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个看青的人。
看青是件轻快活,一般多派老年人,无非是防着牲口还有人胡乱地走进庄稼地,闹害庄稼。二叔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之所以能担当这份工作,是因为他看的是实验田。
实验田的全称是大队科学实验田。那些年先是学大寨,后是学小靳庄,一年年土地里翻腾出不少花样来,大队科学实验田便是这一时期的产物。大队科学实验田里科学什么或实验什么呢?比如说种过油菜,种过杂交秫秫,还种过水稻,这些在大河湾都是头一回,从表面上来看还真是具有科学、实验的成分。种油菜是在头一年的初冬天,先育出秧苗,分栽的时候上百名村人一齐上场,人声鼎沸,彩旗猎猎,很见几分阵势。那年月不论做什么事,就喜欢张扬,声势造足,把人的一颗头脑弄晕乎了,黑白也就很难分辨清楚了。栽油菜与栽白菜原本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无非是地亩大一些,人数多一些。大队干部却偏要兴师动众,把一面面彩旗沿四周地边插下去。彩旗上面还印有字,什么“铁姑娘突击队”,什么“洼地沟战斗队”,什么“大河湾基干民兵营”之类的,反正名目繁杂得谁也说不清。这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栽油菜要拉绳子栽,栽出的油菜苗要横成排,竖成行。实验田一共有十几亩,南北不宽,东西却很长。十几亩土地方方正正被分割出好几块,一块一块地栽。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系着一截截小绳。长绳是列,短绳是行。东西两端两个人扯着,一列一列往前移。这样每截小绳的后面跟着一个栽苗的人手就可以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似懂事非懂事的孩子,有热闹的地方跑过去看看,看不出什么热闹,撒开腿又跑开。这么一种方法栽油菜,显然是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我与村孩子们随便地看几眼就跑开了。
这种时候,油菜地还用不着二叔去看青。二叔个头小,前几天才被批准加入大河湾基干民兵。这几天,二叔整天背着一杆小日本的三八大盖步枪,在“大河湾基干民兵营”旗帜四周乱转悠。
翻过年,春开了,天暖了。实验田里的油菜缓过苗,一天比着一天旺绿地长起来。油菜总归是油菜,不是白菜,不是萝卜,枝繁叶茂地伸展开身姿像一棵棵小树苗,一个劲地往高里长,往壮实里长。一眼望过去,横成一条线,竖也成一条线。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拉线栽油菜的形式美才算真正体现出来。大河湾的土地平坦,从油菜地经过,一溜挨着一溜,笔直地从眼前闪过来,真是美目又悦心。长一个来月,油菜的枝杈上便星星点点开出了花朵。青秆,绿叶,黄花,十几亩大的一片油菜地一齐开放,成了大河湾谁也没见过的硕大花园。油菜花朵一天比一天繁盛,一天比一天硕大,惹得蝴蝶、蜜蜂,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昆虫,整天“嗡嗡嗡”地盘飞不止,喧闹一片。
这种时候轮着看青的二叔出场了。
二叔长得貌不起眼,瘦瘦弱弱的一个人。与一般看青不同的,或能显示出二叔身份的是其身后背着一杆小日本的三八大盖步枪。枪身很长,二叔走一步一甩答,枪托正好打在二叔的P股上。说实话,二叔的这种做派与繁花似锦的油菜地一点都不相称,甚至可以说很别扭眼。我回家问母亲,说油菜花只好看不好吃,需要二叔看什么呢?母亲说,就是好看才有人摘呢。我问,是什么人?母亲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母亲叹口气又说,这么排场(漂亮)的花朵谁个不想摘一朵戴头上。我还问母亲,那我怎么没见过你戴,也没见村里的其他大姑娘、小媳妇戴呢?母亲说,谁个敢!没见你二叔整天像一条恶狗似的不离步,逮着谁的手还能有个好?
