女人看一眼大敏子,就盯住小叔子恶狠狠地不放松。

  黑脸女人说,有你们家这样闹洞房吗?

  小叔子说,我们家就是不许闹洞房。

  黑脸女人说,村人都不来闹洞房,那你们家还是一户什么人家呀!

  小叔子理直气壮地说,我家大嫂子就是不许别人欺负。

  黑脸女人问,我家孩子怎么欺负你家大嫂子啦?

  小叔子说,他拿枸蒺藜砸我家大嫂子。

  黑脸女人说,没见过有你这样护大嫂子的小叔子。

  小叔子说,我就要这样护我家的大嫂子。

  这一天,新娘子不轻易说话。大敏子这一会不得不说话。大敏子跟黑脸女人说,对不起,你这位大嫂子不要怪怨,是我们家小叔子不懂事。黑脸女人说,你连辈分都不知道,胡说些什么话,我是你的二奶奶。大敏子扑哧一笑说,你是长辈二奶奶,就更不应该跟我家小叔子一般见识了。一包喜糖放在一只木箱子里,大敏子伸手打开木箱,抓一把喜糖塞给黑脸女人。黑脸女人脸上怒色没有褪干净,两只手却乐滋滋地把喜糖收下来。男人一直在院子里招呼客人,听见吵吵嚷嚷声,走进洞房,红着一张脸,偷看一眼大敏子,一把扯住弟弟的耳朵就往门外拽。男人说,你快点出去!小叔子说,我就是不出去。男人说,别人闹洞房你护什么?小叔子说,我要护着我家的大嫂子。男人说,你大嫂子不要你护。小叔子说,大嫂子不要我护,我也要护。兄弟俩,一个往门外挣,一个往门里挣,一只耳朵越拽越长、越拽越红。邻家娘俩站一边不说话,不劝阻。大敏子跟男人说,是我让他拿棍子护着我的。男人一愣,没想大敏子会说这种话。男人松下弟弟的耳朵,脚下一番迟疑,闷头走出洞房。黑脸女人像是受到很大侮辱,气哼哼地跟孩子说,走!我们不在他们家闹洞房。

  邻家娘俩一走,其他村孩子见闹不成一种气候,纷纷跑出洞房,在院子里使劲地喊叫着:“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呱呱呱”像一群乌鸦在院子里盘旋着,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叫。小叔子要出去制止,大敏子一把拉住他。大敏子说,他们不嫌累人,让他们喊去;他们不怕嗓子哑,让他们叫去。小叔子不甘落后,村孩子在院子里喊叫,他在洞房里喊叫:你们娘上房笆,才摔一个仰八叉呢;你们娘爬房子,才爬上一身麦芒子呢;你们娘去地沟,才一影一晃月亮头呢!这些童谣,大敏子小时候去别人家闹洞房,也跟村孩子一起喊叫过。只有最后一句词--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大敏子小时候似乎没有喊叫过、也没有听其他村孩子喊叫过。大敏子不明白新娘子去地沟干什么、一影一晃月亮头是什么意思?大敏子想问一问小叔子,想一想作罢。大敏子不急,将来有的是时间弄明白这些童谣。

  大敏子不解的这则童谣内容,弟弟也有许多困惑之处。

  大河湾村人家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庄台前面是一口紧挨一口的水坝塘,水坝塘往南是河沿,河沿南边是淮河,淮河往南是别处的村子,村人没事不会轻易过淮河去那边。庄台后面呢是一家一户的菜园地,菜园地往北是生产队的庄稼地。一年四季,村里男人女人劳作在那里。到了闲冬天,树上的叶子枯落,地里的庄稼收获,村孩子站在庄台上往庄稼地里张望,近处不见树叶遮挡,远处不见庄稼遮挡,一看就能把庄稼里地干活的大人看清楚。生产队与生产队中间的地界,是一条南北笔直的地沟,上宽下窄,宽不足一米,深不足一米,呈现出一个倒置的三角形。这条地沟不是村人一锨一锨挖出来的。大河湾村东边有一个农场。有一年,农场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拖拉机后面拖着一个类似犁铧的东西,一南一北跑两趟,就把这条地沟挖出来。那个时候刚刚收罢秋庄稼,弟弟跟着一窝村孩子追赶在东方红拖拉机后面,赤脚踩在新翻过来的泥土里。脚下泥土温温的暖暖的,像是保持着夏天的热度,舒服得直想打喷嚏。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盘旋在头顶上,与村孩子一起跟在拖拉机后面,尖利的眼睛时刻窥视着新翻泥土中的活物。这种鸟很奇怪,牛犁地不跟着,专门跟着东方红拖拉机。村孩子就叫它--东方红鸟。东方红鸟吃的虫子在深处,不在浅出,牛拉犁,犁不出。一只摇头虫露出地面,摇几摇,摆几摆,一只东方红鸟俯冲下来,尖嘴啄住摇头虫,两腿一蹬,两翅一展,飞往远处,找一个背静所在,安安静静地独自享受美味。一条准备冬眠的花斑蛇翻出来,孩子们吓得四处逃窜,东方红鸟怪叫着盘旋着也不敢落下来。那个时候,弟弟只想着地沟就是地沟,顶多只是生产队之间的分界线,根本就没想到会是村人下地干活的一处天然茅厕。

  几个男人说,走,去地沟解手去。

  几个女人说,走,去地沟解手去。

  男人去过女人去,女人去过男人再接着去。半天下来,地沟里没有空闲过。

  生产队长生意见,骂去地沟的村人不是去解手,是躲懒耍滑不干活。

  生产队长骂,女人嗤嗤地偷笑,不还嘴。

  男人问队长,你说我们有尿不去地沟里解手,还能尿进裤裆里?

  生产队长问,过去没有这条地沟,你们怎么没有这么多的尿?

  队长一句话,说的几个男人缺言辞。对呀,没有这条地沟之前,我们怎么就没有这么多的尿要去尿呀,我们怎么就没有这么多的屎要去屙呀?

