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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水姻缘

  母亲头一年冬天嫁到大河湾村,第二年夏天就经验过一场大水。

  淮河发起大水来的性子很急,“哗啦”一声,扑上河坎;“哗啦”一声,抵上堤坝;“哗啦”一声,跃上庄台。庄台上面盖的都是土坯房屋,浸水就瘫,进水就倒。村人一看水势汹涌,来者不善,赶快准备木船,把人家搬出大河湾村。这里人家种地在一片淮河湾里,住家在一溜庄台上,庄稼遭水淹常见,房屋遭水淹不常见。在村人的记忆中,上一次庄台上水是1954年,再上一次庄台上水是1938年,再再上一次庄台上水的确切年份村人就讲不清楚了。童谣唱:五四年发大水,一下瘪掉龙王嘴。龙王吐水的一张嘴都吐瘪掉了,大水还能不大嘛!1938年蒋介石扒开花园口,黄河水黄黄汤汤地灌进淮河流域,大河湾村一连遭水六个年头,夏秋十二季庄稼颗粒无收。

  大河湾村的庄台,分南坝、北坝两处,南坝上的人家往南搬,北坝上的人家往北搬。北坝的北面有一溜更宽更高的沿岗堤,北坝上的人家搬去就住那里。南坝的南边有一片岗子地,地势高,南坝上的人家搬去就住那里。大河湾村一共十个生产队,三个生产队住在北坝,七个生产队住在南坝。南坝与北坝相距三里地,淮河发大水搬过家,中间相隔茫茫一大片水域,怕是六里地都不止。大水漫上庄台,村破人散,怎么着都不像一个村庄了。搬家以生产队为单位。一个生产队配备一只木船。木船不是摆渡的渡船,是县里征调的在淮河里跑运输的木船,一般都是两丈来长的双桅船。那时候村人穷,每户人家除去几个喘气的活人,没多少家当,一户人家搬一船足够了。

  我们家属于五小队,住在南坝稍微偏东一点的位置上,却是整个生产队的顶西头。谁家先搬谁家后搬,是挨着住家顺序的。五小队要是从西头搬,我们家无疑是头一家。父亲出门去掌握搬家的情况,母亲一个人在家慌乱地收拾着东西。一张木床收拾出来。一堆铺的盖的收拾出来。几把铁锨木杈收拾出来。两袋粮食收拾出来。衣服裹进床单里。锅碗瓢盆塞进麻袋里。叮叮当当。稀里哗啦。母亲三下两下很快地收拾差不多,只等着父亲回头搬家了。一小会,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头。

  父亲说,你不用慌,从东头搬。

  母亲问,凭什么从东头搬?

  父亲说,不是骡子家住在东头嘛!

  骡子是队长。

  母亲说,他家住在东头就更要从西头搬,这叫一个什么思想觉悟呐?

  父亲说,不是大秀家也住在东头嘛!

  大秀是大队妇女队长。

  母亲说,大秀家住东头,你就没话说啦?

  或许五小队跟别的生产队不一样,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住在东头。不要说搬家这么大的一件事,就是平常分个口粮、或去茅厕收个粪水什么的,哪一回不是从东头?母亲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也知道要从东头搬,却由不得心里不去着急,却由不得手上不去慌乱,却由不得嘴巴不去说道。

  父亲说,西头这么多户人家都不说话,我能说什么?再说骡子这一回把话说得也敞亮,他说大秀家住东头,我们队就从东头搬,大秀家搬利落,她才好腾出心思去管全大队的事。你知道什么叫着顾全大局吗?全大队这么多人家比我们一家人重要,这就叫着顾全大局?

  那时候,父亲是村里扫盲夜校的学生,母亲也是村里扫盲夜校的学生。他俩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去大队学习,一学学半夜。两个月学下来,他俩都装不少新鲜词语在肚子里。“思想觉悟”与“顾全大局”,就是这两个月的直接收获吧。

  母亲说,要我说呀,全大队人都没我一个人重要。

  父亲眨一眨大眼,眨一眨小眼,听不明白母亲说的话。

  母亲伸手轻轻地拍一拍圆鼓鼓的肚子说,我要生孩子啦?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怀孩子才七个月,生谁家的孩子呀?