这时候我才明白,二叔这次看青重点防范的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果真,大队干部公开发话了,说油菜的花朵只能看,不能摘。谁乱伸手逮着手脖子,惩罚工分不算,还得挨批斗。什么个道理呢?这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这是破坏学习小靳庄。大队干部交代二叔说,眼睛给我往大里睁,逮着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会轻饶她。
那年月提出的口号是狠抓革命、猛促生产。若按位置排列的话,抓革命是第一位的,促生产是第二位的。大队干部热衷于“抓革命”。凡事都要分出个好人、坏人来。油菜花是高压线,谁碰谁倒霉。油菜花是恶花、毒花。村里的大人远离它,村里的孩子也远离它。
在这个世界上,矛与盾往往既是矛盾的对立面,又是矛盾的统一体。二者谁离开谁都会失去存在的价值。因而,没人偷花的日子,二叔是孤独的、寂寞的,也引发起大队干部的极大不满。大队干部说,我就不信村里的大人孩子会没有一个偷花的?二叔很委屈,说不信你去油菜地里看看可有摘过花的痕迹。
也许是工夫不负有心人,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晌午时辰,二叔还真看见一个偷摘油菜花的大姑娘。
这是一个邻村的、二叔不认识的大姑娘。这种时候,姑娘提着篮子来大河湾显然是走亲戚。
那时候,我们近邻的村落还没种过这么多的油菜。猛然有了这么一处壮美的景色,莫说是人,就是一只飞翔而过的鸟儿都要停一停翅膀,惊讶地叫上几声才愿意飞过去。这个姑娘远远地就被这么一大片金黄色油菜花迷住了,一路呆痴着走过来,没有察觉看青的二叔,或是根本没把远处的二叔当作回事。这姑娘走近油菜地,停下脚步,扑棱开两手,明目张胆地想伸手去摘油菜花。二叔蔫头耷脑这么多天,总算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二叔陡然涨起精神,“啊哈啊哈”轻快地咳两声,大步流星地向姑娘靠过去。二叔的一颗头脑兴奋着,却没有昏晕。姑娘是外庄的,大河湾的人就是批斗她也要先查清是谁家的亲戚。二叔这么一想,简单的事情就往复杂的方向发展了。二叔不能惊动这位姑娘,得让人家把油菜花摘手里,而后还得悄悄地相跟着,把她家的亲戚查出来。二叔远远地停止脚步,把一双眼睛凸得有牛眼那么大、那么圆,紧紧地盯着姑娘的一举一动,一双脚痒痒得乱踢腾,一双手痒痒得乱抓挠。这姑娘放下篮子,伸出手指挑拣肥硕的油菜花狠摘几朵。姑娘摘,二叔数。一朵,两朵,三朵。姑娘一扯气摘了五六朵。五六朵油菜花攥手心里满满一大把。姑娘欢喜得不得了,油菜花捂鼻子上,深深地往肚子里吸进几口气。二叔与姑娘相隔着一大段距离,似乎也能听见姑娘连连说了好几声:真香呀!二叔反倒轻松地笑了,说待一会儿,怕你就该把眼泪流下来了。
姑娘把花掩埋进篮子里,提起来继续走路。二叔站在远远的路上,不躲不藏,像一只发现猎物又不急于捕捉的鹰。一丝狰狞的笑从二叔的一双不大的眼里溢出来。这姑娘折转头岔开大路的时候才看见远处的路心里站着一个人,这人的背后还背着一杆枪。姑娘一下从油菜花的迷恋中清醒过头脑,一丝不祥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姑娘慌张了,急迈脚步朝村庄走过去。二叔还是暗自发笑,说你跑掉和尚,还能跑掉庙?