  大河湾的土地平整一块,春夏天长麦子,遮挡不住人,夏秋天长黄豆,遮挡不住人,要是种秫秫、玉米、棉花、芝麻之类的高秆作物,没有长起来还是遮挡不住人,闲冬天地里麦苗贴地皮,村人更是没有地方躲避。一年四季,哪一个季节,村人在地里干活解手都是一个难心事。生产队牛屋旁边有一座茅厕,在近处干活去茅厕解手来得及,要是在远处干活,往返解手耽误时间不说,恐怕也来不及。村里的男人不去茅厕解手,从这块地头跑到那块地头,背一背脸解起来。村里的女人不去茅厕解手,从这块地头跑到那块地头,背一背脸解起来。苦就苦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裤子一脱,露着白花花的P股解手吧?一个姑娘家嫁到大河湾村,变成一个小媳妇,总要有一个过渡时间与过渡心理吧?你是一个大姑娘,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着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厕;你是一个小媳妇,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着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厕。现在好了,庄稼地里有了这么一条地沟,小媳妇能去地沟里解手,大姑娘也能去地沟里解手。

  --还是有一条地沟好呀!大姑娘们说。

  --有一条地沟我们就不怕在家多喝一碗稀饭了。小媳妇们跟着附和说。

  这条地沟对大人们的便利,弟弟不去关注,他所关注的还是一窝村孩子们的事。地沟南北走向,笔直地通向庄台方向。村孩子站在庄台上,正好能把去地沟解手的男人女人看个清清亮亮的。男人去地沟里解手没有什么好看的。孩子们专看女人去地沟里解手。“哗啦”一下,一个瘦女人的小P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小月亮头。“哗啦”一下,一个胖女人的大P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大月亮头。女人在地沟露出来的P股,在村孩子眼里就是升在天空里的月亮头。月亮头有大有小,有暗有明。“哗啦”一下,一个黑女人的黑P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暗月亮头。“哗啦”一下,一个白女人的白P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明月亮头。

  一个孩子说,你娘的月亮头小,我娘的月亮头大。

  另一个孩子说,你娘的月亮头暗,我娘的月亮头明。

  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头比你娘的月亮头大。

  另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头比你娘的月亮头明。

  不一会,两个争吵的孩子打起来。大月亮头。小月亮头。暗月亮头。明月亮头。每当一窝村孩子在庄台上评价这件事,争吵这件事,弟弟就哑巴了,没了发言权。道理很简单,母亲在他三岁时就不在了。弟弟不记得娘活着时,是一个胖女人,还是一个瘦女人,是一个白女人,还是一个黑女人。就算他记得娘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死去的娘不跟村里其他女人一块干活,一块去地沟解手,也比较不出一个大月亮头、小月亮头、暗月亮头、明月亮头。弟弟黯然神伤地躲闪一边,听着其他孩子去评价去比较。

  有一天,哥哥去相亲,带回一张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又白又胖,弟弟一下就喜欢上这个没过门的大嫂子。从那一时刻起,弟弟就盼着大嫂子进门来。盼着大嫂子进门来,好跟村孩子们的娘比一比月亮头。他相信大嫂子的月亮头肯定比其他村孩子娘的月亮头都要大都要圆都要白都要亮。

  可哥哥却说他不急着娶老婆,他要先做摔跤王。所谓摔跤王,就是村里的一帮半大橛子摔跤,决出来的第一名。半大橛子,是此地的方言,意思是不大不小,快要长成大男人还没有长成大男人的大男孩子。

  头一年,哥哥跟一个年龄比他大,身子比他壮,个头比他高,气力比他强的半大橛子做对手。谁跟谁摔跤是抓阄抓着的,也就是说是命摊的。交手三次,赢两次者胜,败两次者输。输者淘汰出局,赢者进入下一轮摔跤。村人摔跤没那么多规则,不管使用何种方法,谁的身子先着地谁算输。生产队的麦场上,不见大人,不见孩子,都是一帮半大橛子。村孩子在一块玩,比十岁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一块玩;比十岁大的,男孩子女孩子分开玩。男孩子长大,有了男孩子的心事。女孩子长大,有了女孩子的心事。男孩子的心事跟女孩子的心事有了差别,就不能一块玩了。这一天,弟弟是一个特例,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在麦场上怎么跟别人摔跤,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摔跤时怎么去面对比他强的对手,或者说比他弱的对手。哪想到哥哥出手不利,抓到一个必输无疑的对手。弟弟这一边吓得两腿颤抖,眼睛似闭非闭,不敢睁眼看。哥哥那一边摩拳擦掌,斗志高涨,一副必胜无疑的样子。一帮半大橛子围出一个圆圈,哥哥站在人圈的这一边,那人站在人圈的那一边。两人一交手,弟弟两眼一闭一睁,没能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咕咚”一声摔地上。两人相比较,那人太强大,哥哥太弱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两人第二次交上手,弟弟眼睛睁着还是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就像一面墙似的“咕咚”倒地上。麦场上,千人踩万人踏,牛拉石磙轧过来碾过去,像铁板一般坚硬,身子一次两次往上摔,轻了能摔个青皮紫肉,重了能摔个筋伤骨裂。哥哥连着倒两回,输两次,那人根本不用跟他摔第三次。哥哥不愿意,要求继续摔下去。这人叫黑头,长的黑头黑脑,足斤足两,像一座铁塔。连续几年,村里一帮半大橛子跟他交手没人能摔得过他,他连着几年头一名。哥哥头一年长成半大橛子,头一年具备摔跤的权利。

  黑头说,你这是找摔!

  哥哥说,我就是找摔。

  黑头说,你这是找死!

  哥哥说,我就是找死。

  哥哥不自量力,跟一个不是对手的对手摔跤,就是找摔,就是找死。哥哥不心疼自个,弟弟心疼哥哥。弟弟挤过去说哥哥,你摔不过他。哥哥说,我能摔得过他。黑头说,你哥哥在做梦。哥哥说,我就是做梦也要跟你摔第三次。弟弟拦在哥哥与黑头中间。哥哥小声地跟弟弟说,我有一种摔他的法子。弟弟相信哥哥,想看一看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法子。第三次黑头下了一点狠力,两只手一下把哥哥抓举起来,原地转上三转,远远地扔下去。哥哥脸朝下落地,“哗啦”一下,鼻子流出一摊子血水。一圈人哈哈大笑,哥哥趴在地上也跟着一起笑。弟弟笑不出来,“哇啦”一声流着眼泪哭起来。弟弟说,哥哥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摔他的法子。哥哥说,哥哥不骗你,是哥哥没舍得把法子使出来。

