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三杀死这条狗很偶然。
是个大冷的冬天里,农闲天,社员不能闲,男人女人一人扛着一把大铁锨跟随生产队长走下地,清理路边的一条淌水沟。走出村子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村大路,一条淌水沟也就依着这条村大路南北理顺开来,一年又一年,沟底里的泥土挖出来垫在路基上,沟愈挖愈深,路愈垫愈高。村人猫腰在沟底里干活,路面比人头还要高。在这样深的沟底里干活,能躲避西边刮过来的一阵阵寒风,还能暖晒东边天空中的一丝丝阳光。前两天落过一场雪,雪不大,麦苗尖还能从雪里招招摇摇地露出来,像是一个个灵性十足的小精灵。四周里一片斑驳,一片雪亮。村人没想到这种天里会有一条狗沿着村大路从北向南跑过来。狗是一条瘸腿狗,刚受过伤,一路上细着凄惨的声音,呜呜咽咽不停地叫着。远远的,村人抬头看见了这条瘸腿狗,狗却没看见干活的村人。
村人说,迎面跑过来的是一条瘸腿狗。
村人说,迎面跑过来的是一条瘦狗。
村人说,迎面跑过来的是一条北庄上的狗。
这里的人家住在一道淮河湾里。所谓淮河湾就是淮河流经这里分开一道河汊,在这里生存的人家就得沿着河汊垒筑起一圈堤坝。有了这圈堤坝,把房屋盖在堤坝上才能住安稳。有了这圈堤坝,在淮河湾地里种庄稼才能种安稳。河汊的走向就是堤坝的走向--河汊东西的长度就是堤坝东西的长度,河汊南北的宽度就是堤坝南北的宽度。这里的人家都住在南北堤坝上,南北堤坝相距三里地,不属一个村子。南堤坝上的人家叫南庄,北堤坝的人家叫北庄。
一条北庄上的瘸腿狗往南庄跑干什么?
这条瘸腿狗渐渐地接近南庄干活的村人。
站在淌水沟顶北端干活的村人叫狗三。狗三不是最先看见这条狗的村人,却是把这条狗看得最清楚的一个村人--这条狗瘸的是一条后腿,拼命地拖着受伤的后腿,一路呜咽着跑过来。这条狗接近了狗三,狗三手里的一把铁锨想都没想一下子,迎着狗的两条前腿猛然发力砍过去。“喀嚓”一声脆响,两条狗的前腿一齐断下来。这条狗连着一股惯性,缩成一团,球似的滚进路基下面的淌水沟里。冬天淌水沟里没水,是一条干沟。这条狗突然遭受一击,懵着一颗狗头还没顾得上喊叫,待它睁开一双狗眼,一下看见狗三的一双比狗眼睁得还大、还红的眼,便拼命地“汪汪汪”狂叫开来。狗的叫声又尖又利,都不像是狗的叫声了。汪汪汪。狗三手里的铁锨也连贯着,又一次高高地举起来,闪着一道亮光照着狗头砍下去。铁锨切断狗嘴里的“汪汪汪”叫声,狗头即刻流出红的狗血,白的狗脑。狗的四条腿一齐颤抖着一下一下往直里伸,慢慢地僵死去。
狗三手里的铁锨起落得突然,这条瘸腿狗死得猝然。一眨眼的功夫,在村人的眼里狗三就把这条狗砍死了。死狗躺在狗三面前一动不动,狗三站在死狗面前一动不动。狗三手里半扬着铁锨,两眼看着死去的这条瘸腿狗,像是不明白发生过怎么一回事。村人一个个围过来,看一看死去的瘸腿狗,看一看呆愣住的狗三。
村人说,狗三,这条瘸腿狗是你两铁锨砍死的。
村人说,狗三,你明明知道这条瘸腿狗是北庄的你还敢砍?