这姑娘要去的人家名叫马兰花,算是二叔的家门嫂子。同住一个村庄,谁跟谁不沾着亲戚。二叔这会儿想到的不是关关系系,而是马兰花的长相。马兰花是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二叔睡梦里都想找一个马兰花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马兰花已经有男人,还生下孩子,再娶马兰花也不现实。二叔头脑里想的是这个提篮子的姑娘,她往马兰花家去,差不多就是马兰花的亲妹子。二叔想到这么一层意思,一双腿又一次站住了。二叔的头脑矛盾着,斗争着,再往马兰花家去,其目的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此一刻彼一刻,二叔变幻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二叔丧失的是革命性、战斗性,生长出来的是儿女情长,是情意绵绵。二叔气短了,腿软了,两只手挥舞着往前扑,都像是抓住一只幸福的气球了。
这姑娘果真是马兰花的亲妹子,名字叫马兰英。马兰英脸色苍白地走进姐姐家门,脸上慌张出一层细汗。马兰英瞧见姐姐,说今天我算是撞鬼了。马兰花急忙问妹妹,是怎么一回事?马兰英说,我在油菜地的旁边遇见一个人,背着一杆枪,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是要吃人。马兰花笑,说他是个看青的民兵。马兰英一下瘫坐在地上,说他要逮我的话,我肯定跑不掉。马兰花问妹妹,你偷了油菜花?马兰英从篮子里把油菜花拿出来。马兰花说妹妹,你今天算是闯下大祸了。马兰英不明白姐姐的话。马兰花还不知怎么能把话说清楚。马兰花伸手一把抓过妹妹手里的油菜花,两眼骨碌着在屋里找几圈,也不知把油菜花藏哪里。只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油菜花就蔫了,暗了,像一把乱糟糟的涂抹黄颜色的茅草。
这么着,姐妹俩慌张的情绪还没平稳下,二叔的身影就闪现过来了。二叔不进屋,离门远远地站着,一副眼睁圆了,看清了。果真屋里开着两朵相似的美人花。马兰花心想二叔肯定要进屋抓人,一张嘴慌张着不知该说什么话。不想二叔一句话没说,一扭脸离开了。姐妹俩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反倒更加恐惧了。二叔不声不响地离开,是去喊更多的民兵,还是向大队干部汇报?
姐妹俩没等来民兵,也没等来大队干部,却等来了我母亲。
母亲也没进屋,站院子里,瞧见屋里的马兰英比马兰花还漂亮,心想二叔有眼光是有眼光,只是怕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母亲把马兰花喊出门,拉一边,直言说我们家的老二看上你家的妹子了,让我过来问问话。
事情转得这么急,马兰花一刻两刻转不过来弯。马兰花只得说,我先问我家的妹子,看她愿不愿意才能给你们回话。
母亲说,那是理当的,再急也得容你们姐妹想一想,思一思。只是我们家的老二一副急吼吼地样子恨不能把你家的妹子这会儿就娶回家。
二叔候着马兰花回话,也候着马兰英回家。整个下午里,二叔的眼睛里没了油菜花,只有马兰英。天黑了,二叔没等到马兰花回话,也没看到马兰英回家。二叔去马兰花家探风,远处里见马兰花家早已没了马兰英的人影子。显然,马兰英是绕开道离开的大河湾。
母亲劝二叔耐心等几天,说人家一个姑娘家总要回家跟老子、娘说一声吧。
母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人家姑娘是没看上二叔的这模样。
这事母亲说一说就这么放下来,明知攀不上的高门头,硬去攀,母亲也不愿意。母亲干脆把二叔的事扔一边,上工下工遇见马兰花也不去提及这件事。二叔先还不依不饶地缠我母亲去马兰花家问一问,见我母亲使不动,没动静,嘴上淡下来。
天走进四月,满地的油菜花也就渐渐衰败了。如同风刮散的一片云,这么一大片浓烈的黄颜色也就在人们的眼睛里淡下去,储藏进村人的记忆里。接替油菜花的是一枝一枝的青嫩荚,细细的尖尖的像长了满枝的刺。也就这样的天,马兰花给我母亲回话了,说她妹子愿意跟二叔做亲事。
马兰花问我母亲,你使用的是什么招数,让我家的妹子一门心事非跟你们家的老二不可。
我母亲也糊涂,说我至今连你家妹子的面也没见一次呀。
马兰花说,这就奇怪了,那天你去我家提这事我根本就没跟我家妹子说。看来还是你们家的老二迈过我俩的眼,直接去我家找的我妹子。