  这之后哥哥摔跤摔疯了。哥哥不跟村里的半大橛子摔跤,专门去找不会说话不会喘气的死东西摔跤。见着一堵墙,抱上去摔一摔;见着一棵树,搂上去摔一摔;见着一块石,搬起来摔一摔。跟哥哥摔跤最多的东西,是挂在一棵树上的沙袋子。沙袋子是麻袋改的,只有整只麻袋的一半大,里边装上河沙,吊在那里。哥哥早上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下午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晚上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一天三次,刮风下雨,一天不落。如是三年过去,一帮半大橛子又一次云集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准备摔跤。哥哥走过去,指名要跟黑头摔。哥哥天天摔沙袋子,黑头是知道的。哥哥要跟黑头摔,黑头不愿意。黑头说,还是抓阄吧。往年谁抓着黑头,谁的命不好;今年谁抓着哥哥,谁的命不好。哥哥没抓着黑头,只能最后一轮跟他交手。哪知道没轮到哥哥去摔黑头,黑头第一轮就输给别人。有人说黑头是哥哥吓输的。哥哥问黑头,我俩要不要摔一摔?黑头说,我不要跟你摔。哥哥问,你不跟我摔一摔,就服气啦?黑头说,我服气。这一年,哥哥理所当然地第一名。

  哥哥问,你知道我赢黑头的法子吗?

  弟弟说,你天天在家摔沙袋子。

  哥哥说,我在心里想着能赢黑头。

  弟弟说,你在心里想着能赢谁就赢啦?

  遇见一个比你强大的人,你要在心里去赢他,这就是哥哥交给弟弟的法子。

  哥哥说,不信,赶明你长成一个半大橛子就这样跟别人摔跤试一试。

  哥哥当上摔跤王,就想着娶老婆。哥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上摔跤王才娶老婆吗?弟弟摇头说,不知道。哥哥说,我要是连村里半大橛子都摔不过,娶老婆回家也摔不过。弟弟还是不明白地问,娶老婆回家怎么要摔跤呀?哥哥神秘地说,不信,赶明你长大娶老婆就知道了。

  俗话说,新婚三天无大小。也就是说,结婚前三天村人可以随时随刻过来闹洞房,白天晚上都可以过来闹洞房。好在那时候,闲冬天不是真正无事可做的闲冬天,村人依旧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做一些可有可无的零碎活。比如说,去麦地里挖地墒沟,或去牛屋前翻牛粪。哪怕到了下雪天,村人下不了地,生产队长也要把社员喊在牛屋里念报纸学文件。那是一个唯政治、讲思想的年代,所有政治、思想都印在报纸、文件上,一天不学习就落伍,三天不学习就跟不上新时代。那年头,新娘新郎结婚只有三天假。这叫移风易俗,新事新办,结婚革命化。男人结婚前忙两天,结婚当天忙一天,新婚第二天就去生产队干活。大敏子三天婚假都用在这一边,三天一过才随村人下地干活。大白天,村里大人不在家,村孩子过来闹洞房,有弟弟把守着,闹不出一个气候。实际上,大敏子也没工夫待在洞房里,陪村人闹洞房。大敏子嫁过来,一边做老婆,一边做娘,一天三顿锅要她去烧,家里家外的地要她去扫,脏衣服要她去洗。大敏子做这些事,不管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没有过渡期,严丝合缝,一步就位。不过大敏子闲下来,头脑里还是想着村孩子喊唱的童谣。不是她一时两时不忘记,而是村孩子不让她忘记。一窝村孩子一小会跑她家的房屋前面喊一喊、唱一唱,一小会跑她家的房屋后面喊一喊、唱一唱。“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不进院子,不进洞房,只在房屋前后乱转悠,弟弟想管管不住。弟弟无事可做,像一条大嫂子从娘家带过来的哈巴狗,一刻不离地围绕在大敏子前后左右。弟弟抬起头,两眼热辣辣地看着大嫂子,嘴一开一合,像是想说什么话,又不敢说。大敏子伸手摸一摸小叔子的头,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话想跟大嫂子说?弟弟点一点头。大敏子说,那你就说吧。

  弟弟怯生生地问,昨天晚上你跟哥哥摔跤了吗?

  大敏子不明白地问,我跟你哥哥摔什么跤呀?

  弟弟说,哥哥说他娶老婆回家就要在床上摔跤。

  大敏子满脸羞涩地说,不要听你哥哥胡乱说话。

  弟弟说,哥哥要是真跟你摔跤,你喊我,我帮你。

  大敏子说,你哥真要是跟我摔跤,他也摔不过我。

  弟弟说,我不信,哥哥是村里的摔跤王,摔跤会摔不过你?

  大敏子说,不信,你哥哥回家你问你哥哥。

  弟弟太小,总有许多事弄不明白。过一会,大敏子想着应该把这两天的一个疑惑向小叔子问出来。

  大敏子说,大嫂子问你一件事。

  弟弟抬起头。

  大敏子问,孩子们说“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我怎么听不懂呀?

  弟弟重新低下头。

  大嫂子问,莫不你也听不懂?

  弟弟没有回答大嫂子问话,想一想,扯着大嫂子的褂襟往房屋后面去。

  大嫂子说,我问你话,你不回答,你扯着我的褂襟往房屋后面去干什么呀?

  弟弟这一会就像一只闷葫芦,一句话不愿意说。

  大敏子家的房屋正对着生产队的地沟。不用说,这里正是观看村里女人去地沟解手的最佳场所。一窝村孩子云集在房屋的西边巷道里,弟弟领着大敏子走进东边的巷道里。不用说,村孩子在房屋那一边说些什么话,大敏子在房屋这一边能够听得见。

  一个孩子说,你娘是一个小月亮头。

  另一个孩子说,你娘是一个暗月亮头。

  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头比你娘的月亮头大。

  另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头比你娘的月亮头明。

  大敏子顺着弟弟的手指方向,正好看见几个女人蹲在地沟里解手,一个女人比一个女人P股大,一个女人比一个女人P股白。大月亮头。小月亮头。暗月亮头。明月亮头。“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说的话,月亮头代指的事,大敏子看明白。一下子,大敏子的脸色红到耳根上。

  新婚第四天早上,大敏子跟着男人下地干活。大敏子问男人,今天下地干什么活。男人说,还是清理地墒沟。男人肩上扛一把铁锨走前面,大敏子肩上扛一把铁锨跟后面。小叔子孤单单地一个人留在家里。一窝村孩子聚集在大敏子家的巷子里,等候着大敏子走下庄台去干活,等候着大敏子去地沟里解手,等候着去看大敏子的月亮头,最主要的还要比较大敏子的月亮头是大是小是白是暗。小叔子跟村孩子挤在一块,他有理由相信大嫂子的月亮头最大最圆最明最亮。下地干活一小会,大敏子跟着最早一拨解手的女人走向地沟,她知道小叔子与一窝村孩子正在庄台上偷看着她,比较着她,议论着她。大敏子走在几个女人的最南边,也就是说最靠近庄台,最靠近一窝孩子的眼睛。只有这样她的月亮头映照在孩子们的眼里才能最大最圆最明最亮……晌午收工,大敏子回家见着小叔子。小叔子两眼放光,睁得又大又圆又明又亮。

  大敏子问,大嫂子的月亮头大不大?