村人说,狗三,这回你可闯大祸了。
北庄大,南庄小,时常里不出事,北庄人还欺负南庄人。现在狗三杀死北庄上的一条狗,还不是老天这么大的一桩事?狗三原本就胆小怕事,一下子脸色吓得煞拉白,两条腿一抖一颤地站都站不住。
狗三抬眼看队长,缩头缩脑的,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队长见识广,有主见。
队长说狗三,你看我干什么?还不赶快挖一个坑埋上死狗,难道你还准备大明晃眼地把这条死狗背回家,扒掉皮,剁开肉,烀狗肉汤喝?
有了队长的明确指示,狗三一张哭丧的脸上更换一种感激的神色。狗三把手里的铁锨重重地落实在地面上。村人“哗啦”一声后退两步远,留出一块空地方。狗三真是被自己的突然举动吓坏了,两条腿抖,一双手软,脸面前的一个坑怎么也挖不大、挖不深。四周村人看着挖坑的狗三,看着躺着的死狗,一动不动。狗三停止挖坑,“呼哧呼哧”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一点力气没有了。
村人说,狗三,你用力气挖呀?
村人说,狗三,这么小、这么浅的一个坑能埋下这么大的一条狗?
狗三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狗三说,你们帮我挖坑把死狗埋上吧。
村人“哗啦”一声又后退两步远,谁都不愿伸手帮着狗三挖一锨。
队长说村人,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退,还不赶快搭手挖坑把死狗埋土里?
村人说,狗三有本事砍死狗,他就有本事埋死狗。
队长说村人,狗三要是埋不上死狗,北庄人看见怎么办?
村人说,狗腿又不是我们砍断的,狗头又不是我们砍碎的,我们怕什么?
队长说村人,北庄人看见你们一个个围这里,你们就干净了?
村人抬头向北庄的地方看一眼,“哗啦”一声缩下头,生怕被北庄人认出谁是谁,“哗啦”一声又后退两步远,生怕沾这桩事似的。大冷的冬天,狗三额头一下流出不少汗水。这汗水不是挖坑累出来的,而是砍死狗吓出来的。
队长像是不害怕北庄人,直起腰身,抬起眼神,仔细地把北庄庄稼里干活的村人打量一遍。北庄人家住在北边的堤坝上,北边的堤坝往南是北庄的庄稼地。南庄人家住在南边的堤坝上,南边的堤坝往北是南庄的庄稼地。南庄、北庄的庄稼地相连处被一条东西的水沟隔离开。下雪天,南庄人清理村大路的淌水沟,北庄人清理麦地的地墒沟。北庄人看不清南庄人,南庄人却能看清北庄人。距离远,北庄人黑着身影点缀在一片白茫茫的麦地里,像是冻僵在寒风中的一只只黑乌鸦,一动也不动。队长看一会庄稼地里干活的北庄人,没见着任何异常的动静,这才放下心,头一个走上前,带头动手挖起坑。
队长说,若是北庄人知道他们的狗死在这里,你们说这条狗是狗三一个人打死的,北庄人就能相信了,北庄人就能放过你们了?
村人看明白队长的举动,也听明白队长说的道理--这桩事情要是被北庄人知道了,谁也休想逃脱干系。村人“哗啦”一声重新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挖出一个大坑,七手八脚地把死狗拖进坑里埋起来。
队长大声说一声,收工。
村人猫腰从干沟底一撒撒往南庄里。
狗三站在原地不动,两眼盯着埋狗的一堆鲜土,头脑里不知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队长说,你为会儿还不回村,等着北庄人过来找狗呀?
狗三说,我回、我回。
看样子狗三的魂像是死狗的魂一样破碎开。
南庄人放假三天,等候着北庄人过来找狗。头一天,北庄人没来找狗。第二天,北庄人没来找狗。第三天眼见挨到傍晚里,村人的一颗心才算慢慢地稳落下来。这三天,村人的一颗不安,狗三的一颗心不安。队长天天观察北庄人的一举一动。上工时间,北庄人走出家门,棋子一般散落在家门前的庄稼地里干活;收工时间,北庄人走回村子,缩回家门,在房屋里吃饭、睡觉,似乎任何异常的情况都没发现。狗三待在家里,一颗心始终是晃里晃荡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伸手举锨砍死了这条狗。他不知道自己伸手举锨砍死了这条狗会怎么去收场。狗三的睡梦里满地都是狗血,满地都是狗脑。狗三一夜一夜睡不安,一会儿惊醒过来,一会儿又惊醒过来。
三天过去,南庄人没候着一个北庄人。
村人说,咦,这条瘸腿狗是不是北庄的?
