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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型:偏执型的求全者傅雷(1908—1966)

  八年抗战的艰难岁月

  李长之回忆说:在战前一般人的生活都好,清华又是好环境,教授们的家都相当安适。在我们每每当下午四五点钟去谈天的时候,不但畅所欲言,既不关时局,又不谈物价,更没有愁眉苦脸,而且吃着好茶,有时来一道甜食点心,像莲子羮一类等等的。我们在朱先生家里也不曾例外。

  然而抗日战争把所有人的生活划了一道界线。

  不到一年,长沙的临大改为联大,大家都又奔波到了昆明。因为初到时的生活的凌乱,我们失掉了从容坐下来谈话的心情。不久,我又因为可笑的文字祸而离开昆明,到了重庆。因为是抗战才开始,大家的生活秩序虽然受了影响,可是身心都没有大的变化。

  最叫我惊讶的,却是我在二十九年二次到成都的时候,适逢朱先生休假,也在成都(朱太太是四川人),我去看他,他的头发像多了一层霜,简直是个老人了。没想几年的折磨,叫人变了样!有些老朋友,见了我,也说我苍老了,我还想辩护。可是看看朱先生,我连说他苍老也不敢了。——怕伤他的心!

  他住的地方是成都东门外的一座古庙。我们也曾喝着他的好茶,可是心情完全不对了。他的工作依然紧张而有秩序。

  中隔了两年,我仍回在沙坪坝中央大学教书。喜出望外的,是朱先生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头发上那一层霜也像揭走了,又是乌黑乌黑的了。他依然精神,仿佛和往日清华园的佩弦先生的面貌可以接续起来了。(李长之:“杂忆佩弦先生”,原载《文讯》第9卷第3期;1948年8月21日,录自《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郑振铎回忆说:在抗战中,他从北平随了学校撤退到后方。他跟着学生徒步跑,跑到长沙,又跑到昆明。还照料着学校图书馆里搬出来的几千箱的书籍。这一次的长征,也许使他结结实实的身体开始受了伤。

  在昆明联大的时候,他的生活很苦。他的夫人和孩子们都不能在身边,为了经济的拮据,只能让他们住在成都。听说,食米的恶劣,使他开始有了胃病。他是一位有名的衣履不周的教授之一。冬天,没有大衣,把马夫用的毡子裹在身上,就作为大衣;而在夜里,这一条毡子便又作为棉被用。

  悲天悯人,自我牺牲

  叶圣陶回忆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朱自清回到北平清华大学的生活状况:

  在北平,他还是过得很苦。他并没有松下一口气来。他的病拖了十五年左右。工作繁忙,处事又认真,经济不宽裕,又遇到八年的抗战,不能好好治疗,休养。去世,年五十一岁。(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郑振铎回忆说:

  佩弦虽然在胜利三年后去世,其实他是为抗战而牺牲者之一。那末结结实实的身体,如果不经过抗战的这一个阶段的至窘极苦的生活,他怎么会瘦弱了下去而死了呢?他的致死的病是胃溃疡与肾脏炎。积年的缺乏营养与过度的工作,使他一病便不起。尽管有许多人发了国难财,胜利财,乃至汉奸们也发了财而逍遥法外,许多瘦子都变成了肥头大脸的胖子,但像佩弦那样的文人、学者与教授,却只是天天的瘦下去,以至于病倒而死。就在胜利后,他们过的还是那么苦难的日子与可悲愤的生活。

  在这个悲愤苦难的时代,连老成持重的佩弦,也会是充满了悲愤的。在报纸上,见到有佩弦签名的有意义的宣扬不少。他曾经对他的学生们说:“给我以时间,我要慢慢的学。”他在走上一条新的路上来了。可惜的是,他正在走着,他的旧伤痕却使得他倒了下去。

  他花了整整的一年工夫,编成《闻一多全集》。他既担任着这一个工作,他便勤勤恳恳的专心一志的负责到底的做着。《闻一多全集》的能够出版,他的力量是最大的;他所费的时间也最多。我们读到他的《闻一多全集》的序,对于他的“不负死友”的精神,该怎样的感动。(郑振铎:“哭佩弦”原载1948年9月15日《文讯》第9卷第3期;录自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8月版《朱自清研究资料》)

  他“企图从现代的立场上来了解传统”,“所谓现代的立场,可以说就是‘雅俗共赏’的立场,也可以说是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场,也可以说是近于人民的立场,”从这中间可以见到他日进不已的精神。

  他毕生尽力的不出国文跟文学,他在学校里教的也是这些。“思不出其位”,一点一滴地做去,直到他倒下,从这里可以见到一个完美的人格。(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吴晗在《关于朱自清不领美国“救济粮”》一文中回忆:“这时候,他的胃病已经很沉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一点就要吐。面庞消瘦,说话声音低沉。他有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日子比谁过得都困难。但是他一看了稿子,毫不迟疑,立刻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矩矩的,这次,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他的名字。”(原载《人民日报》,1960年11月20日)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病逝,离开他50周岁生日还有100天。

  朱自清的知识结构

  扬州中学毕业后,就读北京大学,1920年毕业。

  1925年,27岁时进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教书。

  1931年在伦敦修读英国文学和语言学,次年回国。

  朱自清的16种个性特质(Traits)

  用因素分析法,可以得出朱自清的16种个性根源特质的测试结果:

  乐群性(——)、聪慧性(+)、稳定性(+)、恃强性(——)、兴奋性(——+)、有恒性(+)、敢为性(+)、敏感性(——)、怀疑性(——+)、幻想性(——)、世故性(+——)、忧虑性(——)、求新性(+)、独立性(+)、自律性(+)、紧张性(——)。

  朱自清不善交际,但是赤诚、乐群,惯孤独、不喜欢热闹;他聪明、富有才识、抽象思考能力强;他平时情绪稳定、态度温和、不易冲动;他好胜心强、但不武断,不好斗,而是温情、谦逊、随和;他热情、但又沉静、审慎;他自觉、负责任、讲道德、不敷衍、遵守规则;他胆大心细、敢作敢当、但不冒险,常犹豫畏却;他敏感、但不抱幻想、不感情用事,而是着重实际、理智、能自我克制;他警觉、但决不刚愎自用,他善于接受、容纳别人的正确意见;他不狂放,而是现实、脚踏实地、合乎常规;他老练、世故、精明能干,但又坦率、朴实、天真;他自信、安详、沉着、满足;他求新、思想自由、爱批评、不守旧;他自立,有时随大流;他严于待己、受约束、不任性、不松懈、重视细节;他一般很少紧迫感、不困扰,无拘束、镇定、放松自如。

  朱自清的个性因素(特质),可以概括为下表——

  朱自清的平和型个性因素表

  A,乐群性(——)外向、爱社交——内向、不善交际()

  B,聪慧性(+)聪明、理智——迟钝、欠理智(——)