  母亲说,俗话说七成八不成,说不定这个孩子要早产呢。

  父亲说,你可不要胡乱说话,我得快点去干活。

  父亲要先去淮河南岸的岗子地上搭建一间住家的草庵--五根柳木棍,两两组成两个人字形状,另一根柳木棍往两个人字头上一担一架,草庵骨架就立起来。再往上面铺上秫秸笆,铺上麦秸草,一个临时性的家就搭建好。柳木棍由生产队统一准备,秫秫秸由生产队统一准备,麦秸草由生产队统一准备,那时候这些物质都归属于生产队,父亲去那边出一份劳动力,就能把属于我们家的一间草庵盖起来。

  父亲丢下母亲一个人在家,急忙跑出家门去干活。

  母亲天生地喜欢水,却生在长在一个缺水的地方。母亲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个中间人把父亲介绍过去。中间人不是媒人,是个村子里的熟人。说是熟人,其实并不怎么熟。熟人的大娘住在母亲的村子里,熟人的小娘住在我们的村子里。中间人远离着母亲,远离着父亲,他俩最终能够合成一对小夫妻就是所谓的缘分了。那时候提倡婚姻自主,母亲的婚事自己当家,姥姥姥爷不敢当家。母亲一听父亲家住在大河湾村,心里“咯噔”一响,产生一种不好的陌生感。大河湾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母亲没听说过,更是没有去过。中间人说,就是一个四周都是淮河水的村子。母亲一下震惊住,问中间人,那这个村子不成了一只船吗?中间人说,大河湾村是不是一只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不坐船不过河,就进不了大河湾村。母亲猛然间觉得自己就坐在一只船上,身子摇摇晃晃的,淮河水温润地流过来,流遍每一根脚趾、每一根手指。母亲没见父亲一面,就点头把一桩婚事答应下来。姥姥姥爷不同意,说过去包办婚姻,有个毛病就是男方女方不见面,现在婚姻自主,你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一见,怎么就答应了呢?母亲说,我喜欢这个像船一样的村子。

  当年闲冬天,母亲就嫁给父亲。

  冬季天淮河水最浅最清。一湾浅水,清澈地、明亮地、温顺地静卧在河床里,像是一条冬眠的巨蟒。看不出淮河将要涨水的不安迹象,更看不出淮河水将要吞没良田、房屋的暴怒样子。这里人家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尽可能地高高在上,远离着淮河,可在现实生活中又一时一刻离不开淮河。吃水,村人担着一副木桶下河里担。洗衣,村人端着一只木盆下河里洗。一般人家都是男人下河里担水,女人下河里洗衣。母亲嫁给父亲,洗衣抢着洗,担水抢着担。每天清早天色麻糊亮的时辰,母亲抢先起床,走进锅屋摸着一根扁担,抓住两只木桶,就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就疾步如飞地走向淮河。一年四季,淮河在清早都是雾气腾腾的,像有一个更加勤快的妇人早早地煮着一大锅稀饭。河边结着一层薄冰,河浪在薄冰的极尽处,“哗啦、哗啦”地撕咬着。母亲举起扁担捣碎河岸边的薄冰,并不急着弯腰往木桶里舀水。河水浅,浅到一个码头远远地吐出来,浅到一只木桶灌不满半桶水。母亲先是解开头上的头绳,掏出一把木梳,就着河面把头发梳理出来。母亲的头发好,长出两根又粗又黑又光又亮的大辫子。夜晚里,父亲喜欢抚摸母亲的这么两根大辫子,枕头也喜欢抚摸母亲的这么两根大辫子。一夜过来,母亲的两只眼睛是明亮的,两根辫子却是凌乱的。起床在家母亲顾及不上梳头,这一会必需把头发梳理出来,免得早起的村人撞见,说她是一个邋遢的女人,说她是一个疯傻的女人。冬天冷,村人喜欢暖被窝,没人愿意起早床。不挨到烧早饭女人不起床,不挨到吃早饭男人不起床,不挨到上早学孩子不起床。母亲这么早起床,很少能遇见村人,也不应该遇见村人。但母亲还是天天早上这么做,下河先是把头发纹丝不乱地梳理出来,而后再舀水,再担水,再回家烧早饭,再喊父亲起床吃早饭,再跟父亲一起去生产队上工。母亲一个人站在淮河边梳头,往东一片空朗朗的,往西一片空朗朗的。清早的淮河边,独属母亲一个人。