  小叔子说,大嫂子的月亮头大,比谁的月亮头都要大。

  大敏子问,大嫂子的月亮头明不明?

  小叔子说,大嫂子的月亮头明,比谁的月亮头都要明。

  大敏子前脚回家,男人后脚跟过来。男人问大敏子,你跟弟弟说些什么话呀?大敏子说,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跟你说。哥哥去问弟弟。弟弟也是这样回答,这是我跟大嫂子的秘密,就是不跟你说。大敏子一脸兴奋。弟弟一脸满足。哥哥一脸疑惑。“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们喊唱童谣的声音,时近时远地传过来。

  会大餐

  小麦成熟是从哪一天的哪一刻开始的呢?这一刻,村里的大人在等,村里的孩子也在等。村人等着满地里小麦成熟的那一刻,等着会大餐,好敞开肚子吃几顿有油水的大锅饭。

  那时候,土地属于集体,劳动也属于集体,是以生产队为一个基本劳动单位进行的。那些年里村人种地收出不少麦,收出不少豆,一缴完公粮,轮着自己分发口粮了,就剩余不多了。一年里尤其到了冬季天,家家户户的饭菜清汤寡水的,缺油少盐,吃不饱肚子。就这还尽吃一些秫秫、玉米、白芋等粗粮。翻过年,日子一下就跌进荒春里,日子在断炊断顿的边缘持久地徘徊着。这么着,日子流流断断总算扒着收麦天。一个个村人又黑又瘦熬得使不出三两力气。没力气,抢收抢种怎么办呢?这麦收天会大餐就成了一桩自然的事。是偶然,更是必然。一年一年过下来,会大餐竟成了大河湾村人家的新风俗,是谁也破除不了的。那些年,人们讲究个“破四旧,立四新”。许多风俗被人们硬性破坏了,而另一些风俗又无意间形成了。这麦收天会大餐便属其中之一。

  这一天,我先是挎着竹篮在村东的麦地里拔猪草。这时候我的眼里还是满地青麦,满地青草。不一会竹篮里塞满猪草,我就挎着竹篮走出麦地,走上堤坝。堤坝的半坡上长着一棵柳,柳不大,枝叶却旺兴,“哗哗啦啦”铺展下厚厚的一层阴凉。我走过去,放下竹篮,一个人就躺进树阴里。头高,脚低,顺着坡,又得凉风。不一刻我的眼皮就硬起来,睡过去。这是我早就看上眼的一处地方,拔猪草拔困了,就来这里睡一觉;拔猪草拔累了,也来这里睡一觉。我四肢放松开,这一觉也就睡得缓慢而悠长。我迷糊糊地醒来,咂动着嘴巴,自言自语地说,好香呀。我的嘴丫流出一缕亮晶晶的口水。

  确切地说,我是被暖烘烘的麦香吵醒的。也就我睡一觉的工夫,原本西北方向刮着的风,调转成东南方向的风。风向这么一转不要紧,满地里的小麦褪青染黄,“嚓啦”一声熟透了。再经风吹,太阳烤,那麦香便拧成一团,滚动开来,碾向我的头脸。也许麦香太浓郁了,我呼吸进鼻子里,连着“阿嚏、阿嚏”打出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我醒透,看见满地里小麦燃起一片火,惊恐得鸟雀,还有各种昆虫,拼命地往麦地外面跑。一只紫尾巴蛐蛐,一头一头往我的大腿上撞,连着撞了好几下也不会绕开路线往别的地方跑。一只白尾巴叫天子“喳、喳、喳”地飞在我头顶的半空里,叫了一小会,又叫了一小会,还是兴奋得不愿收拢翅膀落地面。我哪还能躺着睡下去?我一下子变得也像白尾巴叫天子,或紫尾巴蛐蛐,浑身上下气鼓鼓地充满了劲。我挎起竹篮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麦子熟了!麦子熟了!

  这种时候连地里的一块坷垃都知道麦子熟了,村人谁还用得着我去告诉呢?实际上,村人早就在生产队的牛屋前后忙着麦收前的准备工作了。

  生产队牛屋在庄台下,离庄台截把地远。六间牛屋盖那里是方便着稼穑庄稼。村人都聚这里,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麦收前的准备很缠手,钗耙扫帚扬场锨,笆斗圈席牛缰绳,一应物件样样都得过眼过手,样样都得检查修整。两辆大车推进牛屋的当院里。满地里的麦全指靠这两辆大车装载运输呢。大车推进太阳里除除霉味,车轴里膏膏油是不可缺少的,还有就是周身的每根钉子都得紧一紧。别处里又把大车叫着太平车,它前后有四只木轮支撑着,车体宽敞,车架牢实,一大车能装好几亩地收割下来的麦子,得四头壮实的黄牛才能把一大车麦子拉回头。我跑过来,瞧见几十个村人乱而有序地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我气喘喘地站住脚,迎脸刮过的一阵又一阵暖风里,哪一阵没塞满浓郁的麦香?

  明天一早,村人就能提着镰刀下地割麦了。

  牛屋后面长着四五亩大麦。几十个村人涌进去先割掉大麦,作出麦场,满地里的小麦才能有场地堆放、晒场、脱粒。大麦熟得早,按理说早半个月就可收割,早早把一处麦场作出来。可村人非要等着小麦成熟了,才急赶急地割下大麦,作出场。这是为个什么道理呢?还是候着会大餐。一天不会大餐,村人就一天干活没力气,大麦熟过头也割不掉。不会大餐,这麦场自然也就作不出来。村人大多都涌进牛屋后面的大麦地里。割大麦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手持锄一排一排跟过去,刨出大麦根,作麦场。收了大麦,夏收夏种的牲口饲料就有了保障。这也是生产队种大麦的另一层意思吧?夏收夏种,又叫夏收双抢。收麦得快,种豆也得快。这是一年里最累最紧的一段农活。干活的村人,干活的牲口没有充足的气力,一地的农活还真拿不下来。