  C,(情绪)稳定性(+)沉着、情绪稳定——易激惹、情绪不稳(——)

  E,恃强性(——)争强好胜——温顺、随和(+)

  F,兴奋性(——)活泼、热情洋溢——严肃、冷静(+)

  G,有恒性()道德观念强——玩世不恭、漠视规则(——)

  H,敢为性(——)胆大、冒险——退缩、犹豫(+)

  I,敏感性(+)感觉敏锐——不敏感(——)

  L,怀疑性(+)怀疑、警觉——轻信、麻痹(——)

  M,幻想性(——)富于幻想、心不在焉——现实、脚踏实地(+)

  N,世故性(——)世故、老练——坦率、朴实(+)

  O,忧虑性(+——)忧虑、不安——无忧无虑、满足(——)

  Q1,求新性(+)求新、思想自由——守旧、保守传统(——)

  Q2,独立性(+)独立自主、有主见——服从、依赖群体(——)

  Q3,自律性(+)自律、受约束——任性、无拘束(——)

  Q4,紧张性(——)紧张、紧迫感——放松、镇定()

  五因素模型检测朱自清的人格结构

  (E)倾向性(——)

  (A)随和性(+)

  (C)认真性(+)

  (N)情绪性(——+)

  (O)开放性(+)

  傅雷是一代翻译巨匠,杰出的文艺理论家和音乐、美术评论家。短促的一生翻译世界文学名著达三十余部,所译巴尔扎克及罗曼·罗兰的作品堪称信、达、雅的典范。傅雷在绘画、音乐、文学等方面,均显示出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傅雷还是一位教子有方的严父,培养了我国第一位获得国际盛誉的钢琴家傅聪,他写给儿子傅聪、傅敏的家书集——《傅雷家书》感动了数百万读者。文化大革命期间,傅雷先生与夫人以死抗争、自尽辞世,显示了独立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

  傅雷的个性,属于偏执型的求全者。

  重原则,不妥协,黑白分明,对自己和别人均要求高,经常指责自己或周围的人,认为事情正确才是最重要的。上进心强,一定要出人头地。总是对现状不满意,希望能够达到更好的境界,是那种“精益求精”的类型。勤于动手做,也勇于开口骂,因为他不仅严以律己,也严以待人。在脑子里经常以自己的尺度评判他人。如果事物没有按顺序编排,就会感到焦躁。即使小错误、小缺点,也会耿耿于怀。比别人容易忧心、挂虑。避免交际,生怕浪费时间。虽然该做的事很多,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常有紧迫感。拙于放松,不能轻易开玩笑或闲聊。经常仔细核对自己如何分配、使用时间。行事中规中矩,又很实际,可是很胆怯。不愿做违心的事,包括说谎及欺骗。遇到不公正的情况,就会苦恼、困惑。嫉恶如仇,不肯轻易饶恕。以斩钉截铁的标准看待事物。有时怒火中烧,脾气焦躁而脆弱。经常被欲求、不满驱使,认为自己或他人都不够完美,追求“尽善尽美”到了偏执的程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雷给人们的偏执、刚烈的印象

  傅雷(1908.4.7-1966.9.3)是宁折勿弯的典型。

  傅雷性格的形成,不能忽略他成长的家庭环境因素。4岁那年,他的父亲傅鹏被当地土豪陷害入狱,后郁闷而死,年仅24岁。他的母亲李欲振立志教子复仇,为小傅雷请来私塾先生教学,她自己则守在一旁监督,孩子稍生懒惰,她便严加苛责。由于寡母的严教,傅雷从小养成严谨的学习态度和治学作风,也形成了他刚烈正直、嫉恶如仇的性格。

  下面转述亲友们对他的看法。

  朋友眼中的傅雷

  石西民说:“傅雷是个有个性、有思想的铁汉子、硬汉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么都重。”

  傅雷的内兄朱人秀说:“傅雷的性格刚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讲,看不惯的,就合不来。后来,他选择闭门译书为职业,恐怕就是这样的原因。”

  柯灵说:“他尽管很固执,但骨子里是通情达理的。与人交,如果感到气味不投,绝不稍假词色,否则就总是以宽厚待人,既坚持原则,又十分旷达。”

  施蛰存回忆:“1939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鹣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开始。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傅雷的‘怒’。后来知道他的别号就叫‘怒庵’,也就不以为奇。从此,和他谈话时,不能不提高警惕……傅雷从昆明回来后,在艺术的涵养,知识学问的积累之后,他才成为具有浩然之气的儒家之刚者,这种刚直的品德,在任何社会中,都是难得见到的,连孔子也说过:吾未见刚者。”决意离开上海美专,选择译书为业,在傅雷,除了对翻译工作有浓厚的兴趣,可能也是由于他自己意识到这个原因吧!

  楼适夷说:“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对汉奸卖国贼,他表示了凛然不屈的极端的孤傲,甚至(在上海沦陷期间)不让已到学龄的孩子进当时的小学,宁肯由自己和夫人当孩子的家庭教师。他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又是一位民主主义者。”

  杨绛说:“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许朋友看……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让给梅馥了。”

  施蛰存说:“1966年8月下旬,我已经在里弄里被‘示众’过了。想到傅雷,不知他这一次如何‘怒’法,就在一个傍晚,踱到他门口去看看。只见他家门口贴满了大字报,门窗紧闭,真是‘鸦雀无声’。我就踱了回家。大约在9月10日左右,才知道他们两夫妇已撒手西归,这是怒庵的最后一怒”。

  家人眼中的傅雷

  与傅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爱妻朱梅馥的慈善宽容。朱梅馥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爱傅雷、爱两个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在儿子傅聪、傅敏心目中,母亲的形象非常伟大,是无名英雄。傅敏说:“没有母亲,就没有父亲傅雷的一切成就。父亲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与外界常常格格不入,母亲就充当起妻子、秘书、公关人员等多重角色,与外界交往主要靠我母亲来维系。父亲不愿见的人,就由母亲出去挡架、接待,一些很棘手的问题都由她处理,她因此也练就了一套待人接物的本事,使我父亲一生中没有后顾之忧。”

  妻子朱梅馥对儿子说:“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修道院似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

  傅雷自己说:“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

  傅雷的求全者个性特点

  傅雷一生是孤家寡人独立奋斗的典型,他的求全者个性表现在:

  (一)追求完美,然而可望不可即

  (二)宁折勿弯,最重独立人格

  (三)秉性乖戾,疾恶如仇

  (四)过于耿直,难以与人共事

  (五)出于深爱,严厉训子

  (六)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下面根据历史资料和已经发表的回忆录、访谈录,摘引一些实例,加以论证。

  (一)追求完美,然而可望不可即

  傅雷认为他终生的追求,也就是前辈多少世代的追求,无非是完美。但完美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谓完美像水中花、镜中月,始终可望不可即。