我母亲回家问二叔。二叔说这还不简单,我自己偷偷地摘了一抱油菜花,又偷偷地给她送过去。
二叔用一抱油菜花打动马兰英的一颗心--这在那年月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件稀而又奇的事。
春天,二叔因着看青成就一门亲事,这只是看青美的一面,善的一面,也是我们愿意看见的。这年夏天,同样因着二叔看青却发生出另一桩事,就是事物丑的一面,恶的一面,也是我们不愿看见的了。
油菜茬接下来种秫秫,种的是杂交秫秫。大队的十几亩科学实验田全种上,说是能稳产、高产。出苗的时候,杂交秫秫与普通秫秫没什么区别。绿油油的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见风见雨往上长。长到一个大人这么高,停止长,开始抽穗、扬花。剩下来,成千上万棵杂交秫秫一棵比着一棵往壮实里长。普通秫秫长过人的头顶,还能接着往半天空里长,纤纤细细的一副失去主心骨的模样,怕风怕雨,东风吹过来往西倒,西风吹过来往东倒,一点也比不上杂交秫秫的坚韧与挺拔--这就能看出杂交秫秫与普通秫秫的区别了。
按理说,杂交秫秫也是秫秫,杂交秫秫抽穗开花也只是秫秫花,不可能是油菜花,也不可能有大姑娘、小媳妇偷偷地摘几穗插头上。可杂交秫秫秸秆里的糖分多,味道甜,这一点是普通秫秫的秸秆不可比拟的,也是我一生所不能忘记的。普通秫秫的秸秆不甜,还有一股泥臊味。夏天庄稼地里我们孩子拔猪草,偶或地偷啃这种泥臊味的秫秫秸秆纯粹是为了解口渴。两相比较,偷啃杂交秫秫秸秆的滋味就大不相同了。不再是一种解渴似的生理需求,而是上升为精神享受。瓜果梨枣的滋味,我们吃过多年,至少已经不算新鲜。杂交秫秫的滋味是有别于它们的,我们啃得上瘾,偷得欢实,白天偷,晚上偷。很快,整块整块的杂交秫秫地就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了。村孩子这么疯狂地啃咬杂交秫秫的秸秆,这是种植杂交秫秫的村大人所始料不及的。
怎么去封锁孩子的一张张馋嘴呢?这个小问题却一下变成一道大难题。这段时间二叔正好有别的工作,负责看青的是别的村人。看青人早晨把守,孩子晚上去偷。看青人地东里把守,孩子地西里去偷。孩子声东击西的游击战术,令看青人防不胜防。没办法,只有增加看青人数量。几天一过才知道这还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关键的时刻,二叔主动请缨,要求负责看管杂交秫秫。二叔主动请缨闹腾出的动静很大,几个人敲锣打鼓,一阵喧闹,把一张红彤彤的决心书,交在大队干部的手上。那年月人们做事喜欢动不动就是表决心,张贴一张决心书。那年月人们做事还有一个习惯,你想做一件事,表出决心,张贴出决心书,事情不定非你做不可。同样一件事情,别人也可以去做。别人想做,也用同样的方法,表出决心,张贴一张决心书。不过名称稍微有点区别,叫着挑战书。决心书贴过,挑战书贴过,由上级干部裁决这件事到底谁人去做。裁决结果,无论双方谁去做,或双方一起去做,其行为都是一件光荣的举动。二叔表出决心,张贴出决心书,却没人敢挑战。这也是二叔预料之中的。究其原因,还是看管杂交秫秫的难度太大了。二叔不怕难度,二叔知难而上,是二叔心里有了好主意。
二叔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做任何事情都爱先动脑子。春天,油菜花盛开的时候,看管的重点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油菜花好看不好吃,大姑娘、小媳妇不摘油菜花,你让男人摘,男人也不摘,你让孩子摘,孩子也不摘。大队干部大会小会上说,谁摘油菜花,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就是破坏学习小靳庄。大队干部这么用阶级斗争上纲上线一分析,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远离它,村里的孩子也远离它。眼下看管杂交秫秫的重点是村里的孩子。孩子不能用阶级斗争上纲上线去分析,去分析也不怕。孩子怕的什么?这是二叔要找的关键点。二叔思而再三,两眼斜拉着紧紧盯住三八大盖步枪的黑枪筒,想在枪上做文章。
大队干部问二叔,你领头看青得几个人?
二叔回答,我一个人。
大队干部问二叔,你一个人能看得住?
二叔回答,我一个人,得有一个条件。
大队干部问二叔,什么条件?