  头一顿会大餐,不买猪肉,也不买牛肉、羊肉,专买猪杂碎,还有大米。晌午饭就是猪杂碎汤就干(米)饭,一连几年了,年年都这样。这一会是一个名叫瓦的男人领头在牛屋前面砌锅灶。瓦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工,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还有一双眼就能把一堵堵墙砌得笔溜直。村里人家盖屋砌墙离不开瓦,瓦一去,人们就把难砌的山墙还有山墙的墙角交给瓦。瓦的手艺是多方面的,能砌直的方的屋墙,也能砌圆的扁的锅灶。凡是村里抹泥摸砖的泥瓦活,瓦不带头伸出手,村人谁也不敢主动走上前。砌锅灶是一桩简单的小事,瓦亲手把圆溜溜的锅腔砌出来,内外抹泥的粗活就交给别人,瓦接手砌方方正正的烟筒。砌烟囱的难度似乎更大一些,内里空着,砖单立起来砌,上下还得笔溜直。就这么一人多高的小活,才见着一个泥瓦匠的功底,弄不好,一个烟囱就砌歪了,砌扭了,砌倒了。我对这些泥瓦活不感兴趣,倒是多看几眼近旁的一口大铁锅。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这么一口两口的大铁锅。冬天里,生产队的饲养员烧饮牛水,要使用这种大铁锅;夏天里,生产队的社员干活喝茶,要使用这种大铁锅;当然夏收夏种会大餐,也要使用这种大铁锅。我们生产队的这口大铁锅也真是够大的,找个比我还要大的孩子躺进去,头脚都不会担在外面。一口大铁锅没有这么大也不照(行),待晌午一锅猪杂碎汤烧出来,分着分着见底了,干锅了,怎么办?

  我溜到牛屋后面瞧见了大麦地里的母亲,可人前人后没瞧见父亲。我心里猛然一下“别别别”地跳起来,知道父亲一定伙同别的村人赶集去了。这头一顿会大餐就仰仗父亲他们赶集买回头的食物呢。我的两眼自然地就望着村大路。父亲跟村人上集买东西回头,肯定得走这条路。一条村大路还空空落落地不见一丝人影。中间相隔一小会,再抬头,眼底就落进三个黑点子。三个黑点子就是三个人,离得太远,还分不出胳膊腿。三个黑点挑着三副扁担,沉沉地往前挪动显得更加缓慢。实际上,盯瞧这三个黑点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地里干活的男人、女人都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看上一眼两眼的。这种瞧看纯属于偷看,速度疾快,男人女人在这种偷看的过程中连手里干着活也不用停歇,仍然连贯着。手是手,眼是眼,各不相干似的。待三个黑影再近一些,再大一些,我便开始猜测走动的三个人哪个是我父亲了。父亲中等个头,鼻眼长得不大不小,属于没有特别之处的那类男人。父亲一旦干起活来就能很快从一窝男人中显现出来。利落,快速,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此外,父亲还常常干出跟他个头不相称的农活来。比如担挑子,他可足劲,能挑起比自己体重多得多的一副担子,常吓得女人一阵阵惊叫,紧紧地闭上眼睛,连睁都不敢睁一下。今天上集,不会有那么多的重物挑。父亲仍然跟别人不一样,大步流星,劲钢钢的,把别的两个村人甩下一大截子。待挨近牛屋父亲才歇下担子候着另外两个人。

  三人上集买回的食物与我想像的略有不同。米倒是买回四口袋,放四只筐里,两人挑回来。原本打算买猪杂碎的没买着,改换成两个大猪头。这两个猪头一只是白猪头,一只是黑猪头。这一刻,两个大猪头一白一黑的就在父亲挑回的筐里面。父亲跟村人解释说,去迟一步,猪杂碎被别的村人抢去。还好,落下两个大猪头。要是再迟一步怕是连猪尾巴也摸不着了呢。

  拥挤过来的村人倒是很大度说,这么两个猪头烀出汤水不比猪杂碎强百倍?

  更有村人附和说,对,对,对,猪杂碎还有一股脏气呢,哪有猪头肉香呀。

  村人说着话,口水就开始往下滴答,像是两个生猪头已经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父亲向村人透露说,下顿会大餐肯定能吃上正经八本的猪肉,今早里我跟食品站卖肉的王疤瘌说定,还下五块钱订金呢。

  村人相跟着“唏溜唏溜”嘴,流出一大摊子口水。

  队长走过来说,闲话少扯,闲事少做,还是快点忙着会大餐吧。

  忙着会大餐的人一下多起来。两个壮实的男人各操持一副水桶去了淮河里挑水。牛屋离淮河很有一段距离,还得翻过住家的庄台。身体不壮实的男人一口气怎么也不能把一挑水挑回来。四个女人主动给火夫打下手,摘葱剥姜。六个女人承担了煮米饭的差事。牛屋前面的大铁锅等着烀猪头,煮米饭只得拿回家里做。火夫是会大餐的总指挥,他吩咐六个煮饭的女人,动作得麻溜一点,说莫候我的猪头都烀稀烂了,你们还是一锅生米呢。更多的女人是围着两个猪头拔猪毛。猪头不算太干净,猪耳根,猪眼窝,还有猪嘴丫都还长着白猪毛、黑猪毛。我一旁里数不清拔猪毛女人的个数,却看见一圈大手小手,老手嫩手,一齐直往猪头上伸,像是一群鸭嘴鹅嘴挣抢食。村孩子的乐趣也全在这两只猪头上,孩子们站女人们的身后,把蹲着拔猪毛的女人围得严严实实。孩子们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却把一双双眼睛瞪多大,眼光伸得笔溜直,恨不能伸进猪头的耳眼里,鼻洞里。一个女人手捏几根猪毛一下塞身后愣神的一个小男孩嘴里,说给你几根猪毛尝尝鲜。这个孩子嘴一咧,连着“吐、吐、吐”往外吐几口。这个孩子跑开一小会,忘记猪毛味,转脸又围过来。门前的这口大铁锅被几个壮劳力“吭吃、吭吃”架锅灶上,两三个女人忙着围过来刷锅,刷了好大一小会还没刷干净。可能是铁锅太大了,也可能是铁锅闲置的时间太长了,刷一遍,刷两遍,还是满锅的红锈水。刷这口大铁锅也不算一件轻省活。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站锅台上,双手抱着一把秃扫帚当作刷锅把,另有两个女人站锅台边忙着把干净水往锅里倒,又忙着把铁锈水往锅外舀。三五遍铁锅刷下来,锅台上、锅台下的女人都累得呼呼地直喘气。锅台上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两胳膊一软,丢下扫帚,跳下锅台,说我的个妈呀,看来我是连个锅都刷不动了。

