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必定有其确定的国体,而国体的形成,通常并不是其国民选择的结果。即使是国民中最优秀的知识阶级,对此也不可能发挥任何思想上的影响。其国体究竟是选择君主,还是选择共和,也往往不是人力所能决定,而只能与本国的历史、习惯及社会经济状况相适应。如果国体不能与国情适应,则虽能定于一时,但最终将被更适合的国体所取代。
简言之:一个国家的国体,通常是其具体环境的必然结果。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很多,而最为重要的,则是实力。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君主政体国家,就会发现:一个朝代通常由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所创立,这个人能够掌握全国的实力,并能镇服所有反对他的人。如果此人善于治国,其子孙也有不世之才,而本国的国情又适合于君主政体,则其人往往能创立一个新的朝代,子承孙继,代代相传。
如果真的能够这样,则国家困境的解决,君主政体要优于共和政体。因为君主崩殂之日,并不存在谁应该继承大位的问题,也不必采用选举之类的程序。英国人常说:国王虽死,国王长存。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但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其继承法必须有明确的规定,并得到公开的承认。否则君主晏驾之日,觊觎君位者,将不乏其人,权力之争,也无从定夺,其结果必定是内乱不止。
历史告诉我们:君主国家的继承之法,其完善者,莫如欧洲各国。根据欧洲的继承制度,君位的继承权属于长子,如果没有儿子,则以近支旁系中血缘最亲、年纪最长的男性后裔代替。同时,法定继承人也可以自动放弃继承权。因此,如果长子不愿继承王位,则次子将取而代之。这就是欧洲的继承规则。
如果不采用这样的继承之法,而由君主在诸皇子及近支旁系中选择继承人,并无长子继立的规定,则祸乱之萌,将不可避免。那些妄想窃权篡位,因而在宫闱之间大搞阴谋诡计者,亦将不乏其人。暮年君主,疾痛益增,所带来的结果,即便幸免于内战之祸,但继承之人未定,皇位之争纷起,这的确是一个危险的局面。
这就是我们从历史中得出的教训。所以,就政权移转的问题而言,君主政体之所以优于共和政体,就在于继承之法,也就是以君主的长子继承皇位。古代各国,无论亚洲或欧洲,大多采用君主政体,虽然也有例外,如威尼斯、瑞士等国都是采用共和制,但为数并不很多,而且都是小国。在世界上的重要国家中,大多数都是采用君主政体。
近一个半世纪以来,欧洲的态度忽然一变,大有舍君主而取共和的趋势。欧洲大国中,首次尝试共和制的国家是英国。17世纪中叶,英国革命爆发,查理一世经国会审判,以叛国罪被处以死刑。至此,乃开始建立共和制,号召民主政治,以克伦威尔为摄政,也就是大总统。克伦威尔统率革命军,打败了国王,因此控制了国家权力。然而英国的共和政体,也仅仅施行了数年,最终也还是以失败而告终。因为克伦威尔去世之后,摄政的继承问题难以定夺。克伦威尔很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但是,因为当时的英国人民并不适宜于共和,而克伦威尔的儿子又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因此英国的共和制很快就寿终正寝。英国人于是抛弃了共和制,重新采用君主制,查理一世的儿子查理二世被拥立为国王,不但军队拥戴,全国人民也都赞成。
欧洲民族第二次尝试共和制的是美国。18世纪,美洲革命成功,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但美国的革命,起初并非要推翻君主,其目的也不过是想脱离英国而独立。等到革命成功之后,形势所迫,而不能不采用共和政体,因为美国本来就没有皇胄帝胤足以肩负国家之重。而且上一世纪在英国提倡共和制的那些人,大多移居了美洲,常常鼓吹共和主义,逐渐也就深入人心,虽然其人已杳然无存,然而影响却既深且远。因此,实现共和,实为当时美国人民的共同心声。假使当时的革命军领袖华盛顿想要称王称帝,多半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华盛顿的目标,是缔造共和,而并不愿意成为国王,再加上他又无子嗣继承王位,因此当美国独立告成之日,便毅然采用共和制,一百余年以来,没有出现过反复。美国共和制度的建立,其结果是好是坏,有目共睹,不问可知。共和政体的所有声誉,实在都是美国带来的。但是,美国在尚未建立共和之前,美国人就久习英国的法律制度,而美国实行英国的宪法及议院制,也在百年以上。因此,1789年美国从殖民地一变为共和国,并不是从君主制而骤然转变为共和制。其共和政体建立之前,就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国民的自治精神,也训练有素。不仅如此,而且当时美国的民智,开化程度甚高,因为美国有史以来就关注普通教育,每一个孩子都能读书识字,由此,也可见其教育普及的程度。