村人说,是北庄的狗,北庄人能不来找?
北庄、南庄的四周有淮河水围栏着。十冬腊月天,一条外面的狗想凫水过来也是不可能。
村人说,是一条野狗吧?
村人说,看你说的,这是什么年景呀,家狗都养不住,莫说野狗了。
荒年里,村人的一双双眼睛饿得比狗眼还要红,家狗养不住,野狗更是莫想活。
村人七嘴八舌地说一番,还是不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瘸腿狗。可狗肉能吃,这一点村人是肯定的。村人吸溜吸溜口水说,莫看这是一条瘦狗也能杀出不少狗肉呢。村人咂摸咂摸嘴唇说,冬天里狗肉汤泡麦面馍最好吃。继而村人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冬天里一条狗埋天数多了,狗肉也会散发出一股股臭味。
村人说,过去三天哪能安下心,过去十天八天的,过去半个月一个月的,北庄人从一股股臭气里也能觉察出死狗是埋在干沟里。
村人说,不如干脆扒出来扔进淮河里,看北庄人往哪里找?我们南庄人还用担惊受怕吗?
村人这么说话的时候,狗三没表什么态度。哪知道狗三一转身,真去淌水沟扒出这条死狗,搭在后背上背回来。狗是一条花白狗,狗三手里攥着狗的两条前腿,死狗的身子趴在狗三的身上,死狗的两条后腿耷拉在狗三的P股上。狗三走起路来,死狗的两条后腿一悠搭,一悠搭,正好拍打在狗三的P股上。狗三就这么奇奇怪怪地走回村子,村人从狗三身后猛然一看,还疑心狗三穿着一件没有衣扣的花棉袄。
村人看着狗三背着死狗走进村子,村人看见狗三背着死狗走进家门。
村人心想狗三会在死狗身上拴一根绳子,坠上一块石头,而后狗三会再一次背着死狗走出家门,走近淮河边,“扑通”一声,把死狗扔进河水里,这样的话,闻不见死狗的腐烂味,也扒不见死狗的骨头。北庄人还到哪里找?又怎么能生出事端呢?一条死狗真是死无对证了。这样的话,狗三睡觉就能把两条腿伸一般长,一夜一夜安心睡觉了。
南庄人想错了。
狗三拿出一截绳子,拴住死狗的脖子,一提一送,明目张胆地把死狗挂在门前的一棵柳树的枝杈上,然后狗三掏出一把柳叶刀,蹲在门口的一块磨刀石旁边,“嚓啦嚓啦”磨起刀。狗三的举动都这么明显了,村人都看这么清楚了,只是还不相信狗三的胆子会生得这么大,敢剥狗皮,敢吃狗肉。
村人问,狗三,你这是准备剥狗皮呀?
村人问,狗三,你这是准备吃狗肉呀?
狗三“嚓啦嚓啦”磨掉柳叶刀上的铁锈,“嚓啦嚓啦”磨出柳叶刀上的亮光。狗三的两眼早已充满血丝,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杀狗屠夫。
狗三说,我把狗皮扒下来做成一张狗皮褥子铺床上,这个冬天里我好好暖一暖身子。
狗三说,整条狗肉一天两天吃不掉,我把它一块一块地撒盐腌出来,慢慢地吃。
狗三磨亮刀,停下来,站起身,提着柳叶刀,晃闪闪地走近树枝上挂着的死狗。狗三的一只手揪住死狗的头皮,柳叶刀划上去,“哧啦”一声,狗头裂开一道白口子。
咦--村人听明白了。
嗷--村人看清楚了。
村人跑进队长家,把看明白的事,把听明白的话汇报给队长。队长是南庄人的头。地里的农事,他掌管着;地外的村事,也归他问理。队长听过村人的汇报,也“咦--”出一短声,又“嗷--”出一长声,说狗三,他真是活腻歪了,一条死狗肉是他狗三一个人独自能吃进肚子里的吗?