  友人赞美傅雷:“哲学家在他身上研究哲理和思想,文学家在他身上感受纯真和情怀,历史学家在他身上读一分知识分子的心灵。”

  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者的生活才如一潭死水;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解脱。

  (二)宁折勿弯,最重独立人格

  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傅雷坚决不肯做“深刻检查”,他说:人格比任何东西都可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无法做那样的“深刻检查”。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朱维铮说:“傅雷这个人,我觉得是,在右派分子里面,应该讲是最没有反党情绪的,最想我们的党变得好一点的人。结果后来,在反右以后被批判的是最厉害。这个我想傅雷的理想的头,碰了一个那么大的钉子,碰到头破血流,跟他后来不断地失望,到最后走上自杀的道路,是应该有关系的。”

  施蛰存回忆:“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刚直,如一团干柴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虽然几乎处处不同,但我还是尊敬他。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那样的毅然决然不自惜其生命的,还有好几个,我也都一律尊敬。不过,朱梅馥的能同归于尽,这却是我想象不到的,伉俪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应。”

  (三)秉性乖戾,疾恶如仇

  傅雷性格的形成,不能忽略他成长的家庭环境因素。4岁那年,他的父亲傅鹏被当地土豪陷害入狱,后郁闷而死,年仅24岁。他的母亲李欲振立志教子复仇,为小傅雷请来私塾先生教学,她自己则守在一旁监督,孩子稍生懒惰,她便严加苛责。由于寡母的严教,傅雷从小养成严谨的学习态度和治学作风,也形成了他刚烈正直、嫉恶如仇的性格。

  1961年朱梅馥写信给傅聪说:“我对你爸爸的性情脾气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疾恶如仇……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引自《傅雷家书》1961年10月5日朱梅馥给傅聪的信)

  对于权势,他决不屈从,对庸俗市侩的东西,他绝对不妥协迁就。他在给傅聪的信里说,“我还是那么天真,只能在社会中碰壁,没办法”。

  正因为如此,傅雷对为人处世反而体悟更深刻,见地更精辟。比如,他说什么样的人能做官呢,好官是里方外圆,如果里方外方就干不长,如果里圆外圆,那就肯定是坏官了。

  (四)过于耿直,难以与人共事

  虽然学有专攻,虽然教子有方,但傅雷却不认为自己做人很成功。他知道自己太直,很难与人共事,看不惯的事忍不住想说,话一出口就得罪人。只能在书斋里干本行。不过他也有优点,虽然有时跟朋友说话易冲动,但事后就会主动找人道歉。

  傅雷在上海美专工作的时间不长。他与校长刘海粟一起来到学校,见长廊上挂出的画,他紧皱着眉头对工友说:“这些画没有创造性,才气少,收掉!”傅雷是校办公室主任,他这样说了,工友不能不办,立即将画收掉了。

  刘海粟曾一个劲地向人们解释傅雷的脾气禀性:傅先生这个人,脾气虽有点儿古怪,心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狂妄无礼,但也非常率真爽快。

  楼适夷说:“傅雷的艺术造诣是极为深厚的,对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各个领域都有极渊博的知识。但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无法与人共事,每次都半途而去,不能展其所长。”

  杨绛说:傅雷满头棱角,动不动会触犯人;又加脾气急躁,止不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园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

  长子傅聪说:“其实我父亲并不是天生喜欢在书斋里的,他是很关心国家的。关心世界,关心国家,关心人类。1956年的时候,他曾经真的觉得中国有希望。”

  (五)出于深爱,严厉训子

  杨绛说:“可能是因袭了严格的家教,傅雷对两个儿子管教甚严,例如吃饭时不得讲话,咀嚼时不准出声,饭菜不能掉在餐桌上,用餐后椅子要归位,等等。”

  次子傅敏说:“父亲做人很讲原则,自律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个讲真话的人。他的性格非常暴躁,对我们要求也非常严厉,我们小时候挨的打可不少,母亲则往往起了一个缓冲的作用。”

  施蛰存回忆:“他的家教如此之严,望子成龙的心情如此之热烈。他要把他的儿子塑造成符合于他的理想的人物。这种家庭教育是相当危险的,没有几个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

  (六)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罗新璋回忆说:“傅雷先生对我是严师。严格是他的性格特点。从其译著及注释中,可看出先生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的作风。我当年的翻译习作,花了不少力气,结果颇受先生指摘……早在大学毕业前,为了练笔,译了一点有关罗曼罗兰的文字,贸贸然寄去,请傅雷先生斧正。先生并不因为是学生的习作而鄙夷不屑,也不因为是稚拙的学步而降低要求,前后回了几封信,译稿也经仔细批阅,用红笔和蓝笔作种种记号,一一指出毛病所在。来信则结合译稿提出若干原则性意见。其中有一段话,我至今还记得:‘盖叫天说得好,慢就是快’,这是指开始学艺的人,必须走得慢,要打好基础,以后才能走快。”

  黄苗子说:“傅雷非常爱这个国家,所以对这个国家的要求也很严格。他爱他自己的文章,爱他所翻译的作家的作品,所以对它们非常认真。”

  翻开《傅雷家书》,也有不少这样的例证。在新增的傅雷1954年9月28日晚写的信中,可以看到傅雷对老舍《四世同堂》直率的批评:“……近来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噜哩噜嗦,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可见我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了。翻老舍的小说出来,原意是想学习,结果找不到什么科学的东西……。”这番批评,不可谓不尖锐、不辛辣。

  傅雷经历对个性的影响

  1908年4月7日生于江苏省南汇县(今为上海市南汇区)一个江南望族。因出生时哭声洪亮,长辈们便以“雷”为名,以“怒安”为字。

  1921年,考入上海徐汇公学(天主教教会学校)读初中。1924年,因反迷信反宗教,言辞激烈,为徐汇公学开除。仍以同等学历考入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

  1925年,在大同大学附中参加“五卅”运动,上街游行讲演,控诉帝国主义的血腥暴行。9月习作短篇小说《梦中》,发表于次年1月《北新周刊》第13、14期。

  1926年,在北伐胜利的鼓舞下,与同学姚之训等带头参加反学阀运动,大同校董吴稚晖下令逮捕,母亲为安全起见,强行送子回乡。8月写短篇小说《回忆的一幕》,发表于次年1月《小说世界》第15卷第4期。秋后以同等学历考入上海持志大学读一年级。

  留学法国奠定事业基础

  1928年,到达法国马赛港,次日抵巴黎,途中写《法行通信》15篇(1月2日至2月9日),陆续发表于当年《贡献旬刊》第1、2卷各期。后为文学家曹聚仁所推重,编入《名家书信集》。本年开始留法四年。为学法文,试译都德的短篇小说和梅里美的《嘉尔曼》,均未投稿。开始受罗曼·罗兰影响,热爱音乐。