美国共和制创立不久,紧接着又有法兰西共和国。但法国在尚未宣告共和以前,一直都是君主政体,国王掌握着极大的行政权力,国民从未能参与国家管理,因而也缺乏自治的经验。所以,法国虽然改行共和政制,但结果却不如人意,骚扰频年,无由平定,而军政府的暴政,更是相继而起。拿破仑折戟沉沙之后,在外国列强的干涉之下,法国复辟了帝制。1830年的二次革命,虽然仍旧采用帝制,但平民的权力稍有扩张。而到了1848年,帝制再次被推翻,共和得以再造,拿破仑的侄子被推举为大总统。不料这位总统再次推翻共和,复辟称帝。直至1870年普法战争之后,拿破仑三世被废黜,最后的共和制得以重建,迄至于今,已近半个世纪,按照目前的形势测度,大概可望维持久远。
法国今天的共和制,固然有希望永久持续下去,但其所以能够持之久远的理由,实在是由于百年政治改革的结果。在这一百年里,法国极力发展教育,增进国民的政治知识,以此建立其基础,而后使国民参与国家管理,以此加强其自治政治的训练,故共和制能行之久远。而且法、美两国,对于国家难题(即所谓政权继承问题),也颇有一套解决的方法。法国总统由议院选举;美国总统则由人民选举。这两个国家,其国民因为都能够参与国家政治事务,所以都有自治政制的经验。而近50年来,两国又都注重普通教育,广泛设立学校,政府大力帮助,所以两国人民的知识文化水平,程度都很高。
18世纪末叶,既有美、法两国所树立的共和典范,于是,旧属西班牙殖民地的中、南美各国,也纷纷宣告独立,相率仿效。就这些国家当时的情形而言,大致与美国类似;当独立告成之时,共和政体似乎最符合国情,这些地方既无皇胄帝胤足以负民望,而北美共和制度的成功,又恰好可以引为先例。于是乎,舆论一致认为:共和制为政治制度的最高形态,无论何种国家,何等人民,都可以适用这种体制。因此,一时间风起云涌,争相仿效,几乎没有哪个国家不实行共和制的。
然而,各国的独立,都是由于努力斗争所争取来的,动乱既已萌发,不能迅速平息,而教育又没有普及,民智依然未曾开化,其一直以来所习惯的,也还是专制政体而已。而民智未开的国家,最难建立共和政体,所以,各国虽然勉强施行,最终却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中、南美各国,虽然独立早就取得了成功,却长期上演动乱不宁的悲剧,军界巨子,争相抢政夺权。即使有时候有幸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也不过是因为一两个手握大权的伟人,竭尽全力进行镇压,因此可以暂收一时之效。然而这些大权在握的伟人,又根本不注重教育,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们设立过什么学校。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人民也没有参与国家政治事务的机会,以培养他们的政治经验。到最后,等这位伟人老病谢世的时候,压制的力量稍有松懈,争权夺利之徒便纷纷而起。因为政权继承问题,并没有圆满的解决方法。于是以前太平时期开始施行的所有事业,到此时也就扫荡无余。甚至祸乱频仍,竟至于陷入无政府状态,全国社会经济的诸多要素,无不尽遭其践踏蹂躏。
墨西哥近年来的事情,在中、南美各国,可谓屡见不鲜。因为共和制与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状况不相适应,必然就会有这样的结果。迪亚兹为军界领袖,独握政权,在他担任大总统期间,政治问题似乎已经解决。然而,由于迪亚兹既没有发展教育,而且又压制人民,不让他们参与国家政治事务。等到他年事渐高,威权渐弱,革命者再举义旗,迪亚兹便失去了政权。自从迪亚兹失败之后,军队首领纷纷拥兵自重,互相争斗,国内动乱此起彼伏,至今余波未平。按照目前墨西哥的形势来判断,除了外国列强的干涉之外,恐怕也别无他法足以解决其国内的政治问题。
南美各国中,也有采用共和制而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的国家,其中尤以阿根廷、智利、巴西三国最为显著。阿根廷及智利两国最初建立共和的时候,也是骚扰纷纭,久难平定,其后才渐见安宁,很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太平岁月。至于巴西,自25年前建立共和制以来,虽然也略有骚动,但共和制度的命运,实在还算平稳。然而这三个国家对于立宪政体,都能够竭力施行。19世纪初叶,阿根廷及智利两国,早就开始努力争取进步。而巴西则早在未建立共和之前的帝制时代,就能够鼓励人民参与国家政治事务。所以,这三个国家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也决非偶然。
研究中、南美各国的现状和法、美两国的历史经验,其中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实行共和政体的国家,要想在政权继承问题上有妥善的解决办法,就必须广泛建立学校,使得人民能够接受普通教育,以提高其知识文化水平。同时还要让人民能够参与国家政治事务,从而获得政治实践的训练,然后才可以实行共和制而不致产生弊端。
第二、人民知识文化水平较低的国家,其人民平日又没有机会参与国家政治事务,因此也毫无政治智慧,如果仓促实行共和政制,则决不可能有好的结果。因为元首既非世袭,总统继承问题也就不可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其结果必然沦为军政府专制。这些采用共和制的国家,虽然也可能会有一时的平静,但和平时期与纷乱时期,实在是自始至终相伴相生。野心勃勃之徒,操戈相向,争权夺利,祸乱也就不可收拾了。