  洗衣服母亲多放在晌午吃过饭的时候,这跟村里大多数女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村里女人洗衣服,都是在家中洗好,去河里漂洗干净就可以了,尽量地缩短在河边停留的时间。冬天的河边不是一个好去处,寒风肆虐,空旷无栏,人身上的哪个地方寒风都能钻进去。母亲不怕寒风,或说不怕河边的寒风。母亲把要洗的衣服带着,把洗衣服的胰子带着,一并在河边洗,一并在河边汰。要是遇见洗大件东西--拆洗被子、更换床单什么的,母亲就得带着淋出来的草木灰水,还有开水冲出来的稀面浆。草木灰水取代胰子,节省钱。大件东西洗出来,拿稀面浆浸泡一下,叫着浆洗。浆洗出来的床单、被子挺括不说,还带着一股麦子的独特香味。这里人家,一辈一辈的,都是这么浆洗大件东西的。

  一般地,洗一次衣服,母亲比别人多出一倍时间;洗大件东西,多出的就不止一倍两倍时间了。村人不理解母亲这样做,父亲也不理解母亲这样做。父亲说,你傻不傻呀,清早抢着去河里担水,晌午赖在河边洗衣,你说待在河边喝冷风有个什么好处呀?母亲说,我喜欢河水。父亲说,怪不知道你身上到处都是水汪汪的呢。母亲的一张脸红起来,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父亲说,你身上的那个地方本身就是一条河。

  母亲喜欢河水,父亲也喜欢河水。母亲喜欢河水,天天去淮河边上看河水。父亲喜欢河水,天天去母亲身上看河水。这一天,母亲没去淮河边看河水,也不允许父亲去她身上看河水。

  母亲说,我怀上啦!

  父亲问,你怀上什么啦?

  母亲说,我怀上孩子啦。

  父亲问,什么时候?

  母亲说,这个月。

  母亲知道自己怀上孩子这一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一过便是二月二。二月二一过,淮河两岸的春天一天比一天浓,一天比一天绿。岸边的积雪融化,河面的结冰消融。淮河一点点苏醒,河水缓慢地流动开来。河身一天天加宽,河水一天天混浊。淮河的面貌就与冬天大不相同了。按照地理学划分,淮河正好是中国南北的气候分界线。淮河南、长江北统称为江淮地带。这里四季分明,与二十四节气十分吻合。从清明开始,天空就徘徊一片雨做的云,从淮河南飘往长江北下一阵子雨,从长江北返回淮河南下一阵子雨。这片云经久不散,从春天飘往夏季,越聚越浓,越积越厚。要是在长江的上空多作停留,那里就得发大水;要是在淮河的上空多作停留,这里就得发大水。母亲喜欢河水,此年夏天这片雨做的云就成全母亲,在大河湾村的上空多停留几天,“哗啦哗啦”下几场大暴雨,淮河水就暴涨起来,溢出河床,漫上河坎,一下就抵近庄台根。母亲头一次见着淮河发大水,两眼放光,满脸喜悦,一身幸福。这些天每天清早起床的头一件事,不是下河担水,不是下河洗衣,而是查看河水暴涨的速度。父亲睡在床上,就听见母亲疾速而喜悦地报告说,咿呀呀,昨晚上河水上涨两丈多呢。父亲半睡半醒地回话说,真要上涨两丈多,我身下的这张床还不得漂起来呀?母亲说,不信你去河边看一看,昨晚临睡觉前我在地上做的有记号。母亲按照地面上的水平距离计算,与别人不通约,也不科学。母亲说,要是照着你们的方法竖直计算,我就不知道河水上涨多少了。父亲交代母亲一个简易的方法,折一根柳枝,刻上尺度,垂直地插入河面。隔天早上,母亲从河边慢腾腾地走回头,有气无力地报告说,昨晚河水涨得少,一尺高。更改计算方法,河水涨速放慢,母亲喜悦减少。父亲从床上“扑腾”一下坐起身子说,一尺还少,看来今年河水不小呀。

