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讲我小时候玩过的两种游戏。
游戏是恶游戏。它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是恶意的。一个是打对仗,另个是挖路坑。简单地说,挖路坑就是路心里挖个坑,伪装好,路人看不出伪装,掉进去。我敢说,我们那个年代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十之有十都做过这种恶游戏。至于坑害没坑害着人,把人坑害得怎么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下面我先说一说打对仗的恶游戏。
那年我九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开学没几天,国内国外的阶级斗争形势一吃紧,学校里的课又一次停下来。一窝村孩子没事干,整天庄稼地里打对仗。“嗷嗷嗷”一阵呐喊,几十个村孩子分出两派,庄稼地里拉开一定的距离,撅P股趴两边的地墒沟里,土坷垃做武器,一串串飞过去,又一串串飞过来,就打开对仗了。庄稼人指靠种庄稼、收粮食吃饭,这是千年万年的一条老古理。可那些年里不再依照古理,兴起了阶级斗争,大人们整天仇视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你斗我我斗你,村东村西一下揪出几十个暗藏着的坏分子。村人不愿经管庄稼,我们在庄稼地里打对仗也没人过问。你来我往的,地里的庄稼被糟蹋了一片又一片。
双方的输赢是看哪一方的孩子先中弹、先哭嚎。土坷垃不长眼,不长腿,光长翅膀,“扑棱棱”飞过去,落下来。砸着哪个孩子,或是砸不着哪个孩子没有定性。砸在头上还是砸在P股上也没有定性。有牙口的孩子,土坷垃砸身上不吭声,土坷垃砸头上也不吭声。头上起包,一点一点鼓起来,一点一点紫起来,很是害怕人。这个有牙口的孩子往往都在自己的一派里当着官,少说也是团长什么的。那时候村孩子只要一打起对仗,就模仿电影里的样子,张团长、李军长地喊叫开。这个有牙口的孩子,被称为张团长。其他孩子看见张团长的头上起包了,就报告张团长说,你的头受伤了,该撤出战壕下去。张团长忍着疼痛等候的就是这句话。张团长一下英雄起来,说王成(电影《英雄儿女》里的人物)重伤不下火线,我受这点轻伤算什么?祖国和人民还等候着我们胜利的好消息呢。张团长两手抓几块土坷垃,猛然站起身,狠狠地向对方砸过去。张团长全部暴露出来,同样也会招致对方更凶猛、更密集的土坷垃。
大河湾的土地表层是沙土,内里却暗藏着一层油泥。说是有一年蒋介石扒开花园口,黄河水流进淮河里,淹掉大河湾淤积出来的。种庄稼的犁铧深一点就会翻出这层油泥来。干燥的油泥块,死硬硬的,红乎乎的,像砖窑烧出来似的。这么样的一块土坷垃飞舞着砸身上、砸头上,疼痛肯定不会轻。牙口硬的孩子,咬咬牙,跺跺脚,忍忍疼,挺过去。牙口稍瓤一点的孩子,两手摸着鼓包,又是搓又是揉,噙两眼泪也会挺过去。牙口再瓤一点的孩子就挺不过去了,挨上砸,先是“哎哟哎哟”地轻叫几声,甚而还会捂着鼓包躺地上滚几滚,要是还忍不住,就得放开嗓门哭嚎起来了。
这个孩子这么大声一哭嚎,自己也知道意味着什么结果。
按事先约定,一方孩子被打哭,另一方就算胜利,这次“战斗”就算结束了。而这个哭嚎的孩子也得背负一种罪名。按当年的说法,叫叛徒。实际上,叛徒这个称谓,现在想起来不是太恰当。一个孩子当上叛徒的同时,也就失去再打对仗的资格。自己的一方不会容忍“叛徒”,对方也不愿接纳“叛徒”。这个孩子索性敞开嗓门猛足劲地大声哭嚎,一边哭嚎一边走动着,把头上淤血的鼓包向每位战友展示着。那意思是说,你们看看吧,你们都看看清楚吧,我的伤势这么严重,能忍得住吗?能不哭嚎吗?事实上,这个孩子所做这番努力是一点用处没有的。在对方“嗷嗷嗷”一片胜利的欢呼声里,这个孩子得到的只能是白眼与辱骂。