  接着亲自上锅台的是火夫自己。别人可以丢下锅灶不管不问,他不能。火夫的名字叫五短,他人也就长得矮矮短短的。五短有经验,从牛屋操起一把大铁锨走出来,大铁锨代替锅铲子,站在锅台上面,“吱呀、吱呀”把这口大铁锅连续铲过好几遍。锅里的铁锈水也不用水瓢往外舀,还是用大铁锨,“哗啦、哗啦”直接往大铁锅的四周地面上泼。地是沙土地,水湿地面,还能覆盖尘灰。五短三下五除二刷干净锅,人不下锅台,冲着猪头四围的女人问,猪头干净了没有?快点拿过来!有女人细声地答,还早呢,这是什么猪头呀,到处长满猪毛。五短说,想一根毛没有还不容易吗,去公社卫生院。

  我听不懂五短说的这句话。那时候国家刚实行计划生育,生产队的男人女人斗嘴说事喜好说“公社卫生院”什么的。似乎那里隐藏着许多隐秘,这是一个孩子没法猜测的隐秘。

  五短见一窝女人没人敢搭腔,虎一张脸跳下锅台,一手提一只猪头,“咚、咚”两声扔锅里说,像你们这样把猪头弄干净怕是得太阳落进西山里。

  村人心想五短就这么把满是猪毛的猪头烀进锅。有人生意见,说吃猪头是吃猪头肉,喝猪头汤,没听说还有吃猪毛的呢?

  五短没有往大铁锅里加水,也没有往锅灶肚子里生火。五短把火燃在了锅面前,“嚓”一声生起一把麦秸草,又架上几大块干劈柴。一堆火就“噼叭、噼叭”燃起来。一圈村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五短空地上生一堆火干什么?五短还是照样虎着一张脸,进牛屋摸出一把三股钗伸进大铁锅,把猪头叉在钗股上,往火堆上举。村人长长地松出一口气,知道五短这是烧燎猪头上的猪毛。三燎两燎,猪头上的猪毛就被燎干净了,猪头的肉香味伴随着猪毛的焦煳味一起生出来。村人吸吸鼻子,又吸吸鼻子。肉香像久封开启的陈年老酒,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滋心润肺,浸透人体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部位。

  有村人“吸溜、吸溜”嘴说,还不如烤猪头吃算了。

  有村人反对说,这么多张村人嘴,就这么两个猪头烤熟了够谁吃呀?

  这倒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烤猪头”的村人不言语,连这个村人自己也觉得还是烀猪头汤实际一些。

  两只猪头最终还是众望所归地被扔进大铁锅里,五短提水桶加入一桶水,又加入一桶水,直到水从大铁锅里漫出来才罢手。两个猪头煺尽猪毛,看不出谁白谁黑,白白光光地半沉半浮在大铁锅里,被水流冲激得翻滚一个圈,又翻滚一个圈。

  众人空下手,还围站在大铁锅旁边卖愣相,就不免招致队长的训斥了。

  队长是村里的长辈,年岁也大点,时常里不爱说话。队长不言自威,一个眼神,一个举动,或是随便地“哼哈”一声,都包含着许多指令。村人也都听得懂。看来今天村人实在做得有些过分。队长不说两句话,一个队长也太不像队长了。队长背两手,踱到烧火的大铁锅灶口前,一下子站在了众人眼前。队长正话反说。队长放下背着的两手,朝村人摇拉摇拉说,今天上午的农活不用再干了,都围过来跟着五短学烀猪头吧。队长脸面上不气,还喜气洋洋的,说最好都回家把板凳搬过来,坐着消消停停地慢慢学。

  村人脸上尴尬着,你朝我、我朝你“嘿嘿”地笑两声,纷纷往外退。大麦地不远,紧挨牛屋后面。村人三退两退就退进大麦地里操起干活工具干起来。不过都退离大麦地的另一端,两眼远远地绕开牛屋的遮挡,能瞧见牛屋前面的大铁锅。村人干活的劲头真得足起来。

  又过一小会,烀猪头的大铁锅就水花翻滚,油花漂荡了。大麦地里干活的村人看不见翻滚的猪头,望不见蒸腾的热气,也闻不见一缕一缕的猪头肉香,可村人心里明白离喝猪头汤的时辰是愈来愈近了。

  会大餐,不是生产队的大人孩子都在牛屋前面,围着这口大铁锅一起吃,而是分开来,一家一户端回家里吃。干(米)饭按照男女劳动力分开,猪头汤也是按照男女劳动力分开。实际上,从这天清早起,就有村孩子随着大人把盆碗带下了庄台。由于太早,大人羞于把碗盆拿出来,大多裹进一个布包里,藏藏掖掖地放在牛屋里的什么地方。大人放好盆碗不放心,交代自家的孩子别自顾疯玩,忘记盆碗放置的地方,还说若丢掉盆碗,晌午里莫说吃不成饭,还得耳刮子伺候着。孩子们有了这份看管碗盆的责任,玩起来就不够尽兴。不会儿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不会儿又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村里大点的孩子还没有来。大孩子有大孩子们的事,不能像小孩子们吃过早饭尽管玩。大孩子得上学,不上学也得拔猪草、放羊,再不,家里边还有弟弟妹妹得照看。大孩子们一来牛屋就显示出与一群小孩子们的不同来,也显示出一份成熟来。大孩子们也拿着盆碗,他们一来就排起队,排头当然紧靠着大铁锅,一个挨着一个,不声不响就形成一种秩序。小孩子们见大孩子们的做派,似乎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显然小孩子们在这件事情上是吃了点亏,当着比他们大许多的大孩子们的面是什么话也不敢说。倒是大人们见了这阵势,远远地呵斥自家的孩子说,连吃的本事都没有,看赶明长大你能中个什么用?