  父亲与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没想到河水会淹没庄稼,更没想到河水会淹没庄台,需要搬家。

  俗话说:涨水鱼,落水虾,不涨不落逮咯呀(咯呀是一种鱼的名称,人去捕捉,它反抗时能发出“咯呀咯呀”的响声)。涨水时节,大鱼多,小鱼更多。从生产队地里下工回家,他们俩天天下河去逮鱼。母亲怀着身孕,弯腰下水不便当,就站在水边陪着父亲逮鱼,看着父亲逮鱼。淮河发起大水,就是搅出整个河筒的泥浆,水下缺氧,大鱼小鱼都要把嘴巴露出水面,直接呼吸空气中的氧气。父亲随便地拿一样东西都能逮住鱼。比如说,手持一把铁锨,叉开两腿站在河水里,眼睛瞅准换气的鱼头,使劲一攉,一条鱼就能扑腾在河岸上。再比如说,就是空着两手,以手代锨照样能把一条鱼从水里攉上来。涨水时候的鱼,就是一条条傻鱼,就是一条条呆鱼,就是一条条愣鱼,呼吸都十分困苦了,性命都危在旦夕了,哪里还具有鱼类的灵敏性。如鱼得水,得的是清水,不是浑水,不是恶水。那种年代,河里鱼多,卖不掉,不值钱,村人不喜欢吃鱼,也不喜欢逮鱼。母亲生在一处缺水的地方,吃不上鱼,却喜欢吃鱼。一连好多天,父亲天天逮鱼,母亲天天吃鱼。红烧吃,白煮吃,烧汤吃。母亲吃,父亲不吃。母亲顿顿当饭,父亲一口不沾。母亲吃得香,父亲皱眉头。母亲不理解父亲,父亲不理解母亲。

  母亲说,这么好吃的鱼,你怎么一口不吃呀?

  父亲说,这么腥的一股鱼味,你怎么能吃得下去呀?

  母亲说,我就是喜欢吃鱼。

  父亲说,有你不喜欢吃鱼的那一天。

  母亲问,你说什么时候?

  父亲说,当你变成一个真正大河湾村人的时候。

  母亲说,我才不会呢,我是属猫的,天生地喜欢吃鱼,天生地喜欢鱼腥味。

  实事求是地说,大河湾村人不喜欢吃鱼,也不是天生就有这种禀性,而是不会做鱼,没办法去除鱼的特殊腥味。放点葱、加点姜、打点糖色焖一焖,就是最好的红烧鱼方法了。所谓打糖色,就是捏一撮红糖放进铁锅里,炒出糖色,炒出糊味。这里人家不喜欢吃酱油,就用糖色替代酱油。若是家里缺少红糖,一碗红烧鱼烧出来,就是一片白花花的。更多的时候,大水围困村子,家人缺少红糖,连葱姜都不齐全,还怎么去除鱼腥味,还怎么红烧鱼?办法只有一种--不吃鱼。母亲比起村人更不会烧鱼。红烧鱼,家里有红糖就打一点糖色,缺红糖就加一点葱花姜片;要是家里连葱姜都没有,就吃白煮鱼,喝鱼汤。不管什么鱼,不管怎样烧,母亲都是鱼当饭,一碗一碗地吃,顿顿吃个实饱,不打饱嗝不停碗。