一场恶仗打下来,双方队员身上、头上都会起不少鼓包。有的孩子还不止一个两个呢。只是别的孩子身上、头上的鼓包成了荣光与资本,唯独这个哭嚎孩子身上、头上的鼓包成了屈辱与悔恨的象征,甚而还会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多年消失不去。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打对仗的旁观者。这倒不是说我曾经“叛徒”过,原因是我个头小,细胳膊细腿的没有气力。打对仗,双方挑选人,一对一,没有哪一方愿意挑选我。我只能远远地站一旁看着一串串土坷垃飞过去,飞过来。要么就跟女孩子玩。女孩子玩游戏文静,翻个花、跳个房什么的,没玩头。再说这些心灵手巧的游戏,我也玩不过她们。一旁里观看别的村孩子打对仗,有力出不上,手痒,心也痒,就想办法跟两派的司令套近乎,企图让他们下一次打对仗挑选我。
分开的两派司令,一个叫大头,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另个叫拧脖梗,是大队民兵营长的儿子。大头的长相特点就是头大,剃着光葫芦头,黑黑亮亮的,像是圆鼓鼓的大南瓜。拧脖梗的长相特点就是脖梗拧,鼻梁骨跟脖子对不上一条线。大头与拧脖梗是敌对两派的司令,称呼上干脆就叫大头司令,拧脖梗司令。两个司令战场上是敌人,战场下却是朋友。大头经常搂着拧脖梗的腰,两人一块到处玩。大队书记领导民兵营长,大头领导拧脖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高兴了,大头就威胁拧脖梗,说要是你再不听我话,我就代表人民把你的司令抹下来。实际上,拧脖梗也只能在我们面前像是一个司令,耍一耍威风。拧脖梗在大头面前一点司令都不像,倒像小鬼子面前的一条汉奸走狗。拧脖梗在自己的一派里很威风。哪个孩子P股撅高暴露出目标,拧脖梗会走过去,照着这孩子的P股踹一脚。哪个孩子气力弱,土坷垃扔不进敌方阵地里。拧脖梗算账的方法还是照着这孩子的P股踹一脚。就是不打对仗,哪个孩子从地里摘一只瓜偷着吃掉了,拧脖梗也会照着这孩子的P股踹一脚,说再这样一个人偷着吃,我把你的头当瓜砸开来。拧脖梗还会把这孩子的头塞进自己的腿裆里,一边使劲地夹,一边问旁边的孩子说,你们看他的头像不像我的夜壶子?
拧脖梗喜欢吃瓜,大头也喜欢吃瓜。哪个孩子不喜欢吃瓜呢?
这一天,我想着一个办法,瞒着家人,去自家地里摘了一只瓜,准备跟两个司令套近乎。
这是一只大香瓜,瓜的个头又大又圆,黄亮亮的瓜皮衬着绿花纹,手摸着滑溜溜的,眼看着也喜色人,里边的香气一浪一浪直往脸上扑。这是父亲留下来的瓜种。这只瓜太大,太显眼了。我脱下褂子包裹着一溜烟跑出瓜地。在选择大头还是拧脖梗的问题上,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我还是觉得参加大头这派风光些,体面些。理由很简单,大头管着拧脖梗。打对仗,大头一派称共军,拧脖梗一派只能称国军。大头看见大甜瓜,真动心了,两眼馋溜溜地一下睁多大。
大头伸手接过瓜却不慌着吃,问我,这瓜该不是你偷别人家的吧?要是偷来的瓜,就是再好吃,我也不会尝一口。我这个司令是不能随便违反纪律的。
我实话说,这是我家瓜地的瓜种。
大头吸溜吸溜嘴说,这我就管不着了,你摘你家瓜地的瓜种,就是搬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也没犯哪一条。
大头准备享受我家的这只种瓜了。他先是擦一擦瓜上的茸毛,一只拳头猛然高高地举起来,可落下来又失去气力。
大头说,有些话我还是要问一问清楚,你干吗要把这么排场的瓜送给我吃?