  1929年,在瑞士莱芒湖畔,译《圣扬乔而夫的传说》,载于次年出版的《华胥社文艺论集》。是为最初发表的译作。9月返回巴黎后,就投人休养中开始翻译的丹纳《艺术论》第1编第1章,并撰写《译者弁言》,载于《华胥社文艺论集》。

  1930年,撰写《塞尚》一文,载同年10月《东方杂志》第27卷第19号。

  1931年9月间,傅雷由法国回来时,年仅23岁,即被刘海粟聘任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办公室主任。当时这所学校,集中着国内第一流的人才,如黄宾虹、张善孖、张大千、贺天健、潘玉良、庞薰琹等;较年轻些的教员有蒋兆和、俞剑华、娄师白、马孟容、谢公展等,这些人日后也大都成了文化艺术界的佼佼者。在这样一所人才济济的学校中,出任办公室主任,说明年轻的傅雷确实具有不同一般的学识。除了日常行政工作,他还开设了两门课程:美术史和法语。

  9月下旬,蔡元培先生在威海卫路中社设宴为刘海粟旅欧回国接风,傅雷应邀出席,作陪的还有陈独秀、叶恭绰、许寿裳、杨杏佛、黄宾虹、张大千、朱屺瞻、王个簃等社会文化名流。宴席间,傅雷谈到如何改革上海美专教学工作时,蔡元培先生很为赏识,支持他的一些设想。

  1931年11月与刘海粟合编《世界名画集》,并为第2集撰写题为《刘海粟》的序文。由中华书局出版。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校办公室主任,兼教美术史及法文。编写美术史讲义,部分发表于《艺术旬刊》。译《罗丹艺术论》一书,作为美术讲义,油印数百份。

  1932年,与留法期间认识的庞薰琹和在上海美专认识的倪贻德,出于对现实的不满,意欲为改变现状有所作为结成“决澜社”,发表《决澜社宣言》。傅雷在《宣言》上签了名。并与倪贻德合编《艺术旬刊》,由美专出版。9月筹备并主持“决澜社”第三次画展,即庞薰琹个人画展。

  1932年,傅雷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结婚,朱把一切献给了丈夫和孩子。按照他们的朋友杨绛女士的评价,朱梅馥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还是傅雷的“秘书”。

  1933年,所译《夏洛外传》全书付印,冠有《卷头语》及《译者序》。9月以“自己出版社”名义自费出版。9月母亲病故。坚决辞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职务。

  1934年,撰写所译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传》的《译者弁言》。6月将在美专任教时编写的美术史讲义整理、补充为《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当时未发表,后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6月《罗曼·罗兰致译者书》为所译《托尔斯泰传》的代序。全书于次年1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秋与叶常青合办《时事汇报》周刊,任总编辑。“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为接触印刷出版事业之始。3个月后,以经济亏损而停刊”。

  1935年,3月应滕固之请,去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任编审科科长四个月。以笔名“傅汝霖”编译《各国文物保管法规汇编》一部,6月由该委员会出版。

  1936年4月译毕莫罗阿《服尔德传》,写有《译者附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抗战期间困守孤岛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傅雷留在上海市“孤岛”,但拒绝为日伪服务,而完全靠自己译述来养家糊口。所译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冠有《译者献词》。7月应福建省教育厅之约,去福州为“中等学校教师暑期讲习班”讲美术史大要。1941年,2月所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3、4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第2卷冠有《译者弁言》。1942年,1月翻译英国罗素《幸福之路》,并撰写《译者并言》。该书于1947年1月由上海南国出版社出版。3月重译《贝多芬传》,并写《译者序》,以所撰《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一文作为附录。全书于1946年4月由上海骆驼书店出版。4月翻译法国杜哈曼《文明》。

  1944年,1月与裘柱常、顾飞、张菊生、叶玉甫、陈叔通、邓秋枚、高吹万、秦曼青等共同署名发起在沪举办“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并刊印《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和《黄宾虹画展特刊》,特刊上以笔名“移山”,撰写介绍黄宾虹绘画之《观画答客问》。

  1945年,9月与周煦良合编《新语》半月刊,共出五期,因邮局扣发停刊。1947年4月翻译斯诺《美苏关系检讨》,知识出版社刊印两百本。译者代序《我们对美苏关系的态度》先连载于《文汇报》。7月写《所谓反美亲苏》一文,刊于储安平主编的《观察》第2卷第24期。1948年,受英国文化协会之托,翻译牛顿《英国绘画》,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1951—1954年,翻译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小说由平明出版社出版。8月北京召开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因放不下手头工作,未参加。所写长篇书面意见《关于整顿及改善文艺翻译工作的意见》,列为会议参考文件。8月译华服尔德《老实人》(附《天真汉》)。次年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9月20日华东美术家协会为黄宾虹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开幕式座谈会上就国画与西画问题作一发言。1955年,2月译波兰杰维茨基《关于表达萧邦作品的一些感想》。3月译法国Camille Bellaique《莫扎特》中之一节《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4月译毕巴尔扎克《于絮尔·弥罗埃》。次年1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5月译罗曼·罗兰《论莫扎特》。刊于《外国名作曲家研究》第2集。

  沦为右派,死于非命

  1956年2月写关于知识分子文章三篇,发表于《人民日报》和《文汇报》。4月下旬参加政协视察团视察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并于5月执笔写《第一阶段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视察报告》。6月去安徽参观合肥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执笔写出《政协上海市委安徽省建设事业参观团第一组总结报告》。7月为纪念莫扎特诞辰二百周年,写《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莫扎特》,发表于同年《文艺报》第14期。8月担任《文汇报》社外编委。11月所写《与傅聪谈音乐》一文,连载于《文汇报》。12月写《评<春种秋收>》,载于次年《文艺月报》1月号。

  自1956至1957年7月撰写有关知识分子问题、整风问题、文艺界出版界问题的文章十二篇,刊于《文汇报》。1958年初,傅雷被定为“右派”,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

  1958—1965年,持续翻译巴尔扎克作品,自食其力。

  1966年9月3日,在经历了抄家和批斗后,因不堪忍受凌辱,傅雷朱梅馥夫妇在卧室自缢身亡。傅聪收到父亲的最后赠言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1979年,由上海市文联和作协上海分会主办傅雷朱梅馥追悼会,柯灵致悼词,宣布: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是错误的,应予改正;十年浩劫中所受诬陷迫害,一律平反昭雪,彻底恢复名誉。

  傅雷一生译著宏富,以翻译14部巴尔扎克小说和在中国流传甚广的罗曼·罗兰代表作《约翰·克里斯朵夫》闻名于世。此外,他还翻译了伏尔泰的一些作品以及梅里美的《嘉里美》。作为父亲,他写给儿子傅聪、傅敏的家书集《傅雷家书》感动了无数读者。

  傅雷的知识结构

  1921年,考入上海徐汇公学。1924年,考入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

  1926年秋考入上海持志大学。

  1928年,到法国巴黎,留法四年学法文,1931年9月回国。

  傅雷求全者的16种个性特质(Traits)