  这一天,母亲一顿吃下两条白煮的淮河鲤鱼。鲤鱼鲜活乱蹦的不会有问题,白煮鱼放盐不放油也不会有问题,烧鱼的河水使用明矾澄出来更不会有问题。就是这么两条不会有问题的白煮鲤鱼吃下去,母亲不一会工夫便呕吐起来。母亲呕吐的动静很大,翻江倒海,揪心裂肺,吐一地,溅一身,眼泪鼻涕都跟着一起往外流。父亲笑话母亲说,看看你不是一只猫了吧?看看你不喜欢吃鱼了吧?父亲认为母亲这是吃鱼吃多了,吃伤了。母亲自己也跟着说,往常闻得见的鱼香味,今天没有了;往常闻不见的鱼腥味,今天倒是闻见了。母亲吃饭时坐在桌子上,这一刻站起身一手扶着桌拐,一手护着肚子,脖子使劲地往远处伸,毫无保留地呕吐。父亲赶紧上前搀扶母亲,担心母亲闪了腰身,闪了肚子里的孩子。母亲不让父亲搀扶。

  母亲说,你快点关上门?

  父亲问,关门干什么?

  母亲说,我闻见空气中到处都是鱼腥味。

  一股一股的东南风刮过来,父亲真的在空气中闻见鱼腥味,像是全天下的鱼都拥挤在淮河里,都拥挤在大河湾村前面的这片水域里。

  从这一天起母亲不再吃鱼。

  也就同一天,淮河水溃决大河湾村的堤坝,淹没大河湾村的庄稼。淮河水越发越大,母亲渐渐地害怕起来。母亲问,要是河水真的漫上庄台,淹倒房屋,那大河湾村人家怎么办呀?父亲说,搬家,搬到河对岸去住。这时候,母亲才知道大河湾村有搬家这么一种说法。母亲问,那河水要得多长时间才能退下去呢?父亲说,少说两个月吧。母亲问,不会时间再长吧?父亲说,这个很难说,还是要看河水到底长多大。此刻母亲担心的倒不是搬家,而是肚子里的孩子。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亲怀孩子七个月,要是大水时间长,她担心孩子生外面。母亲在她娘家听老辈子人讲,孩子生外面将来的命不好。父亲安慰母亲说,你那说的是你们家那边,在大河湾村有许多人都是大水天生在外面的。不说别人,我就是1938年那一年大水天,我们一家人在外地逃荒时生下的。母亲说,我还是想着孩子生在自己家里好。父亲说,搬在河对岸,不还是自己的家。母亲说,一间草庵才不是我家孩子的家呢。

  相对地来说,堤坝矮,庄台高,淮河水先行攻破堤坝,溜进庄稼地里,而后从四面包围住庄台,一寸一寸地往上涨,一尺一尺地往上涌,要挟房屋,威逼村人。庄台一共盖上三排房屋,我们家住在最后一排顶西头。淮河水没能溃决堤坝的时候,我们家离淮河最远。白天,母亲去河边看河水,是远距离地观赏淮河的雄浑与壮观。夜晚,淮河水滔滔喧哗,母亲像是听着一首绵延不绝的舒缓优雅的小夜曲。淮河破堤,一下逼近我们家的房屋。白天,母亲能感觉出脚下庄台的震抖,头顶天空的颤抖。夜晚,母亲能感觉出睡觉房屋的颤抖,身下床板的颤抖。所有这些颤抖都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庄台岌岌可危。房屋岌岌可危。河水溃堤后,上面就让征调的木船驶过来,分配给每一个生产队,预备着搬家。生产队长领着队里的男劳力,带着柳木棍、秫秫秸、麦秸草,着手去河南搭建草庵了。看来今年搬家早已成定局。夜里,母亲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开始与父亲探讨大河湾村人今后的生存与命运。

  母亲问,大水淹掉庄稼,赶明吃什么?