狗三从来没杀过狗,这几天却在梦里剥过无数次的狗皮。只是梦里的狗皮紧紧地缠裹着他,怎么剥也剥不下来。现在狗三无师自通,游刃有余地剥着狗皮,脸上依旧布满梦魇的神态,像是继续着一场梦境。这条狗死过三天,像是还没有死透,狗血还流动着,黏黏糊糊地摆弄了狗三一手、一刀。狗三手里的柳叶刀一次次剥下去,能听见狗皮、狗肉分崩离析的“啪啪”声响。狗三干这活太上心了。队长走过来站面前好大一会了,狗三也没察觉。队长的眼里,狗三不再是狗三,成了一个真正的杀手。队长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不知道前后的两三天里,狗三怎么会变成一副这样子。
队长说,狗三,你这是剥狗皮呢?
队长说,狗三,听村人说你剥狗皮不做狗皮袄子,不做狗皮裤子,是做狗皮褥子?
队长还说,听村人说你预备着整条狗一天两天吃不掉,腌上准备年后天开春慢慢地一个人独自享用?
狗三听见队长“嘟嘟啦啦”说出这么一大串话,血红着一双眼瞟一瞟队长,手里的柳叶刀依旧不停止。
队长说,一张狗皮你留下来,随便你做狗皮袄子,做狗皮裤子,还是做狗皮褥子。
队长接着说,说天说地,这条死狗肉都不该你一个人独自吞下去。
狗三只顾干活,不搭理队长。
队长说话的语气重起来,说啃狗腿有狗骨,啃狗头有狗牙,你就不怕狗骨、狗牙卡住你的嗓子吐不出来?
狗三停下手说,这条狗是我打死的,狗肉当然得归我。
队长说,你说的这是狗屁话,这三天里南庄人谁不日夜担惊受怕北庄人找过来?
狗三说,三天里没人找,这狗肯定不是北庄的。
队长说,要真是北庄的狗,北庄人找过来,你一个人能顶住?
狗三软下话,说是一条瘦狗,南庄这么多户人家能分得过来?
队长坚定地说,我要让南庄人家家户户都能喝上这条瘦狗的狗肉汤。
这里淮河湾的堤坝矮,容易遭水灾,已经两年连续淹水,夏季没收庄稼,秋季没收庄稼,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北庄、南庄半年没沾荤腥的人家多的是。腊月天,南庄的男人女人跟随队长下地清理淌水沟也是出工不出力气,扛着铁锨走下地,只是做一做干活的样子。在那么一段说不清楚的年月里,队长不领着社员下地不照(行)。队长过来制止狗三独自吞食狗肉的目的就是想烀出一大锅狗肉汤,还蒸出两大锅馍,好让村人敞开肚皮好好地吃一顿。
狗三做出让步,又很不甘心。狗三跟队长讲条件。
狗三说,我要喝半碗狗脑子。
队长答应说,好。
狗三说,我要吃一块后腿肉。
队长答应说,好。
狗三说,我要喝三碗狗肉汤。
队长答应说,好。
狗三说,我还要吃四块麦面馍。
队长说,你的肚子能吃下这么多?