  用因素分析法,可以得出傅雷的16种个性根源特质的测试结果:

  乐群性(——)、聪慧性(+)、稳定性(+)、恃强性(——)、兴奋性(——+)、有恒性(+)、敢为性(+)、敏感性(——)、怀疑性(——+)、幻想性(——)、世故性(+——)、忧虑性(——)、求新性(+)、独立性(+)、自律性(+)、紧张性(——)。

  傅雷不善交际,他惯于孤独、不喜欢热闹;他聪明、富有才识、抽象思考能力强;他平时情绪稳定、态度温和、但易冲动;他好胜心强、武断,不好斗;他热情、但又沉静、审慎;他自觉、负责任、讲道德、不敷衍、遵守规则;他胆大心细、敢作敢当、但不冒险,不退缩、不犹豫畏却;他敏感、但不抱幻想、不感情用事,而是着重实际、理智、能自我克制;他警觉、但刚愎自用,他不善于接受、容纳别人的正确意见;他不狂放,而是现实、脚踏实地、合乎常规;他老练、世故、精明能干,但又坦率、朴实、天真;他自信、安详、沉着、满足;他求新、思想自由、爱批评、不守旧;他自立、当机立断、自有主张,不随大流;他严于律己、受约束、不任性、不松懈、重视细节;他一般很少紧迫感、不困扰,无拘束、镇定、放松自如。

  傅雷的刚烈型(求全型)个性因素(特质),可以概括为下表——

  傅雷的刚烈型个性因素表

  A,乐群性(——)外向、爱社交——内向、不善交际(+)

  B,聪慧性(+)聪明、理智——迟钝、欠理智(——)

  C,(情绪)稳定性(——)沉着、情绪稳定——易激惹、情绪不稳(+)

  E,恃强性(+)争强好胜——温顺、随和(——)

  F,兴奋性(——)活泼、热情洋溢——严肃、冷静(+)

  G,有恒性(+)道德观念强——玩世不恭、漠视规则(——)

  H,敢为性(——+)胆大、冒险——退缩、犹豫(+)

  I,敏感性(+)感觉敏锐——不敏感(——)

  L,怀疑性(——+)怀疑、警觉——轻信、麻痹(+)

  M,幻想性(+)富于幻想、心不在焉——现实、脚踏实地(——)

  N,世故性(——)世故、老练——坦率、朴实(+)

  O,忧虑性(+)忧虑、不安——无忧无虑、满足(——)

  Q1,求新性(+)求新、思想自由——守旧、保守传统(——)

  Q2,独立性(+)独立自主、有主见——服从、依赖群体(——)

  Q3,自律性(+)自律、受约束——任性、无拘束(+——)

  Q4,紧张性(+)紧张、紧迫感——放松、镇定(——)

  五因素模型检测傅雷的人格结构

  (E)倾向性(——)

  (A)随和性(——)

  (C)认真性(+)

  (N)情绪性(——+)

  (O)开放性(+)

  第二型:理想型的奉献者巴金(1904—2005)

  巴金是中国20世纪杰出的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同時也被誉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來最有影响的文化人之一。巴金被认为代表着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良心,正因如此,他在文革期間受到四人帮的非人道迫害。巴金晚年提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館和文化大革命博物館,但后者至今都未实现。90年代以后巴金患有帕金森氏症、慢性气管炎、高血压、恶性间皮细胞瘤等多种疾病,曾表示要求安乐死;1999年,因呼吸道感染發高热並出現急性呼吸衰竭,病情反复,从此失去知觉未能出医院。2005年巴金101岁停止呼吸。

  巴金的个性是勤奋、炽烈的理想主义奉献者。

  巴金给人们的奉献者印象

  巴金(1904.11.25—2005.10.17)视文学如生命。他一生的形象就是个热诚勤奋的作家和负责的编辑。

  巴金起先在东南大学附中读书。到法国勤工俭学后,在巴黎平民的拉丁区内,嚼着冷硬的面包,忍耐着苦痛,过了两三年“下贱人”的生活;回到上海,在开明书店做过极不相干的外文校对。这境地的巴金,当然为大人物所不屑。然而,在物质方面巴金很苦痛,可实际上他最苦痛的还是在精神上,他在《复仇》序言里说:“白天里我忙碌,我奔波,我笑,我忘记了一切地大笑,因为我戴了假面具。在黑夜里我卸下了我底假面具,我看见了这世界底面目。我躺下来,我哭,为了我底无助而哭,为了看见人类底受苦而哭……”又说:“我底灵魂为着世间底不平而哭泣着。”这就是他灵魂的苦痛的自白。

  1935年夏一粟在《大公报》发表《论巴金》一文,表达了当时文化界对于“而立之年”巴金的印象——

  巴金,这个大脑大眼,长脸短脚的作家,现在还在中国生存着,工作着。他绝没有一般所谓普罗作家底臭味,尤其很少“口号”和“标语”,和所谓“正义意识”。下流习气,更可说是绝对没有。巴金总是苦痛着。但丁是这样,陀斯妥夫斯基是这样,而巴金也是这样。巴金的苦痛,并不是物质的……在上海环龙路一家花园别墅小屋里,他整天价地,日也写,夜也写,忘记了饮食,忘记了苦痛,忘记了自由。在青岛一个朋友家里,他的灵魂也是悲痛着,颤动着;在北平与沈从文同住一个屋子里时,也还是一样。他没有过着安定的生活,而把他一切的生活,完全建筑在信仰与理想上面。他说:“为了信仰,为了理想,我是可以来牺牲我底一切的。”

  他过着朴素平凡的生活,而且不见他有过恋爱。虽然他也赞美女人的爱,而有着他“初恋”,但人家总不相信他是会爱女人的。所以他在《光明》序言里说:“……不仅是一个阶级,差不多全人类都要借我底笔来伸诉他们底苦痛了。他们是有这权利的。在这时候我还能够絮絮地象说教者那样说什么爱人,祝福人底话么?”