  父亲说,吃返销粮。

  母亲问,返销粮够吃吗?

  父亲说,不够吃。

  母亲问,那怎么办?

  父亲说,上面安排男劳动力去外面干活。

  母亲问,你去干活我怎么办?

  父亲说,你留在家里。

  母亲问,你让我一个人留家里?

  父亲说,别人家女人都这样。

  以往都这样,大河湾村遭水淹,国家给一点返销粮,返销粮不够吃,上面就组织大河湾村的男人去外面干活。他们去南边的煤矿修过公路,他们去北边的地方挖过河道,自己干活糊弄住自己的一张嘴,节省一份返销粮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吃。

  母亲问,我要是生孩子呢?

  父亲说,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回来家看一看。

  母亲说,你不在家伺候我坐月子?

  父亲说,一个男人怎么能天天在家伺候老婆坐月子呢?

  母亲问,我自己伺候我自己?

  父亲说,别人家女人都这样。

  母亲说,女人原本就不该嫁给大河湾村的男人。

  父亲问,为什么?

  母亲说,命苦!

  父亲问,这话怎么说?

  母亲说,种庄稼遭水淹,盖房屋遭水淹,连一个安身的日子都过不了。

  父亲说,这是大河湾村人的命。

  母亲说,我嫁给你,也是我的命。

  渐渐地,颤抖像发高烧打摆子,具有一定的传染性。母亲躺在父亲的怀里,越颤抖越厉害,自己都抑制不住了。

  母亲说,你快点抱紧我,我害怕。

  父亲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会颤抖。

  父亲说,你经验过一场大水,以后就不会害怕了。

  搬家从清早开始,到晌午五小队搬走一多半。依照这么一种搬家速度,轮到我们家少说要得挨傍晚。锅碗瓢盆已经收起来,母亲晌午在家没烧锅,吃一块凉馍,喝一碗白开水,算做一顿晌午饭。父亲在淮河南边干活没回头,吃的也是一块凉馍,喝的也是一碗白开水。涨水搬家,家家过日子不正常。

  猛然一下,母亲想起家里的一头小花猪。现在这头小花猪就关在房屋后面的猪圈里。整个上午母亲一直心烦意乱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竟然忘记这头小花猪。令人奇怪的是,早过晌午吃食的时间,这头小花猪怎么会不叫不喊呢?往日可不这样,不要说到了吃食时间,就是不饥不饿,它也会不时地哼叫几声,把母亲招引过去,看上母亲几眼,算是一种抚慰。母亲养猪就像养孩子,宝贝得不得了,哪里还有一头猪的样子呀。母亲不去娇惯它,它自己都学会娇惯自己了。母亲赶紧上猪圈,她担心小花猪自己跑掉了,或被哪一个坏良心的村人趁乱偷去了。母亲一想这么两种情况都是不可能,村里就我们一家喂养小花猪,除非它“扑腾”一声掉进河水里淹死了,否则跑到哪里去村人都知道它是我们家里的呀。再说村人趁乱偷盗小花猪更是不可能,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搬家,偷盗一头小花猪藏在哪里呀?

  小花猪在猪圈里,窝在一个拐角里,两眼惊恐地望着外面。小花猪看见母亲,失去往常的活欢,没了往常的亲切,不哼叫,不动弹,像是一头发瘟的病猪。母亲由己想猪,知道也是被这场大水吓住了。也难怪,河水距离猪圈比房屋还要近。河水持续不断地震撼着庄台。庄台持续不断地生发振颤。小花猪与母亲一样能够感觉到庄台的振颤,与母亲一样感到恐惧与颤抖就十分自然了。母亲打开猪圈门,一把抱住小花猪,说有我呢,你一点都不用害怕。哗啦啦,哗啦啦。小花猪窝在母亲怀里,就像夜晚母亲窝在父亲怀里一样,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哗啦啦,哗啦啦。