  早分饭菜、晚分饭菜的最终决定权还在五短手上。自从两只猪头烀锅里,五短的一双手一刻也没停,还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的。猪头烀出滚水,五短得把浮沫舀出吧。而后五短切出半脸盆生姜放进大铁锅,切出半脸盆大葱放进大铁锅,又抓出半脸盆干辣椒放进锅里边。五短忙完这些,候两只猪头在滚开的水里又翻滚半个多时辰,一旁的那把大铁钗又派上用场了,伸进大铁锅把猪头叉上来,晾在一张大方桌子上。待猪头空尽汤水,散尽热气,五短磨出一把快刀,一片一片把猪头的皮肉旋下来。按照队长的吩咐,旋下来的猪头肉得留着,候两天再会大餐时吃。五短有意见,说夏天天热猪头肉不吃也臭掉。这一点队长不苟同,说放上盐淋上酱油焖出来,保准放个三天五日没有事。五短瞅瞅烀着猪头的一锅清水汤,说猪头不像猪杂碎有油水,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喝进村人肚子里,不骂死我这个烧锅的才怪呢?队长还是说,好赖头盖骨上还沾着一点肉星吧,再说头盖骨里还有猪脑子吧,这些不都是油!五短不说话了。队长是队长,五短是五短,关键时五短还是得听队长的。五短侍弄猪头的热情陡然灭下去。队长瞧见,心里一“咯噔”。队长想一地的小麦还没收割一根呢,若在吃的问题上犯下众怒就不好收场了。队长让下步,说猪头肉放锅里就放锅里吧,不过肉块得切碎些,要不这么点猪头肉怎么分得过来呢?队长离开大铁锅,继续去指挥村人收割牛屋后面的那块大麦地。队长走两步,停下脚,声音很大地冲五短说,要是吃出个什么事耽误明天清早收小麦,我决饶不了你。五短知道队长这是自己找台阶自己下。五短偷偷地“嗤嗤”笑两声,消散的热情陡然一下又高涨起来。连我在一旁都看出队长的心理了,也相跟五短“嗤嗤”笑起来。

  说起来,生产队里会一次大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吃好了,村人干活的劲头调整出来了,一地的小麦十天八天也就收拾利落了。吃不好,村人生分出意见,同样地亩的小麦多出个三天五日也收拾不干净。生产队在这方面有过成功的经验,也有过失败的教训。有一年麦收天头一顿会大餐就买回半扇猪。猪壮,膘肥。半扇猪掺上洋葱头一下油汪汪地红烧出几水桶。这顿饭也是大米干饭。大米干饭就猪肉烧葱,一下把村里大人孩子都撑得肚子圆。村人自从过了年就少沾肉味,快半年了,有几人吃过这么好的饭菜?这顿猪肉烧葱油性大,盐味足,吃饱肚皮,抹拉干净嘴,就渴了。我们这里的人家没有喝开水的习惯。一年四季锅屋水缸里放这一只水瓢,渴了,手伸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进肚子里。哪怕冬天水缸里结上一层冰也是这么一种解渴法。麦收天会大餐是赶夏天里,村人更这样。哪知半瓢凉水喝进肚子里,掺和上葱烧猪肉,很快就闹腾出了大动静。想想道理也简单,村人肠胃清汤寡水了小半年,猛然一下油大了,还是大荤油,又加凉水一搅和,还有不拉肚子的道理吗?村里一下热闹开,家家房屋后面的茅厕成了最吃香的地方。大人去过,孩子去。孩子去过,又轮大人去。俗话说,好汉吃不住三泡稀。村人连着去三趟茅厕,第四趟还要去,两条腿酸软得已没了气力。这么着,村人哪还能去地里收麦呢?急得队长独自站在牛屋前面直骂娘。从那时起每年麦收会大餐的头一顿就不敢再买猪肉了,买点猪杂碎,真真假假沾点荤星算了吧。

  又一年,村里的一头牛被杀掉了。这头牛太老了,病病歪歪的从年后天就不行了,队里的饲养员精心地喂养着,像伺候老人似的好歹拖到了麦收天。杀掉吧!队长说,今年不用买猪杂碎,也不用买猪肉,这头牛足够了。别看这头牛又老又瘦,杀死扒掉皮,牛骨牛肉牛杂碎还是不少的。牛骨头汤,村人喝了一顿;牛杂碎汤,村人喝了一顿;牛肉,村人吃了一顿;牛筋牛排,村人又吃了一顿。按理说,村人汤汤水水,干干稠稠一连吃喝三四顿,该干劲十足了吧?不是,相反的却生出一大堆意见,还要队长派人赶集买猪肉吃。村人说牛肉老,吃进嘴里像劈柴似的塞牙缝,还不够忙着剔牙的呢?村人说牛骨头汤连一珠油花花都没见,还不如逮几只蛤蟆扔锅里呢?村人还说牛杂碎汤酸溜溜的像倒进一锅醋,跟猪杂碎汤一比差多了。没有猪杂碎汤味鲜,也没猪杂碎汤油水足。村人最后说队长,想要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是想也莫想的事。队长能有个什么办法呢?只得隔天晌午安排一顿正正经经的红烧猪肉块。

  到了烀猪头的最末一道工序,五短使三股铁钗把两只猪头又从大铁锅里叉出来,晾在一旁边的大方桌上。此时,猪头已不是猪头,没了猪耳,没了猪鼻,没了猪脸,连头盖骨沾连的肉丝肉筋都烀化了,白森森地只剩头盖骨包裹着猪脑。五短这回所要做的就是砸开头盖骨,露出头盖骨包裹着的猪脑。五短对付这两只猪头骨并没有用锤子砸,还是一把刀,顺着裂开的头盖骨缝插进去,一撬一别,一堆团结的头盖骨就松开架。五短趁势又把方桌上一堆散架的猪头骨放进大铁锅里,猪头骨一块一块沉锅底,彻底失去了猪头的模样。

  分汤分菜相比烀猪头就简单多了。米饭几个女人回家煮好,这一会香喷喷地盛水桶里担过来。分汤分菜还是经五短的手,队长站一旁不插手,也不言语。谁先谁后就按孩子们排队的顺序,男劳力是两碗汤水、两碗米饭;女劳力是一碗汤水,两碗米饭。界定男女劳力,不是分男人女人,是按工分。一天拿十分工的自然是男劳力。一天拿八分工的,或者还少的自然划归为女劳力。男劳力肯定是男人。女人再能干也拿不着十分工。相反的,一些半大男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干活还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气力,干一天活也拿不着十分工。还有的大男人病叽叽的,干起活照样没有一个大男人的气力,也拿不着十分工。