  巴金永未抛弃过他的指斥罪恶咒诅横暴的笔,他永远用他苦痛的灵魂来使青年感动,教每个青年去怎样爱人,救人;而且每个青年为了读他底作品真不知流过多少的眼泪,痛哭过多少次,这是同情的感激的泪。(原载1935年7月16日天津《大公报》副刊《小公园》第1736号)

  巴金回忆自己创作《家》的过程时(1937年2月)说,他经过三年的酝酿,决定写一部为那无数的无名的青年牺牲者“喊冤”的小说。“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青春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于是,他向垂死的制度叫出了“J’accuse”(“我控诉”)。巴金在这里使用的是法文,引用的是法国作家左拉的名句。

  张瑞芳回忆说:我最早阅读巴老的作品是在学生时代,记得是和一些同学到图书馆去借书,我挑选了一本名叫《春天里的秋天》,是巴金的译作。后来又读到他的《激流三部曲》。我和当时许多青年学生一样,就是通过阅读这些小说后受到了启迪,逐步接受反封建的革命意识。1938年8月,我来到重庆。那时的重庆云集了一大批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我是从那时认识巴金的,巴金他总是习惯坐在不起眼的边上,静静地倾听大家言谈,当我们畅怀大笑时,他也和大家一起欢笑。他平时话语不多,可谓讷于言而敏于思,那内心的真话都从他的笔端涌流而出。(张瑞芳:《我们与巴金共同的‘家’》)

  1946—1949年那场决定民族前途的内战,对巴金好像没有太大的触动。当上海已经城破,浓厚刺鼻的硝烟在街道上到处弥漫时,他关心的却是文学作品的出版问题,是“版税”、“写稿”、“人事纠纷”和其他一些看似琐碎的编辑业务。巴金是一个对政治缺乏敏感的书生。1948至1949年初,解放军进攻上海的炮声已经震耳欲聋,巴金依然在弹着他那“诅咒旧时代”的老调,埋头而尽心尽职地做他的文艺杂志编辑。然而,它们却透露出了一个重要信息:20世纪40年代已届中年的巴金,仍然是一个视文学如生命的作家。

  90岁的巴金整天坐在客厅里……他身体不好,动作相当迟缓,有时从桌上拿一杯茶喝,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巴金老人则更加沉重、疑虑,他的感情似乎总是陷在那一团噩梦中挣扎不开。巴金的疑虑来自于他对中国的政治斗争有过于丰富的经验,他那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言论连同那种表达言语的形式,都是出自他的肺腑深处,沉重感反而增加了老年巴金的魅力,这是一种深谙中国社会,充满东方人智慧的生存与斗争的艺术。

  巴金炽烈的理想型奉献者个性特点

  巴金作为一个奉献者,他的个性属于炽烈的理想型,表现出高尚人格,但也有空谷足音的遗憾与羞愧。具体说来有如下特点——

  (一)富于正义感和对弱者的同情心

  (二)川味特征:对于旧传统观念的叛逆性

  (三)单纯真挚,胸无城府

  (四)内向懦弱,明哲保身

  (五)缺乏生活感受,一贯信笔写去

  (六)淡泊名利,只愿把真心话掏出来

  (七)J’accuse-—我控诉!

  (八)中晚年经常陷入噩梦

  (九)自认为平生所作一半是废品

  (十)晚年反复呼吁“说真话,做奉献!”

  下面根据历史资料和已经发表的回忆录、访谈录,摘引一些实例,加以论证。

  (一)富于正义感和对弱者的同情心

  巴金自述幼年时代他有“三位先生”——母亲、好友吴先忧、轿夫老周,他们的言传身教,使得巴金富于正义感和对弱者的同情心。(参看《巴金自述》)

  在巴金的自述中,读者可以看到他从小产生的的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形成过程:从爱自己喂养的大花鸡、爱家人,到爱“全人类”;从同情挨打的犯人、乞讨的小孩、遭难的仆人、受苦的轿夫,到同情所有“不幸的人”;从怀疑大堂施刑的老爷,到憎恨“一切阻挡人性发展的势力”;从抗拒跪拜祭祖,到反对“整个的旧礼教、旧制度”;从自愿与周围的仆人平等相处,到追求“万人平等的理想社会”。1927年赴法国时他说过:“我的上帝只有一个,这就是人类。”

  巴金回顾说:“我所喜欢和我受到更大影响的,与其说思想,不如说是人。凡是为大多数利益奉献着自己的一切的革命者,都容易得到我的敬爱。”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无政府主义思想家、革命家高德曼、克鲁泡特金、凡宰特等人,都是他崇敬的精神导师。

  年轻的巴金为找不到出路而苦恼万分,是两本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为他打开了心路之门,那就是他在1920年看到的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和廖亢夫的戏剧《夜未央》。这两本书曾经震撼了他的灵魂,给他以精神的激励和鼓舞。正是这两本书,使他在世界观最初的形成时期信仰了无政府主义思想。

  (二)川味特征:对于旧传统的叛逆性

  四川有些学者认为,在巴金个性及其作品中,还烙印着巴蜀文化特色。温文儒雅只是巴金性格的一个侧面,热诚、大胆、叛逆是巴金个性的另一个侧面。巴金表示他“自小就爱看戏”,离开故土在上海看到川剧时“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感情”。他自小从川剧里面吸取川味的营养。细读巴金的小说,能品味出当时四川的民俗流风。成都是巴蜀文化的核心,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巴金,前贤创造的事迹和人格深深熏染着他。巴金也就踏上了先辈走过的叛逆之路。

  巴金自述:“我的作品中无论笔调怎样不同,而贯穿全篇的基本思想却是一致的。自从我知道执笔以来我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的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永远忠实地守着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片刻的妥协。”这也充分体现了巴金的川味特征:对于旧传统观念的叛逆性。

  巴金从来不想当一名纯粹的作家。从第一部小说《灭亡》到最终的《随想录》,他70年间创作了洋洋700万言。但巴金那些最为人熟悉的文学作品都是围绕着旧式的大家庭、阴郁的公馆和青春闪烁的花园。他的前半生和创作高峰正好处于现代中国的大变革时代,新文化的风潮席卷全国,各种外来思想纷至沓来。那曾经是一个言论出版自由的时代(尽管只不过是有限的自由),五四精神唤醒的青年们表现出对自由的渴望。巴金的那些大部头作品都曾被看做时代的个人记录:对于旧传统的叛逆和反抗。

  (三)单纯真挚,胸无城府

  与鲁迅、郭沫若、茅盾和老舍等人相比,巴金的人品、文品都要单纯得多。

  正像青年巴金代表作《家》中的觉慧一样,他生性胸无城府,心灵有如天空一般,早期是透明的蓝天白云,后期是阴霾密布或风雪多雨,晚年一缕残阳夕照一线红;他平生个性又像他的没有审视距离、也不大懂得叙述游戏的小说,他单纯而真挚的爱恨之心,对人几乎不设防。(引自程光炜)

  张瑞芳回忆说:巴金总是习惯坐在不起眼的边上,静静地倾听大家言谈,当我们畅怀大笑时,他也和大家一起欢笑。他平时话语不多,可谓讷于言而敏于思,那内心的真话都从他的笔端涌流而出。(张瑞芳:《我们与巴金共同的‘家’》)