狗三说,能。
连着夜晚,队长差遣村人做好明天烀狗肉汤、蒸麦面馍的相关准备工作。
队长差遣几个男人帮着狗三开膛破肚把狗肉弄出来。狗三不忙,袖着手,指挥别人干。狗肉血水稠,腥味浓,破开的狗肉得浸泡在清水里,不断地更换清水,一遍一遍地清洗掉血水,一遍一遍地清洗掉腥味。狗三指手画脚的声音很高,能把队长说话的声音压下去。
狗三说村人,狗肉里的血水晃眼睛,还要洗几遍。
狗三说村人,狗肉里的腥味刺鼻子,还要泡几遍。
队长在狗三旁边站一会没说话,去差遣另一帮男人在队屋门前的宽敞处支起两口大铁锅。一口大铁锅烀狗肉汤,一口大铁锅蒸麦面馍。一干男人和好稀泥,七手八脚的,左手拿青砖(淮河两岸砖窑烧出来的砖块都是青砖),右手握瓦刀,不大一会工夫就把两口锅灶砌出来。两口大铁锅有些日子没有使用了,几个男人从淮河里挑回好几担子水,刷一遍,又刷一遍,还是没把两口大铁锅里的铁锈刷干净。一把秃头的大扫帚成了临时性的刷锅把子,“吱呀、吱呀”响一阵子,“吱呀、吱呀”又响一阵子。几架蒸笼也是沾上几层灰尘,几个男人干脆抬去淮河里,往水里一扔,先浸泡一个时辰再刷……
磨面是女人们干的活。麦子是队里剩下的麦种,腾出满满一笆斗。麦子淘洗后晒干再磨面已经来不及。女人们干脆拿出两条洗脸毛巾,拧几把水,搌一搌麦粒表皮的浮灰,就随手倒在一盘石磨上。再牵过一头驴,蒙上驴眼,“呼呼噜噜”,磨牙错动磨牙磨起来。石磨转动几圈,破碎的麦粒从磨肚里吐出来。头一遍碎麦粒还筛不出麦面,少说还得倒在石磨上再磨一遍。一盘磨,一头驴,一斗麦,忙一个整时辰才把麦面磨出来。女人们忙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把麦面和出来。这么多麦面分开两大盆,面连着盆一起焐进两口大锅里,锅里烧出温乎水,锅口上捂着一床被。这样,盆里的麦面经一夜才能发起来。
村人干这些活的积极性很高,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不用队长呵斥,不用队长叫骂。队长两手背在身后走过来,走过去,脸上轻松的像是开出一朵花。
队长说死狗,真是一条知晓民心的好狗。
队长说狗三,真是一个知晓民意的好人。
村人热火朝天地挑灯干活,一忙忙过大半夜。
这一夜,村人睡得最香甜、最踏实,始终缭绕在睡梦里的是狗肉汤的香气,是麦面馍的香气。村人暂时忘却北庄人的威胁,像是北庄人一夜之间从淮河湾里消失了。
隔天麻糊亮的时辰,村人就醒过来。男人起来,女人起来,孩子也起来。连不多的几只鸡都跟着村人走出鸡窝。一下子,村人吵吵闹闹地都聚集在队屋前,等候着烀狗肉汤,等候着蒸麦面馍。
村人住着的堤坝叫庄台。队屋不在庄台上。因方便着种地、喂牲口、打场、看庄稼,队屋盖在庄台的北边,与庄台相隔十来丈远。村人拥挤在队长四周,等待队长分派活--谁去负责烀狗肉汤,谁去负责蒸馍馍,余下的村人干其他活。队长看看村里的男人,看看村里的女人,东西南北搜寻三四遍,问村人,狗三呢?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没看见。队长差遣一个村人去喊狗三,说莫不把一张潮狗皮铺垫在床上也能睡得这么香?村人相跟着“哈哈哈”地笑上一阵子。
村人都等候着狗三。
狗三不过来,像是队长不能分派活。
村人跑上庄台,很快又跑下庄台。这个村人嘴里“呼哧呼哧”喘出几股白气跟队长说,狗三还没起床呢,他说他昨天挨傍晚背死狗回村累酸了腰身;他说他昨天晚黑杀死狗累酸了胳膊;他还说他这一会睡床上一点也不想起床。队长听明白话,说狗三这是摆功呢,他狗三这回算是为南庄人干了一桩大事情。队长远远地看着狗三住着的一间破旧草屋,吩咐这个村人说,你再跑上庄台一趟,跟狗三说清楚,让他尽管蒙上被子睡大头觉,待狗肉烀透了,馍馍蒸熟了,再派人去喊他。