二叔说,给我一发子弹。
大队干部说,子弹不能随便给,一出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二叔说,我把子弹压进枪膛,上上保险,想打也打不出来。
大队干部说,你三天枪没背,懂得还真多呢。
二叔说,没有子弹,我身背空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呢,你说村孩子谁怕我?
大队干部说,我把子弹发给你,你就能往孩子身上打了?
二叔说,我跟你打个比方吧,空天野地里,一个大姑娘猛然遇见一个恶汹汹的男人,你说她怕不怕?
大队干部笑而不答,吩咐民兵营长发给二叔一发子弹。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杆枪,二叔有子弹跟没子弹还就是不一样。二叔先是把子弹展览给孩子看。三八大盖步枪的子弹是铜制的,躺在二叔的右手心里,像是一条已经僵死的虫子。二叔很慷慨地问孩子,想摸不想摸?孩子们按照二叔的要求排一排,一个挨着一个走近,伸出手指战战兢兢地摸一下。这种子弹的威力孩子在电影里早已见识过,一发子弹打过去,日本小鬼子“啊”一声,两腿蹬几蹬就一命呜呼了。鉴于这一经验,孩子把手伸过去触摸着的就不仅仅是一发子弹。它是一触即发的恐惧,是死亡的替代物。子弹躺在二叔的手心里,躺在一片晴朗的阳光下,绿森森的、冰凉凉的。孩子触摸它的瞬间里,子弹的凉意迅疾扩展,电流一般传遍全身的每一个部位。
二叔展览子弹的目的达到了。第二步就是往三八大盖步枪的枪膛里压子弹。二叔做这一工作还是当着孩子的面。
三八大盖步枪的枪栓长着一个铁疙瘩,与枪身平行,二叔伸展开右手掌从下往上猛然“啪”一声磕上来,竖直起铁疙瘩。二叔右手扳动铁疙瘩一曲一伸,“哗啦”一声就把枪膛打开了。这时候二叔并不急着把子弹往里边压,歪着头,斜拉眼,歪歪斜斜地往里瞅。二叔瞅够了,撅起嘴,“呼呼呼”地往枪膛里猛吹几口气,这才尖着两根手指把子弹压进枪膛里。关闭枪膛与打开枪膛相反。二叔伸展右手,“哗啦”,“啪”,连续两下,枪栓又复归如初。二叔对孩子说,你们是亲眼看见的,我已经把子弹压进了枪膛里,只要我轻轻地扣动扳机,这颗子弹就能从枪膛里面打出来。要是你们不相信,我就打一枪给你们看一看。二叔把装好子弹的三八大盖步枪缓慢地平端起来,枪筒来回摆动着寻找他要瞄准的孩子。
那是一种特殊的年代,每个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喜欢枪,又恐惧枪。二叔让孩子紧围着他,看子弹,摸子弹,一方面极大地满足了孩子对枪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把孩子对枪的恐惧真真切切地放大了。二叔平端起枪具体地去瞄准其中的一个孩子,也就是把这个孩子对枪的恐惧放大到了极点处。二叔的枪筒稳住,瞄准其中的一个孩子,右手指弯勾在枪机上,嘴里模仿枪声,“啪--”一声尖利地响炸开。被二叔瞄准的这个孩子突然变得脸色煞白,一声尖叫跑开了。二叔得意地笑笑说,真是个胆小鬼,我的枪机还没真扣就吓得这样子。二叔稳住的枪筒又一次摆动起来,寻找新一个目标,瞄准另一个孩子。二叔心里一本清账,通过触摸子弹的测试早已清楚哪个孩子胆大,哪个孩子胆小。二叔最先举枪瞄准的当然是胆量小的孩子。第二个孩子比第一个孩子还胆怯。二叔摆动的枪筒刚刚有一丝稳下的迹象,这孩子就“妈呀”一声撒腿跑开了。跑几步,这孩子慌张的两条腿一软,一下子摔在地上。有了这么两个孩子做榜样,其他的孩子还用得着二叔再瞄准吗?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都慌张着两条小腿跑开了。