  抗战期间曹禺在重庆,过往最多的还是巴金。他常去巴金家里,每次到那里,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从那里得到温暖,得到鼓励。曹禺说:“在重庆时,我穷得不得了,有时一天就啃两个大烧饼,有时连烧饼也啃不上。在这种时候,我就跑到巴金家里,又吃又住。每次都是巴金的爱人(按:指萧珊)来招待。那时,巴金家里每天都有客人,经常有一桌穷客人。其实他并不富裕,但人们去是要从他那里得到友情和温暖。我住在他家楼上,他和他爱人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有时,他手头宽裕时,就约我到宁波馆子去打牙祭,巴金对谁都那么好,他永远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长;他对朋友永远是那么厚道、宽容、友爱!”曹禺改编的《家》,于1942年夏季脱稿,12月就由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仍然是经过巴金亲自校阅。话剧《家》的创作和出版,又一次凝结着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曹禺是幸福的,在创作上,他始终得到巴金的默默而坚实的支持,得到这位兄长的关心和爱护。

  中年的巴金宣布了自己的生活信条:“不害人,不欺世;谦逊,和善,而有毅力坚守岗位;物质贫乏而思想丰富;爱朋友,爱工作,对人诚恳,重‘给予’而不求‘取得’。”

  晚年的巴金回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写作道路,感慨地说:“我一生充满矛盾,有时想去直接投身革命,有时也想妥协,当个作家算了。现在走成这条道路,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又说:“我说我充满矛盾呢。不过我现在走的道路,倒是意外的顺利。”(陈思和:《巴金写完<随想录>以后》)

  (四)内向懦弱,明哲保身

  巴金的大胆、叛逆,可惜不过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理想中的大胆和叛逆。他勇于写作抒发激情,而怯于行动付诸实现。

  当然,人们不能期待他成为一个实干家、或者一个革命者,然而巴金作为一个完全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却几乎不曾直面眼前的社会现状做出一个“公众知识分子”应有的积极反应,而总是一味伤感叹息、重复着“鸣冤喊屈”的话语。

  这或许出于巴金的内向抑郁气质。

  20世纪50年代,一连串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反“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派斗争和对于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批判,使巴金发生重大变化。他寻求保全自己。从独立的自由人到体制中人,从自觉自愿地歌颂到在压力下为自保而唱赞歌。独立思考没有了。人格逐渐迷失、扭曲变形。他小心翼翼地在“奴在身者”和“奴在心者”之间游移。60—70年代,十年文革浩劫中,巴金的作品被全盘否定,身心遭受空前的摧残,并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

  1977年巴金得到“第二次解放”,5月开始公开发表文章,耐人寻味的是,此后一段时间,一切似乎又重演:与1949年9月“第一次解放”后一样,热情歌颂新领导、新局面,严格批评自己的缺失,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他还没有摆脱“奴在身者”的状态。(以上参照李存光《巴金的人格发展历程》一文)

  巴金的人格在20世纪走过了一个正、反、合的曲折历程,在不同社会历史时期呈现出迥异的形态。除了外在的社会历史原因,内向懦弱的性格、自我意识的丧失和“明哲保身”的传统观念,是导致巴金人格发生裂变的主观原因。这种人格裂变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为21世纪如何重建现代文化人格树立了一座警示的丰碑。(参看《人文杂志》2004年第2期)

  (五)缺乏生活感受,一贯信笔写去

  巴金说:“我不掩盖自己的缺点。写一个短篇,不一定会暴露我的缺点。写中篇、长篇那就不同了,离不了生活,少不了对生活的感受。生活不够,感受不深,只好避实就虚,因此写出了肤浅的作品……除了刚才说的‘避实就虚’外,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做文章一贯信笔写去,不是想好才写。我没有计划,没有蓝图,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所以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用笔做武器,靠作品生活,在作品中进行战斗。我经常战败,倒下去,又爬起来,继续战斗。”

  巴金觉得,他在一些文章中写了自己不想说的话,写了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在一些作品里,他还写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假大空套”、豪言壮语,与读者的距离越来越远。

  (六)淡泊名利,只愿把真心话掏出来

  1978年底到1986年夏,巴金用8年时间,完成了《随想录》5集156篇。他说:“人各有志,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人间……幸运的是我找回了失去多年的‘独立思考’,有了它我再不会走过去的老路,也不再忍受那些年忍受的一切。有了独立思考就有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也才有说真话的勇气,才能面对强权和长官意志,不说违心之言。”

  5集《随想录》是巴金先生晚年“真实思想和真挚感情”的写照。(参看李存光《巴金的人格发展历程》一文)

  巴金是个真诚的人,他一向认为作家要拿自己的作品与读者交流。70年来,他写下那么多小说、散文、译著、特写、书馆,以及各种议论文字,掏出自己的一颗心来,激励读者与他一起寻求光明。那一篇篇火一样热情的文字中贯穿着他一生追求的思想信仰、人格理想和战斗精神,读这些文字不能不激起他对人生的热爱。(陈思和:《巴金写完<随想录>以后》)

  在1993年四川省委要为巴金重建故居(成都正通顺街),巴金得知后说:“不要恢复故居,如果将来要搞点纪念,可以在旧址钉一个牌子,上面写:作家巴金诞生在这里,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只愿把真心话掏出来”是跨世纪老人巴金一生的写照。不搞特殊,不向国家多要一分钱,不给人民多增加一分负担,为人类多做一分贡献,这是巴金一生最大的理想和愿望。大写“不”字是巴老的一句真心话,值得我们认真揣摩和体会。

  (七)J’accuse-—我控诉!

  1937年2月巴金回忆自己创作《家》的过程时说,他经过三年的酝酿,决定写一部为那无数的无名的青年牺牲者“喊冤”的小说。“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青春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于是,他向垂死的制度叫出了“J’accuse”(“我控诉”)!巴金在这里使用的是法文,引用的是法国作家左拉的名言。

  40年以后,1978年,巴金在《把心交给读者》随想录中,激动地盛赞伏尔泰和左拉为维护真理与正义而斗争的精神。(1762年法国反动教会制造宗教迫害事件,诬告无辜的新教徒卡拉,判处他极刑。伏尔泰为此案件进行了有力的控诉,在整个欧洲激起愤怒的舆论。此后,伏尔泰在当时其他几件宗教迫害和黑暗的司法案件中,也作了不倦的斗争,平反了冤狱,使惨死者恢复了名誉,幸存者免于刑戮。左拉为德雷福斯上尉的冤案斗争,冒着生命危险替受害人辩护,终于推倒诬陷不实的判决,让人间地狱中的含冤者重见光明。)

  巴金回忆自己在“文革”期间被关进“牛棚”以后,看见有些熟人在大字报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心中无限感慨,他说:“我朝夕盼望有一两位作家出来‘干预生活’,替我雪冤。”又沉痛地写道:“我在梦里好像见到了伏尔泰和左拉,但梦醒以后更加感到空虚,明知伏尔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1967年的上海,他们也只好在‘牛棚’里摇头叹气。”

  1980年3月24日他为《春天里的秋天》世界语译本序中,又提到40几年前的旧作中,叙述了一个朋友和一个少女的悲伤故事。“我替那一代的年轻人鸣冤喊屈,我借用了左拉的名句:‘Jaccuse’(我控诉!)”