我乘机说出我的意图,我想参加打对仗。
大头脸上犯难了,说你看你这么小的个头,还长得细胳膊细腿的,扔土坷垃没力气,反过头来一小块土坷垃砸你头上就妈呀娘呀的哭嚎开了。
我不服气,说我自己练习扔土坷垃已经好多天了,能扔好远好远,不信你试试。
大头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瓜,指着前面的一棵树说,你要是能扔过那棵树,我就挑选你打对仗。
我拣块土坷垃一扔扔过那棵树。
大头还是犯难为,说你这是站着扔,要是趴地上扔,就扔不这么远了。
我趴地上又扔一块土坷垃,还真没扔过那棵树。
我跟大头辩解说,打对仗,中间相隔的没有这么远。
大头也承认距离没有这么远,不过又说,怕你经不住土坷垃砸,你一哭嚎,我们这派不就输下了。
我说我不怕砸,我能忍住疼。
我拣块大土坷垃递给大头说,不信你往我头上砸一下,试一试。
大头不接土坷垃,说我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人民军队爱人民嘛。
我跟大头说话的时候,好多孩子都在场,拧脖梗也在。拧脖梗的脖梗麻花一般拧着转了好几圈,两眼也舍不得离开这只大香瓜。拧脖梗跟大头说,收不收他打对仗先放另一边,还是先把这只瓜吃进肚子里。
大头觉得拧脖梗说话有道理。再说这只瓜也太大,太诱人了。
大头一拳砸下去,甜瓜就四分五裂开。瓜子、瓜汁“嘀里耷拉”顺大头的手流下来。瓜甜味烟雾一般急速地向四周弥散开来。大头掰开瓜,分拧脖梗一块,分手下的两名副司令各一块,又掰一块递给我。
我手里拿着那块土坷垃,摇头说,我不吃。
大头很奇怪地问,你拿这块土坷垃干什么,该不会当瓜吧?
大头手里多出一块瓜很为难,想一想又问我,你真要是不吃,你的这一块,我就替你吃掉了。
其余的孩子没瓜吃,只能看着他们四个孩子吃。
大头吃瓜,动静很大。拧脖梗跟其他两个副司令吃瓜,动静也很大。大头吃瓜的动静大,带着一股霸道劲。其他三个孩子吃瓜的动静大,带着的是一股受宠劲。
我手里拿着那块土坷垃,回家找到二弟。我指着自己的脑袋门说,你就照着这儿猛足劲砸一下。二弟年龄小,胆量也小,两眼哆嗦着不敢接我递过去的土坷垃。我劝说二弟,是大哥自己愿意让你砸的,就是砸出包,砸破皮,砸出血,大哥也不会怨着你。二弟听我这么一说,更是吓得不敢接我手里的土坷垃。
二弟两眼恐惧着,说大哥,我不敢。
我训斥二弟说,天下少有你这样的胆小鬼,赶明长大参军也没人敢要你,就是要了你,你也只能当叛徒。
我猛然扬起手里的土坷垃,带着一股风却砸向二弟的脑袋。我用的气力不算小,二弟的身子晃晃悠悠,又旋转两圈跌坐到地上。二弟两手捂着脑袋,顺地上翻滚开。二弟的嗓门又尖又细,哭嚎声像一群受惊吓的麻雀,“扑棱棱”四散开来。二弟的脑门白过红,红过青,青过紫,鼓出一个大血包,渗出一条一条的红血丝。
我不看二弟一脸的哭相,也不看二弟脑袋门上的鼓包,我的两眼紧紧地盯着屋墙角,一头朝它撞过去。事情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没能把屋墙角撞倒,相反的,屋墙角却不动声色地把我撞多远,头一蒙,一P股坐地上。
二弟停下哭嚎,停下翻滚,两只眼一下瞪多大。
二弟说大哥,你头上起包了。
我不说话。
二弟说大哥,你头上出血了。
我不说话。
二弟还是说,大哥,你干吗要拿自己的头往屋墙角上撞,不怕疼?
我冲二弟点点头,说我就是不怕疼!
我一骨碌爬起来,两眼里的金花还闪晃着,头脑里的嗡嗡声还响亮着。脑袋门上的鼓包顾不得捂,也用不着捂,我撒开两腿向大头玩着的地方跑过去。
不打对仗,一窝村孩子也爱争论事非。大头领着他的人站一边,拧脖梗领着他的人站另一边,双方唇舌相战,也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我一溜烟跑过去,大头没注意我,别的孩子也没人注意我。我在大头面前停下来,猛喘几口粗气,手指脑袋说,你看我的头,鼓出这么大个包,我没掉一滴眼泪,还一声没有哭。
大头抬眼看看我,像是没看见,又顾自同拧脖梗争论开来。
他们争论的是两只大老虎。这两只大老虎不是真老虎,是纸老虎。一只叫美帝国主义,另一只叫苏修帝国主义。大头跟拧脖梗争辩的话题是,这两只纸老虎到底哪一只大,哪一只厉害。大头说,这两只纸老虎相比较还是苏修帝国主义厉害。为个什么理呢?大头说,苏修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是苏联老大哥变的,不管是个头,还是气力,都是美国小鬼子变出的那只纸老虎不能相比的。拧脖梗不赞同,说两只纸老虎都一样,踹一脚就散架,放一把火就能烧成灰。大头撇一撇嘴,说拧脖梗,这就是你不懂了,两只纸老虎哪一只也不是纸做的,这是打比方。
我不听纸老虎的事,也没有心情听。
我拦住大头挥动的两只胳膊,指着自己脑门上的鼓包说,这是我自己往屋墙角撞出来的,要是我没有牙口,要是我怕疼,我敢往屋墙角撞吗?