  大河湾村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庄台下面连接着各家的菜园地,母亲嫁过来与父亲组成一户人家,不能散养鸡、鸭、鹅,只能圈养这头小花猪。小花猪是开春后父母一起赶集买回来的。他俩决定买一头什么样的猪秧子时,意见不同一,分歧很严重。父亲想买一头长白猪,说长白猪是品种猪,长得快,长得大,一年少说能长三百多斤重。村里人家都喂这种品种猪,经济收益很不错。花猪是笨猪,长得慢,长不大,一年撑着长都长不到二百斤。同是猪秧子的时候,品种猪与笨猪就显示出将来的不一样来。长白猪细条条的,长嘴,长腿,长身子,长尾巴,一看就是能长大的家伙。笨猪圆滚滚的,短嘴,短腿,短身子,短尾巴,一看就像一块铁疙瘩,怎么长都长不旺。

  母亲说,我养小花猪不要它长大。

  父亲说,长不大,卖不着钱,你喂它干什么?

  母亲说,我喂着玩。

  母亲想喂养一头小花猪当宠物。父亲自然想不到,也不能理解。

  父亲说,村里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像你这样子,一只猫、一条狗喂着玩,没见一头猪喂着玩的。

  母亲说,我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就喜欢这样的一头小花猪。

  集上就这么一头小花猪。卖猪秧子的说,母猪是长白猪,配种的公猪是长白猪,一窝生十几头都是长白猪,怎么单单的就这么一头小花猪。其他的每头差不多二十几斤重,小花猪不足十斤重。半个集下来,没人拿正眼看一眼小花猪,卖猪秧子的逮住母亲这个不识货的女人,很便宜地就把小花猪卖掉了。父亲拗不过母亲,说小花猪是你喂着玩的,赶明我一根猪草都不拔。母亲大度地说,它能吃好多猪食呀,还上得着你插手?母亲脱下棉袄外罩包裹住小花猪,一路抱着回家,就像是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小花猪很乖顺,躺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只管“呼呼呼”地睡觉。

  母亲把小花猪当做孩子一样抱回家里,也当做孩子一样养在家里。父亲没有盖好猪圈,母亲就把小花猪养在床头,专门给小花猪安一个窝,缝一床小棉被,屙了尿了,母亲也不嫌弃。父亲加班加点盖好猪圈,催促母亲把小花猪放进猪圈里,母亲舍不得。母亲说,这么小的小花猪,晚上睡在猪圈里不得冻死呀?农历二月天,夜晚寒凉是事实,可母亲这么说是在找借口,是在找推辞。父亲说,猪是猪,不是孩子,睡在草窝里冻不死。母亲说,别人家的猪是猪,我们家的猪不是猪,就是孩子。父亲问,你没闻见我们家的床上都有一股子猪臊味?母亲说,你嫌我们家床上有一股子猪臊味,你莫睡在这张床上好了。父亲心里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母亲天天亲密小花猪,连她自己的身上都有一股子猪臊味。父亲不说,母亲猜出来。母亲说,你要是嫌我身上也有一股子猪臊味,你莫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好了。父亲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宠惯小花猪。母亲说,我告诉你,小花猪是我的干儿子。父亲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认的小花猪做干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呀?母亲说,就是我在集上看见小花猪的那一刻。