只有一个孩子没跑开,反倒走近二叔。这个孩子不是孩子中个头最大的,也不是孩子中胆子最大的。这个孩子长着一副刁钻的眼睛,看出二叔操弄枪上的毛病。这孩子跟二叔说,你枪上的保险没有打开,你的手指扣扳机也是假扣。这孩子还很内行地伸出手指一指枪身上的保险,说这东西往旁边一扳,手指一扣扳机,子弹才能打出来。枪身上的保险是二叔保上的,二叔当然知道保险的机关以及保险的用处。二叔没敢把保险打开来,更没敢把子弹射出去。二叔的动作很麻利,“哗啦”一声拉开枪膛,一摇晃枪身,子弹“啪”一下掉地上。二叔生怕子弹放枪膛里,自己会从枪筒里飞出去。
二叔用枪恐吓孩子的招数真是奏效,孩子疯狂偷啃杂交秫秫秸秆的行为被遏制住,降至一个令二叔十分难堪的地步。一天少一棵。显然偷啃杂交秫秫的就是这个不怕枪的孩子。这个孩子偷杂交秫秫也特别,拿刀砍,一棵杂交秫秫砍两刀,正面一刀,反面一刀。偷走秸秆,留下尖溜溜的秸秆茬,像是专门做出的记号。
十几亩秫秫地的面积太大了,一天里有早有晚、有白天有黑夜,二叔看杂交秫秫在明处,这个孩子偷杂交秫秫在暗处,抓逮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二叔起初还想抓住这个孩子报一报仇。二叔一连抓几天没抓住这个孩子,杂交秫秫却还是见天少一棵,又改变主意。
二叔找到这个孩子,说我知道你天天去偷杂交秫秫。
这个小男孩不当一回事,说你又没拽住我的手脖子,怎么知道不是别的孩子偷的呢?
二叔说,别的孩子没有这个胆子,我也不想抓住你。
这个孩子自信地说,你想抓住我也难。
二叔并不想跟这孩子争论出个高低。二叔转话题,说你天天吃杂交秫秫,不一定知道杂交秫秫还分公母吧?
这孩子没想到二叔会说这种话,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二叔怎么把话往下说。
二叔跟这孩子解释说,杂交秫秫跟普通的秫秫不一样,是分公母的。母杂交秫秫抽穗结籽,公杂交秫秫光抽穗不结籽,不结籽的公杂交秫秫比结籽的母杂交秫秫的汁水还甜。
这孩子听得直愣眼,杂交秫秫有公有母还是头一次听人说。
二叔说,我能分清杂交秫秫的公母。公杂交秫秫长地里也没用。你要真想吃杂交秫秫,我带公的给你吃,省得你去偷。你去偷,就是我不逮你,别的村人逮住你也不好。
二叔说到做到,一天带一棵杂交秫秫给孩子。二叔这么做也是偷偷摸摸的,这个孩子也愿意与二叔共同守着这一份秘密。
说到底二叔这么做还是为自己。一则是防止事态扩大,一个孩子带头偷,就可能有十个孩子跟着偷,真发展到一百个孩子都去偷,那就天王老爷都难收场了。二则是怕这孩子去偷杂交秫秫,自己没看见,却被别的村人看见,汇报给大队。
最终破坏约定的还是这个孩子。也就平安十几天,这孩子又开始去偷杂交秫秫。一天一棵,一棵砍两刀。留在地面上的尖尖的秸秆茬戳着二叔的一双眼,更戳着二叔的一颗心。应该说这孩子做事有点过分,胃口有点太贪了,或者说有意想搞看青二叔难堪。二叔决心要亲手逮住这孩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二叔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还是准时把一棵杂交秫秫的秸秆交到这孩子的手上。这孩子也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来拿杂交秫秫的秸秆。二叔神色平静,像根本没发现杂交秫秫被人偷似的。这孩子偷杂交秫秫都在地边上,二叔再粗心也不会看不见。二叔假装无事,这孩子也假装无事。
二叔问这孩子,公杂交秫秫的滋味不错吧?