我这么一番语无伦次的表白,其目的还是想参加打对仗。
大头总算注意起我脑袋门上的鼓包,问我,你这头上的鼓包是你自己往屋墙角撞出来的?
我点点头,说不信你去问一问我二弟,我当着他的面使猛劲撞了一下子,要不能起这么大个鼓包。
大头“哈哈哈”地猛然大声笑起来。大头笑得很用气力,牙花上沾着的几粒香瓜籽,“呼”一声喷出来,飞多远。大头脸冲着半天空,一副脖梗拉多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身子又颤又抖。
大头这么一笑,我莫名其妙,其他孩子也干瞪眼,不知为什么。
大头像头倔叫驴,把肚子里的笑,笑干了,笑瘪了,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么傻。
大头说,你自己想一想,你这么做是不是《红灯记》里那个自己打自己一枪的王连举?
大头这么一说明,其他孩子明晓了,紧跟着“哈哈哈”地笑起来。
大头不笑,反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其他孩子。
我心里涌满不甘与委屈,“哇啦”一声哭出来。这一刻,我觉得脑袋门上的鼓包也愈鼓愈大,愈鼓愈疼了。
经过这么一番周折,我还是没能参加打对仗。
相隔没几天,拧脖梗村大路上拦住我,说大头不愿带你打对仗,我带你。我自然是一惊喜,只是没等这份惊喜洇染开,我又抑制住。拧脖梗是个坏点子多的孩子。一窝村孩子做坏事,作恶事,主意十有八九是从拧脖梗的心里生发出来的。拧脖梗心狠手辣,村孩子里只有大头没挨过他欺负。我问拧脖梗是不是想吃瓜了,拧脖梗拍着我的肩膀点点头。我说你想吃瓜,我也不敢摘了,上回偷摘瓜种都挨了父母打。拧脖梗说,我跟大头不一样,大头喜欢吃种瓜,我就吃一般的瓜。我心里暗含着的一份惊喜又慢慢洇染开。我说,要真是这样我就去摘一个一般的瓜给你吃。拧脖梗点点头,又吸溜吸溜嘴,说那你就快点去摘吧,我这会儿还真有点想吃瓜了呢。我向瓜地跑过去,跑几步又被拧脖梗叫住。拧脖梗说,你要摘就得摘两个瓜,我怕吃一个吃不过瘾。
我捡大个头的瓜摘两个递给拧脖梗。拧脖梗也不客气,都接过去,转脸往家走,说我回家消消停停地一个人慢慢吃。
拧脖梗前面走,我后面跟。拧脖梗站住脚,问,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愣住神,问,下次打对仗你愿意带我啦?
拧脖梗说,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还得考验考验你呢。
我依照老办法,弯腰拣块土坷垃,跟拧脖梗说,你指一个地界,看我能不能扔过去。
拧脖梗摇摇头,说这算是什么考验呀。
我把土坷垃往拧脖梗手上递,说你就狠狠地照我脑门上砸一下子。
拧脖梗不接土坷垃,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考验你。你回家里等候着吧,我想考验你了,我去找你。我现在只想快一点把这两个瓜吃进肚子里。
拧脖梗撂下我,捧着两个瓜回家去。
我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以往拧脖梗也说过许多不算数的话。
这一天,拧脖梗真的找见我。他的手里还提着一把平口铲。这种铲小巧,锋利。铲口半尺宽,铲把三尺长。是村孩子铲断各类生长植物的最合手工具。拧脖梗要考验我的就是在村路上挖个坑,伪装好,使村人不小心掉进去。拧脖梗说,不管是男人是女人,是大人是孩子,哪怕是一头猪一条狗,只要有活物掉进坑里去,就算你经受住了考验。
挖路坑这种事,我以前干过不少次,难的是要有活物掉进去。
拧脖梗说,这正是我要考验你动头脑的地方。同样的一件事,有的人能做成,有的人做不成,差别就是动不动一颗脑子。
拧脖梗说完这些话,把铲子交给我,自己去一旁的阴凉地里歇着了。
我不急着挖坑,呆坐路上,把头脑启动开,用足劲想呀想呀想。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嘴里唠叨着:走过来的一个人掉进去;走过来的一头猪掉进去;走过来的一只麻雀掉进去。
一只会飞的麻雀怎么能掉进坑里呢?