  渐渐地,一桶一桶的米饭空下了,一大铁锅猪头汤浅下了。牛屋前排队等候的男人女人孩子们也一家一家少下去。村人分着菜、分着饭并不急着在牛屋前面吃,端回家。有的人家老人孩子多,这么一点汤饭还不够吃,还得把猪头汤倒进铁锅里,加上水,甚至还放进一点小白菜,或是干粉丝什么的。要不光是猪头汤有个什么捞头呢?饭不够,家里还剩有粗粮馍,顺便放铁锅里馏上。人口少的人家也不会一顿就把米饭、猪头汤全吃光、全喝光,总得留下那么一部分,候下一顿吃。细水长流,才叫过日子。

  不用担心水桶里的米饭分完了,或一大铁锅猪头汤干锅底,还有人家没分着。年年都是这么些人家,年年都经五短的一双手,决不会出现这样的尴尬事。相反的,临终了汤汤水水的总还会剩那么十碗八碗的,米饭也还有半水桶。村里的几个光棍会得到特别的恩惠,自己分得的一份早蹲牛屋的墙根吃下去,这一会又多得了半碗汤,半碗饭。多吃多占,有的光棍还不好意思,空着的碗伸给五短,嘴上说少一点,少一点,吃饱了呢。平常里光棍缺冷少热没有女人疼爱,一年里的好处也就这么一丁点。五短手里的勺子会慢慢地沉进锅底里,看可能捞上一丝两丝的拆骨肉。村里特殊一点的人物还有队长跟牛屋里的饲养员。这两人都是有家小的人,属于自己名分下的一份汤菜也被女人孩子端回家里了。队长、饲养员饿着肚子也在这里吃。队长总不能丢下大铁锅走掉吧,饲养员也得守候牛屋吧。这两人留下都有留下来的理由,多吃多占一点也就理所当然得了。还有就是五短自己,忙乎了整半天,也只是拆头骨肉的时候顺便往嘴里塞过两块肉。那也是为工作,头一块肉塞嘴里,可能是肉块太大了,也可能肉块太烫了,肉块猛然一下把五短两腮帮支撑得好大好大,咕歪咕歪好大一小会还是不见小,弄得五短只得伸手指帮助着,又扯又拽才把这块肉吃进肚子里。五短吃这块肉耗费了不短时辰,也吸引了不少村人的注意。五短也给出了充分的吃肉理由,说我这是尝尝猪头肉可烀烂呢?妈妈的,一点不烂,看样子还得猛火烀上一大阵子。接着五短又塞进嘴里一块肉。这块肉不大,五短牙齿嚼动得轻松多了,也显得有滋有味多了。现在分完饭汤,能消消停停了。五短打发开几个光棍,先替队长盛满满一碗饭,满满一碗汤,又替饲养员盛满满一碗饭,满满一碗汤,最后才轮着自己。三个人就势蹲大铁锅旁边,生气似的没一个人说话,只顾埋头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天热,饭热,汤更热,三个人吃饭吃出的动静很大,“呼嚓、呼嚓”的像猪吞食。三个人的额头都催出一层汗,油光光地顺着脸蛋流进脖子里。不擦,就是不擦。三个人谁也不愿把工夫花在这些汗珠上。三个人赶足劲,吃完一碗饭,喝光一碗汤,这才腾空嘴说说话。队长说,日奶奶的,这一碗猪头汤喝下肚子还没觉出个什么味。五短赶忙问队长,是不是口味淡了,要不要加点盐头?队长把眼神递交给饲养员,饲养员咂巴咂吧嘴,说了一句缺主见的话,说没盐吧,我觉得口味怪重呢,说有盐吧,也不觉得怎么样。饲养员这么一说话,五短就不知是加盐好,还是不加盐好。五短说,要不一人再来一碗尝一尝?五短的这种提议,谁会有意见呢?三个人就又一人一碗汤,一人一碗饭。第二轮,三个人的吃喝速度明显慢多了。队长说,我看盐味正合口。饲养员还是不拿主见,随口说,不咸不淡正正好。剩下的饭底、汤底,三人又来了第三轮。三碗饭、三碗汤货真价实,再大肚子的汉子也腰鼓肚圆了。三个人蹲着吃饭喝汤都有了一定的困难,队长领着头,把碗放锅台上,搭上手把裤带松一松。队长最终还是没把碗里的汤喝完。剩两口,队长猛然把碗往锅台上一礅,说我先去牛屋里歪(睡)一小会子。牛屋里有床、有被,是队里的,常年饲养员睡。相跟着五短、饲养员也放下汤碗饭碗,打着哈欠,一个跟着一个往牛屋里去。

  热闹的牛屋真正地安静起来了。乱七八糟的猪头骨剩在锅底里,泛着白厉厉的光泽。

  这天下午太阳都偏西得厉害了,村人才懒洋洋地走下庄台来干活。人这种东西就是贱,饿肚子想睡睡不着。吃饱了,吃好了,不睡又不照(行)。村人原本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一天却一个比一个睡得沉稳,一个比一个睡得踏实。男人睡,女人睡,老人睡,孩子睡。睡梦里,人人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幸福与笑容。不管是粗看,还是细看,村人的笑容里都包容着白猪头、黑猪头的愚蠢相。队长由着村人睡觉,也不催促,像是满地的小麦会自己长出脚,自己脱出粒,一粒粒自己跑进仓库里。

  --这一天,我排队排前面。我们家早早地分出(米)干饭、猪头汤,早早地端回家吃罢睡觉。父亲睡觉,母亲睡觉,我也睡觉。睡梦里,我像是一直待在牛屋前面,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上述我根本不可能瞧见的一些事情。

  隔天五更天,或比五更天还早,村庄里就起了大动静,村里的男人起床了,村里的女人起床了。嘈杂声盘旋着往庄台下走过去,分散开,撒进麦地里。东西南北的小麦地里很快响起一片“嚓嚓嚓”的镰刀割麦声。这些响声细碎而尖利,快捷而坚定,连生长小麦的大地自己听见这响声都激动不已了。女人负责割小麦,男人负责装运小麦。女人割小麦按地亩记工分,一个女人一墒麦地,从南往北,一个女人挨着一个女人,“嚓嚓嚓”地一直往前割,谁个也不想比谁落后。赶天亮看清楚麦地,东西一大片地里长着的小麦全割倒睡在地里了。这么多小麦,男人们哪能装运得彻底呢?男人们望着一个个连腰身都不愿直一下的女人说,这些个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呀?

  一季麦收天会三顿大餐--麦收前,麦收中,麦收尾。吃了一顿,还有两顿--这是我那时候最关心的一件事。

  2010年7月17日修改江陈

  (发表于《红岩》201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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