这孩子回答二叔,公杂交秫秫还就是比母杂交秫秫味道甜。
二叔与这孩子两个人暗暗地较上了劲。一个人要偷而无影无踪,叫你逮不住;另一个却偏要下狠手,抓住贼的手脖子。
这一天,二叔终于发觉这孩子。
大队科学试验田东西一长溜,北面挨着一大片庄稼地,南面挨着一条村大路,大路南面横接着几条小路。每条小路都连接村庄里的人家。一般孩子偷杂交秫秫是出村庄,上小路,上大路,从杂交秫秫地的南面直接钻进去。这样,孩子偷杂交秫秫便当,别人看杂交秫秫也便当。这个孩子偷杂交秫秫不走这条路线,出村庄,上大路,往东或往西绕远远的。往哪儿绕呢?拐着一个大弯子,绕到杂交秫秫地的北面去。这个孩子的这么一种做法就是为了麻痹看庄稼的人,以为他去了别处,或是以为他根本不会去偷杂交秫秫。看庄稼的思想一松懈,这孩子就得到时机了。如若只是单单这么样,这孩子还是不能迷惑二叔的一双眼。这孩子绕到秫秫地北面又不从北面偷,趴地里一点一点地往南面爬,接近秫秫地的南面才举刀砍秫秫,而后原地爬回秫秫地的北面去。这孩子这么费时费力地去做这件事,应该说已经超出偷的范畴,或者说这孩子已经不是单纯地只为偷吃杂交秫秫了。像是两人之间做的一个智力游戏。两人对峙的过程中,这孩子偷得艰辛,二叔守得艰辛。这孩子的艰辛之处是为了避开二叔绕一个大弯子,还要在秫秫地里匍匐爬行。大热的夏天,密集的秫秫里又闷又热,这孩子大汗淋淋,憋闷得连一口顺畅气都没有。似乎也正是这么一种艰辛的过程才使孩子得到一种时常得不到的东西。也正因此这孩子才始终地乐此不疲。二叔的艰辛之处是每天只见杂交秫秫的秸秆少,却不见孩子的踪影。孩子不是一只鸟,不会从天上飞下来。孩子不是土扒狗,不会从地下钻出来。二叔增加了防范的时间,同时也增加了防范的范围。简单地说,二叔松懈大白天、地南面的监视,加强地北面、早中晚的监视。实践证明二叔这一战略性调整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
大河湾的傍晚来得晚,却来得迅猛。瞬间里,躲藏庄稼间的暮气就烟雾一般弥漫开来,举眼望去,四周的庄稼、树木都是一派飘飘摇摇的。也就在暮色四合之际,二叔看见远处的一团身影。也许二叔对这孩子太熟悉了,也许二叔想抓这孩子的愿望太强烈了。二叔看见模糊黑影的一瞬间就判断出是这孩子。二叔疾步撵过去。二叔追,孩子逃。两人无声无息,孩子往北跑,二叔往北追。孩子折转头往西跑,二叔也相跟着折转头往西追。两人共同绕过半个大圈子,孩子才猛然掉转头,加速往村庄的方向跑。黑影逃得比二叔快,眼见这孩子快接近村庄了。二叔模糊着眼睛再也沉不住气,大声命令这孩子,快站住,不然我就开枪了!这是一句那年月电影里的常用语,多用于小日本鬼子追赶八路军。这孩子不站住,二叔却站住,平端起枪,瞄准这孩子,嘴里不忘又一次下命令,说,再不站住,我真开枪了!二叔说到做到,开枪之前伸手打开了枪机上的保险。“啪--”,枪起人落。暮晚的枪声太响了,清脆,凛冽,尖锐,惊心,而后扩展开,抖动着向四周传播。瞬间过后,大河湾汪满浓浓的死亡寂静。二叔被枪声震醒,也像死去一般站在原地长时间地一动不动。
这是二叔头一次打枪,不可能神枪手似的一枪命中这孩子。这孩子毫发无损,却被真枪实弹吓住了,瘫软地上,尿屎拉出一裤裆。这孩子从此后就愣愣傻傻的再也没有正常过来。二叔是个看青的,子弹又没挨着孩子。大队干部口头批评批评二叔,事情也就过去了。二叔再也不愿意看青,还主动回绝掉马兰英的亲事。为个什么理?二叔自己也说不清。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傻闹。我会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