这一次,没有别的村孩子,就我跟拧脖梗两个人。拧脖梗选的路段偏,别的村孩子看不见。我们这儿的人家都住在一溜庄台上。家家门前都有两条出路,一条往南连着淮河,一条往北连着庄稼地。一家一户的小路一缠一绕连着村大路,村人走上去,想去哪儿去哪儿。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路截断,隐蔽出一个坑,叫一个好好走路的人,不能好好地走过去。
拧脖梗阴凉地里睡了一大觉,我也把路坑挖出来,隐蔽好。
具体地说,我是把这个坑挖在路旁边,坑不深,口也不大。伪装坑口时,我用的是活草。一篷一篷连泥带根长在坑口上,鲜枝绿叶的跟旁处没二样。
拧脖梗打着满嘴的哈欠,走过来查验坑,说你这个坑挖得好是好,过路人就是不往路旁边走你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我总不能拿绳拴上路人的脚硬往土坑里拽吧。
拧脖梗一脸坏笑,说看来你还是差了一把火。
拧脖梗心里早就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见他往坑旁的路心里挪一步,不声不响地把裤子脱下来,蹲地上。我一下明白了,也学他的样子,脱裤子,蹲地上,屙起屎。我俩并排蹲着。他冲我笑一笑。我回应他笑一笑。从来没把一泡屎屙得这么畅快过。
半个时辰后,还真有一个人掉坑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娘。
我娘从这条小路的尽头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是轻松愉快的,随口还哼唱着语录歌。我娘唱语录歌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干着嗓门叫,直来直去连个弯都不打。同样的一段词、同样的一段曲、同样的一首语录歌到了我娘的嘴里就软了、化了,曲曲弯弯地被舌尖挑出来,水嫩嫩的,脆生生的,像是嚼着满嘴的水萝卜。我娘平常就爱唱歌,曲调多是淮河两岸流行的“拉魂腔”。这些天,村人斗人斗红了眼,整天“呼哧呼哧”喊口号,喘粗气。我娘却迷上了唱语录歌。批斗会场上,别人喊口号,她唱语录歌。别人大声,她大声,别人小声,她小声,互不干涉,各得其乐。我娘一路哼唱着语录歌走过来。我这才察觉坑是挖在了我家的庄台根,这条路也是我家人出门进门必走的一条路。
我问拧脖梗,你干吗要我把坑挖这儿?
拧脖梗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正是我要考验你的地方。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想喊你娘停下脚你就喊吧。
我与拧脖梗两个人躲避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棉花地里。我娘愈来愈近,歌声也愈来愈响。我大睁两眼盯着我娘,拧脖梗却大睁两眼盯着我。我娘看见路中心的两泡大便,脚步慢下来,语录歌也停下来,还扭脸“呸呸”吐出两口唾沫。我娘一侧身,一挪脚,“扑通”一声,动静很大地掉进去。我娘前倾着身子摔地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拧脖梗不笑了,紧绷脸,伸手猛拍一下我的肩膀,说明个上午打对仗,我挑选你!
拧脖梗说完这话,佝着腰身,顺着棉花地边,很麻利地溜掉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棉花地不敢往家回。
我娘的右脚脖子崴伤了,肿了,青了,哼哼叽叽疼半夜,也骂半夜,骂那个路心里屙屎的讨嫌鬼,骂那个路旁里挖坑的坏孩子。我睡床上也睡不着,满头脑想着的不是我娘的脚脖子,而是明个上午打对仗。
头一次参加打对仗我就成了英雄,一个刀枪不怕,直捣对方巢穴的孤胆英雄。
开仗前,村孩子站一排溜,由着大头与拧脖梗两个司令挑选。一对一,大头挑选一个,拧脖梗挑选一个,如此往复,直到把双方的兵马挑选好。拧脖梗司令头一个就把我挑过去。别的孩子不明白拧脖梗怎么会看上我,“哈哈哈”地狂乱笑起来。大头也笑,说拧脖梗这是找了个吹号兵,待一会儿刚打仗,你的这位吹号兵就会把小喇叭吹响(哭嚎)了呢?