  左拉的精神鼓舞过巴金,左拉的“我控诉”指引过巴金揭露封建社会的罪恶,难怪他在历数自己的老师时,把左拉列入其中。(引用自:《文汇报》2000年11月24日)

  (八)中晚年经常陷入噩梦

  自从“文革”开始,巴金就经常做噩梦,梦做得很古怪,一会儿是他与妖怪搏斗,一会儿是他自己变成了野兽。“文革”以后,他还经常做这些噩梦,忍受着恐怖的折磨。在《随想录》里,巴金多次提到做噩梦的事。(陈思和:《巴金写完<随想录>以后》)

  巴金噩梦做得最多的时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后。在干校期间,一天夜里,他梦见样板戏里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从干校的床上掉下来。类似的梦,在武康路家中也做过,他在梦中挣扎,手来回挥动,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80年代,“文革”的阴影仍然让巴金忧虑和恐惧,噩梦也因此而不断纠缠着他。一年春节期间,电视上重新播出样板戏,让他心里恐惧。当天晚上,他就梦见和熟人们又关进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背诵“最高指示”。晚年的梦,正是巴金现实生活中反思历史、自我忏悔的继续。(李辉:《巴金晚年的痛与梦》)

  (九)自认为平生所作一半是废品

  20世纪80年代后期,人民文学出版社拟出版《巴金全集》共26卷700万字。起初,巴金不同意。巴金说,编印《全集》是对自己的一次惩罚。因为,他认为,他的作品百分之五十不合格,是废品。他说,第4卷中的《死去的太阳》,是一篇幼稚之作,第5卷中的《利娜》,严格地说还不是“创作”。他认为《砂丁》和《雪》都是失败之作。这两篇小说,写于30年代初,以矿工生活为题材。他虽然在长兴煤矿住过一个星期,但是对矿工的生活,了解的还只是皮毛。因此,编造的成份很大。

  在《巴金全集》第6卷“代跋”中,巴金写道:“《爱情三部曲》也不是成功之作。关于这三卷书我讲过不少夸张的话,甚至有些装腔作势。我说我喜欢它们,1936年我写《总序》的时候,我的感情是真诚的。今天我重读小说中某些篇章,我的心仍然不平静,不过我不像从前那样地喜欢它们了,我看到了一些编造的东西。有人批评我写革命‘上无领导、下无群众’,说这样的革命是空想,永远‘革’不起来。说得对!我没有一点革命的经验。也可以说,我没有写革命的‘本钱’。我只是想为一些熟人画像,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使我感动的发光的东西。我拿着画笔感到毫无办法时,就求助于想象,求助于编造,企图给人物增添光彩,结果却毫无所得。”巴金还自认《火》三部曲也是失败之作,他说:“三卷《火》中我写了两位熟人……但是我应该承认跟我这样熟的两个人我都没有写好……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用笔做武器,靠作品生活,在作品中进行战斗。我经常战败,倒下去,又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给《巴金全集》的编辑写信道:“说到废品你不同意,你以为我谦虚。你不同意我那百分之五十的废品的看法。但是,重读过去的文章,我绝不能宽恕自己。有人责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痛苦,正因为我无法使笔下的豪言壮举成为现实。”

  巴金是理智的。他清晰地看到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他说:“30年代、40年代的青年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在18岁的日子,热情像一锅煮沸的油,谁也愿意贡献出自己宝贵的血。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年轻读者手中。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友谊在加深。但是20年后,50年代至80年代的青年就不理解我了。我感到寂寞、孤独,因为我老了,我的书也老了,无论怎样修饰、加工,也不能给它们增加多少生命。你不用替我惋惜,不是他们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们。我的时代可能已经过去。我理解了自己,就不会感到遗憾,也希望读者理解我。”老人真诚地为自己过去的的“大话、废话、套话”感到羞愧。

  (十)晚年反复呼吁“说真话,做奉献!”

  在巴金的回忆录中,“说真话”与现实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紧张,在许多问题上,他似乎痛苦地不能采取深入真相的立场。正是在“真相”的意义上,巴金的欠缺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欠缺。

  到21世纪我们常想起鲁迅,却不太想得起巴金。巴金生命延续得特别长,他曾激励先前一代读者的作品离我们也渐行渐远。在他的童年,中国人还拖着辫子,处在满清王朝的统治下;当他心脏停止跳动的新世纪,互联网已经掀起一场信息革命。最后几年,巴金已经完全脱离社会生活,昏睡不醒,但他仍然继续担任着国家领导人和中国作协主席许多年。偶尔会有他的一点消息,知道他仍在为别人活着。现代许多读者心中,鲁迅唤起的是热爱和共鸣,巴金唤起的却是惋惜和同情。对于这样一位忠厚老人,告别人世是最终的解脱。

  然而在他的后半生乃至充满悔悟感的晚年,巴金却终于没有能够做出人们期待他作为公众知识分子的实际奉献——人们终于没有看到巴金发掘时代的真相,而遗憾地停留在呼吁、再三呼吁“要说真话”。曾对他怀着殷切期待的热心读者们,总是听见楼梯响而终于未见真人走出来。难怪有些读者在尊重、崇尚、颂扬巴金的同时,对他会颇有微词了。

  不过,事态发展还有另一方面:近十年来中国历史经历的风风雨雨,证明了老人的噩梦并不是无病呻吟。即使到了《随想录》已经出版,老人宣布搁笔以后,那些阴丝丝的冷风仍然没有消除对老人的敌意。

  1991年,首都一家报纸上公开发表署名文章,含沙射影地攻击老人晚年用生命来呼喊的“讲真话”口号,这篇奇文以“真话不等于真理”为理由,把一盆盆污水朝老人头上泼去,甚至把“说真话”与“自由化”联系在一起,诬陷“真话”是“投向党和人民政权的石头、枪弹”。很显然,这种言论里包藏着当年姚文元式的祸心,老人不会不知道,几年来他几乎过着隐居生活,不再发表惊世之论,以求安全渡过晚年的平静生活,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必须捍卫这个经过几十年惨痛教训换来的人生格言。于是,在那一年四川成都举行的第二届巴金学术研讨会上,老人发表了一篇公开信,反驳那些文坛上的鬼魅们:“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老人真的火了,他愤怒地说下去:“因为病,我的确服老了……以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但是我不甘心沉默。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句话,我要用行为来补写我用笔没有写出来的一切。”……那一年,巴金87岁,风烛残年中他依然一往无前。(陈思和:《巴金写完<随想录>以后》)

  1993年巴金写了随笔《没有神》,他的简单结论一目了然:“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他对“人”、“兽”和“神”的空洞抽象的认识,又回到1934年在《<神·鬼·人>序》中抒发自己“离开从空虚中生长出来的神和鬼而存在”的幼稚园历程:做小孩子时,祷告神、相信神,害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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