不但如此,就今日的世界趋势而言,西方列强也不会容忍世界各国有军政府存在。因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军政府的结果,必然会使社会陷入混乱,这与西方列强皆利害攸关。因为西方的经济势力,很久以来就不断扩张,欧洲各国的资本及其商务实业的分支机构,已经遍布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虽然对各国政府采用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他们本无权干涉,但是利益攸关,他们必定会提出自己的主张,以使得其采用的政治制度不至于扰乱治安,这样才能使各国所投入的资本,可望得到相应的回报。这种极力主张的结果,势必会破坏相关国家的政治独立,甚至取该国的政府而代之。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则列强肯定会悍然采取行动,而不会缩手缩脚。因此,从今往后,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将不可能自行其是地任意建设,致召革命祸乱,重蹈南美洲上个世纪的覆辙。今后的国家,也应当审慎选择其所采用的政治制度,以便能够维护社会稳定。否则列强的干涉,恐怕就不可避免了。
以上研究,与目前中国的政治形势,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实在是题中应有之义。中国数千年以来,习惯于君主独裁,没有现代意义的学校,大多数人民的知识文化水平尚低,而政治经济的实际运作,人民又绝不能参与其中,因此也就没有研究政治的能力。4年以前,由专制骤然改变为共和,这一举措太过仓促,因此难望有良好的结果。倘若清朝的皇帝并非异族君主(正是因为这一点,人民才一直想推翻他),那么,如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保存君位,逐渐施行立宪政治,凡是当年考察宪政大臣所筹划的政策措施,都可以逐步推行,以期达到最好的效果。然而不幸的是,异族政权,百姓视之如仇寇,必欲推倒而后快,于是保存君位也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了。而君主被推翻之后,除了采用共和制,也实在别无良策。
由此观之,中国近几年来,因此也就逐渐推行立宪政制,只不过新制草创,未尽完善。假如当日有皇族帝胤,为人民所拥戴,百姓愿竭诚效忠,其效果应该不止如此。就现在的政制而论,总统继承问题尚未解决,目前的相关规定,原本就不很圆满。一旦总统解除职务,则各国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必将再现于中国。因为各国的社会经济状况,本来就与中国差不多,因此所遇到的危险也就并无不同。日后如果因为这个问题而酿成祸乱,一时不能扑灭,甚至于威胁到中国的独立,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凡是关心中国福祉的人,处在这种形势下,又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是主张继续推行共和制呢?还是提议改建君主制呢?这个问题颇不容易回答。但毋庸置疑,中国如果采用君主制,比起采用共和制来,应该更为适宜。因为,中国如果想维护其国家独立,则不得不采用立宪政治,然而从中国的历史、习惯、社会经济状况以及与列强的关系来看,则中国的立宪,以君主立宪较易,而共和立宪较难。尽管如此,由共和而改为君主,要想得到良好的结果,则下列必要条件,阙一不可:
一、这样的改革,不可招致中国人民及外国列强的反对,致使近日共和政府所极力扑灭的祸乱再现于中国。因为目前的和平环境来之不易,应当竭力维持,不可滋生祸根。
二、君主继承的法律,如果不予以明确规定,以使嗣位问题绝无疑义,则由共和而改为君主,实在没什么益处可言。至于君位的继承不可听任君主自己选择,前面言之甚详,此处不再赘述。虽然君主的权威比大总统更加尊贵,中国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于君主,而很少有人知道大总统为何物,所以君主一直受到人民的尊重敬畏;但此番改革,如果只是用来增加元首的权威,而对于继承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则这样的改革,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因为君位继承的确定不移,实在是君主制最优于共和制的地方。
三、如果政府不能预先筹划,以求立宪政治的发展,那么,即使由共和变为君主,也将不可能有长治久安。因为中国如果想在世界强国中取得其相应的地位,则必须使其人民的爱国之心日渐增长,这样政府才能够日渐强大,足以抵抗外侮。然而,中国人民如果不能参与国家的政治事务,则其爱国心自然也就无从增长;政府如果没有人民的热诚赞助,则必定没有强大的力量。而人民之所以能够赞助政府,必先自觉参与政治,而后才能尽其能力。因此,执政者必须使人民了解到政府是造福人民的机关,使人民知道自己有权监督政府的运作,而后方能大有作为。
以上所述三种条件,都是改共和制为君主制所必不可少的。至于目前的中国是否完全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个问题,应该留给那些熟知中国国情、并以中国进步为己任的人做出判断。如果这几项条件都完全具备,则国体改革之有利于中国,应该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