拧脖梗不笑,已经明白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应该说,拧脖梗比大头会看人,会识才。
打对仗的孩子分散开,去了两旁的地墒沟,撅P股趴那儿,准备开仗了。
打对仗的命令得大头下。大头下命令也得征求拧脖梗同意。在这方面,两个司令配合得很默契。开仗前,双方司令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得把自己的人马巡视一遍。哪个孩子面前的土坷垃拣少了?哪个孩子的P股撅高了?哪个孩子吓得趴地上哆嗦了?开仗前的这段时间最焦急,也是最慌张。我趴地墒沟里,手里紧攥着的一块土坷垃,“哗啦哗啦”随着我乱抖乱晃。拧脖梗一路检查走过来。我把土坷垃塞进嘴,上下牙猛足劲地咬,一块土一块土吃嘴里,又一块土一块土往外吐。我想用这种方法止住焦急,止住慌张,怕被拧脖梗看见了。拧脖梗看见我吃土坷垃,惊奇地两眼瞪多大。拧脖梗在我面前停一停、看一看,走过去。拧脖梗战前巡视,从不乱说一句话,看见哪个孩子不顺眼睛,也是事后才算账。拧脖梗说,军心不能随便扰乱。打仗前,如若一个队伍的军心不稳了,还能打胜仗吗?相比较,大头脾气暴躁,沉不住气。大头一边巡视着,一边吼叫着。
大头把自己的队伍检查好了。
拧脖梗也把自己的队伍检查好了。
能干仗了吗?大头站那边高声地问。
能了!拧脖梗站这边高声地回答。
这时候,两边打对仗的只有两位司令能站着。猛眼看去,像是庄稼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打--大头发出开仗命令。
这边与那边的两位司令像两棵遭刀砍断的庄稼,“哗”一声趴地上。紧跟着,这边的土坷垃猛足劲往那边飞,那边的土坷垃猛足劲往这边飞。
我也猛足劲地往对方扔土坷垃,只是连着扔了好几块,没有一块扔进对方的阵地里。这会儿,我是更加地紧张。一紧张,我的人就如同磨面坊里的马达机,“突突突”地乱闪晃。手一哆嗦,土坷垃从我手里飞出去也相跟着哆嗦,七拐八弯地跑半道上就急忙折断头落下去。我还是不断往嘴里塞土坷垃。小块土坷垃止不住颤抖,我就往嘴里塞大块土坷垃,还止不住颤抖。我大睁两眼望着半天空里飞来飞往的土坷垃,是一点办法没有了。我对自己说,不能再等了,再过几眨眼的功夫,说不定就有孩子被砸中,哭起来。打对仗也就结束了。下回打对仗,拧脖梗肯定不会再挑选我。
我瞅准两块土坷垃,伸右手抓一块,再伸左手抓一块。我猛然站起身,迈开两腿直直地、不紧不慢地朝对方的阵地走过去。
谁见过像我这样打对仗的呢?
拧脖梗司令看见,大声命令我回去,趴下。
大头司令看见,大声说没打过对仗,也该懂得规矩吧。
我谁的话也不听,就这么直着两眼,直着两腿,直直地往前走。双方的土坷垃怪叫着从我的头顶、身旁飞过去。不愿飞过去的就往我身上、头上砸。“咚”,砸一下,“咚”,又砸一下。几眨眼的工夫,我身上、头上被砸了无数下。我不怕砸,不怕疼,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成为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个英雄。
拧脖梗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停下扔土坷垃。
大头也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对准我狠狠地砸。
拧脖梗的人听见命令,停下扔土坷垃;大头的人听见命令,反倒违抗命令也停下扔土坷垃。
我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两块土坷垃,直往大头司令的面前去。还没等大头司令爬起身,我就一头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两手里的两块土坷垃稳、准、狠地照着他的一颗大头砸下去。我把大头的一颗大头砸成了烂冬瓜。
这次打对仗,头一个哭嚎的孩子无疑是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