村人觉得队长说话有理,七嘴八舌地说,狗是狗三砍死的,狗三睡觉不来,我们喝狗肉汤、吃麦面馍心里也是不踏实呀。
这个村人乐颠颠地跑上庄台,又乐颠颠地跑下庄台,粗气一喘一喘地报告队长说,狗三说啦,不用派人去喊,他自己来;狗三说啦,真要是候人去喊怕是连狗骨头、馍渣子都没有啦。
村人和队长又是一阵“哈哈哈”地大笑开来。
队长说,狗三还是没忘记喝狗肉汤、吃麦面馍。
村人说,狗三才不傻呢。
烀狗肉汤、蒸馍馍用不着几个村人。余下的村人全被队长支派去翻倒队屋前面的一大堆牛屎粪。年后天开春暖和了,这堆牛屎粪就会被村人撒进麦地里,做催苗肥。这种活,村人已干过不少天,连一小半活没干掉。队长狠心地说,今天干也得干掉,不干也得干掉,你们再出工不出力气,晌午只能吃牛屎粪,不能喝狗肉汤。村人又是一阵哈哈哈地笑,纷纷地摸铁锨,纷纷地摸铁抓钩,围住这堆牛屎粪。
狗肉烀进了大铁锅,麦面馍蒸进了大铁锅。麦面馍的香味一飘一飘地出来了,狗肉的香味一飘一飘地出来了。两只大铁锅紧挨着牛粪堆。麦面馍的香味裹挟着狗肉的香味一窜一窜流进干活村人鼻子里。
村人说,这麦面馍的香味真叫香呀。
村人说,这狗肉的香味真叫香呀。
这种时候,村人的鼻子是无论如何也闻不见翻倒牛屎粪的暖烘烘、甜丝丝的酸味、臭味。
村人停下手里干活的工具,脸朝大铁锅,大口大口地吞咽裹挟“狗肉香味、麦面馍香味”的空气。
村人问队长,狗肉烀个差不多了吧?
村人问队长,麦面馍蒸个差不多了吧?
队长说,早呢,好好地翻倒你们的牛屎粪吧。
按照惯例,队里分食大锅饭、大锅菜是按劳力个数分开的,一家一户领回家,全家老少一齐吃。夏忙天、秋忙天,农活重,村里男女劳力干活没有力气,队里就烧点肉、蒸点馍分给村人加加餐,这叫会大餐。在闲冬天会大餐还是头一回。太阳愈升愈高了,朗照着天下,也注视着天下。有不少村人家的孩子“叮当”着碗盆来等候着分狗肉汤、麦面馍。
此刻,南庄人全都浸润在狗肉汤、麦面馍的香味里,脸上呈现出一片暖融融的幸福来。
狗三睡了一觉,又睡了一觉,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半晌午时辰才醒透彻。狗三想着队屋前的狗肉差不多烀透了,麦面馍也差不多蒸熟了,激灵一下坐起身,“啊啊啊”,连打三个哈欠,遇冷的空气,“阿嚏、阿嚏、阿嚏”,又连打三个喷嚏,这才提起裤子往屋后的茅厕里跑。狗三要卸下积攒一夜的屁、尿、屎,然后空出肚子走下庄台好好地吃一顿。狗三觉得全村没有人能比他吃得更加理直又气壮。狗三产生这种想法的道理很简单,要不是我狗三砍死这条狗,你们莫说喝狗肉汤了,怕是连一泡狗屎也见不着。狗三家的茅厕简陋,空出顶,蓝开天,四周稀稀落落地围栏几把烂秫秸。狗三走进去,腾下裤子,露出P股,蹲下身子,两只闲眼往庄台下面一瞧,往通往北庄的村大路上一瞧。狗三两眼眨一下又眨一下,一下一下往大里睁。紧接着,狗三两腿一软,一P股坐进茅坑里。
狗三是被吓散了神,他看见通往北庄的村大路的干沟里,猫腰走满了北庄人。这些北庄人拎着铁锨,携着铁叉,一步一步朝着南庄围过来。
事情的结局是:北庄人抢走烀熟的狗肉,又抢走蒸熟的麦面馍,还把南庄人狠狠地打一顿。北庄人逼着南庄人交出杀死这条狗的村人,南庄的大人不说,南庄的孩子不说。待北庄人撤离后,村人才去找狗三。哪还见狗三的人?狗三,带着一张潮湿的狗皮早已不知逃往哪里去。
走到这一步,南庄人才清楚这条瘸腿狗是北庄人有意设下的一个大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