  那时候母亲嫁到大河湾村不到三个月,虽说肚子里怀着孩子,但在心里与这个村子、与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是存在隔膜的。母亲下地干活,总是跟在父亲后面。父亲往北干活,母亲跟着往北干活。父亲往南干活,母亲跟着往南干活。生产队的男人女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母亲总是孤立站在一旁,想参与却参与不上。母亲知道融入大河湾村、融入大河湾村人中间要有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的长度或许就等同于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依照母亲的认识,一个女人嫁到这里算不上大河湾村人,只有生下一个孩子才能算上一个真正的大河湾村人。母亲的这些粗浅道理跟父亲说不清楚,也就不去跟父亲说。父亲这么一个地道的大河湾村人,怎么能够了解一个外乡女人的融入心理呢?要是赶上父亲去做其他事,或者根本不在家,母亲一个人下地干活更加的孤独了。这时候,母亲只有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只有想着家里喂养的小花猪。肚子里的孩子看不见,摸不着,是实有的,又是虚有的,而一头小花猪,看得见,摸得着,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时候,一头小花猪就是孩子的替代物,母亲百般地去疼爱小花猪,万般地去呵护小花猪,就一点不用奇怪了。奇怪的倒是父亲的粗心与无视了。母亲给小花猪抓痒。母亲给小花猪洗澡。母亲喂小花猪稀饭。母亲喂小花猪馍馍。母亲吃什么,就喂小花猪吃什么。可小花猪就是猪,不是孩子。小花猪最喜欢吃的,还是母亲从地里拔回头的猪草。母亲把猪草洗干净,切碎拌上麦麸子。小花猪一吃吃个肚子圆,圆滚滚的在房屋里跑来跑去,像个长着一根小尾巴的花皮球。哼哼哼。花皮球滚过来。哼哼哼。花皮球滚过去。或许父亲看见小花猪依旧不喜欢,但母亲看见小花猪的两眼受用,一颗心更受用。

  小花猪一天一天长大,二十斤,三十斤,四十斤,我们家有一杆秤,母亲经常地替小花猪称体重,知道小花猪每月增长不足十斤重。农历二月到七月,五个月时间,要是喂养一头长白猪,少说超过一百斤重,小花猪还只有四十多斤重。母亲巴望的不是小花猪快长,而是小花猪慢长。小花猪要是一下长大了,还怎么在房屋里喂养呢。猪臊味是天生的,不管母亲怎么给小花猪洗澡,都是随着一天天气温升高,小花猪一天天长大,变得猪臊味一天天浓郁起来。小花猪毕竟不是一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也就不安分待在房屋里。这一天,母亲一卖眼,小花猪就跑出家门不见了。这里人家都是敞门敞户,没拉院墙,没安院门,房门打开,小花猪跑出家门,哪里都能去。母亲出门去找,挨家挨户地找,一找找半个村子,还是没见小花猪在哪里。这就奇怪了,小花猪怎么会没有一个村人看见呢?最后还是父亲帮着母亲找见小花猪。小花猪哪里都没去,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家后的猪圈里。母亲的眼泪一下流出来,说小花猪呀小花猪,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猪圈呢?父亲也跟着母亲说,这头小花猪有灵性。从这天起,小花猪就单独待在猪圈里。

  搬家这一天,母亲重新把小花猪抱出猪圈,抱回房屋。母亲弯腰去抱小花猪的时候,不应该忽略小花猪已经四十多斤重,更不应该忽略去自己已经有七个月身孕。母亲吃力地抱着小花猪走进房屋放下来的时候,一弯腰,一低头,看见自己裤裆水汪汪地潮湿一大片。母亲很快明白裤裆里的大水,不是来自别处,就来自自身,孩子的羊水破掉了。母亲一下子脸色吓得煞拉白,赶紧挪出门喊邻居。邻居赶紧去喊村里的接生婆。这时候,母亲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说,孩子呀你千万不要出事呀,老天爷呀你千万要保佑我的孩子呀。“哗啦”一声,一个浪头从庄台下面卷上来,扑向母亲,与母亲脚下的羊水相融合。小花猪眼睛睁个大大的,把这些看个一清二楚的。

  虚惊一场,父亲慌乱地赶回头,母亲已经平安生下我。村人让出搬家的木船,让我们家先搬。母亲睡在床上,我睡在母亲的怀里,小花猪睡在母亲的脚头,一起被村人抬上木船。太阳刚好落在西南方向的八公山顶端,一抹红光照在河面上,照在母亲的脸上,照在我和小花猪的身上。河水顿失滔滔,一时间整个世界都肃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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