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智慧型的国家,积淀了太多的谋略智慧。《孙子兵法》讲,“多算胜,少算不胜”,就是一种用兵的谋略思想。某个人城府太深,让人感到恐惧,那是因为他把谋略权术用在了私人事务上。带兵打仗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就不能不谨慎,不能没有谋略。
人们对谋略似乎有一种偏见,总把谋略与耍手段、用心计、弄权术联系起来,归入歪门邪道、旁门左道,反正都是阴谋诡计。虽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一直不曾排斥百家思想,不过儒家以诚为根基,谋略却源自兵家,经过两千年演变,误会就逐渐产生。即便是“阴谋”一词,最初也不是贬义词,“阴”指悄悄行事,不让敌人知道。谋略跟捣鬼截然不同。鲁迅先生说:“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以此成大事者,古今无有。”捣鬼是一种伎俩,行为卑劣;谋略却是一种智慧,内容博大。
谋略跟围棋、跆拳道一样,也分级别。水平低的,被认为是在耍手段;水平高的,又不被当做谋略,这里有一个误区。从谋略角度看,儒家、法家,以及西方的市场经济制度,其实都是高深的谋略思想,不仅从国家的高度,也从每个人身边,影响着人类的历史进程。它们属于最高水平的谋略,第一品,“入神”。跟武侠小说描写的功夫一样,到达最高水平时,就出神入化了,掐一朵花,摘一片叶子,都可以杀人。
曾国藩的启示
成就大事以谋略为主,以勇力为辅湘军三河之败,李续宾以下六千精锐,还有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全军覆没。太平军在陈玉成的率领下,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从那之后,胡林翼在论将略的时候,都强调大将之才应当谋重于勇:“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此次之败,其过仍不在兵寡也。”“行军之道,智略居首,勇力次之。”“智多勇少实力难言,勇多智少大事难成。”。
曾国藩熟读二十三史,不论做人做官、带兵打仗,都有他高深的谋略。他27岁就进入官场,做了那么大的官,肯定胸有城府,却少有人说他老奸巨滑,因为他把成就大事与做人做官区分开来,形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谋略观。
做人做官的谋略,他强调一个“诚”字和一个“耐”字,主要就是儒家的“忠恕”思想,以“诚”为核心,人人以诚相待,事事以诚相应。他说了很多,什么“一要有志,二要有识,三要有恒”,坚忍顽强,谨慎稳当,其实都是关于做人、做事、做官的谋略。由于以诚为基础,所以看不到一点谋略影子。
这里用安庆战役来讲他的行事谋略。
镇压天平天国是一个全局性谋略,它有若干个子谋略,子谋略下面还有子谋略,是一个完整的谋略系统。南京是太平天国的首都,是整个谋略系统的中心目标,但攻打安庆却是它下面最重要的子谋略。只要安庆打下来,南京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曾国藩坚持在安庆与太平军作战略决战,坚持把安庆当作主战场,困难再大,也不肯动摇。
攻打安庆是一个子谋略,它下面也有若干个子谋略,谋略套谋略,自成一个谋略体系,中间还闯进来节外生枝的子谋略。曾国藩把安庆战役看作关乎国家气数的事,也是他们曾家的气数命脉所在,可见它的重要性。
三路围攻
咸丰八年(1858),曾国藩再一次出山。咸丰九年夏天,曾国藩跟胡林翼碰头,商量怎么打安庆。最终,他们确定了安庆战役的谋略目标,一是围点打援,二是攻陷安庆,以围点打援为主,打援成功,安庆自然就破了。原计划四路围攻安庆,由于其中一路迟迟没来,实际上变成三路。具体部署如下:
第一路由曾国荃指挥,任务就是围城,直接攻打安庆,迫使太平军来救援。
第二路由多隆阿指挥,攻占桐城,打击从庐州方向来的援军。桐城位于庐州与安庆中间,太平军救安庆,必须经过桐城。
第三路由李续宜指挥,也是打援,更像一支机动部队,随时准备策应前两路,同时还防止太平军进入湖北,因为湖北是湘军的后方。
一路围城,两路打援,打援部队不仅战斗力最强,人数也是围城的两倍,谋略意图就是以逸待劳,等太平军来救安庆,正好进行决战,歼灭其有生力量。
安庆在上游,是南京的屏障,安庆一丢,南京基本就守不住了,安庆被包围,太平军必会全力来救。攻敌之所必救,围城打援,这是曾国藩安庆谋略的两个基本点。
这个谋略并不完善,有一个大漏洞。湘军全部集中在安庆战场,湖北只有官文的三千绿营兵守武汉,江西兵力也不多,湘军后方比较空虚,太平军若能迅速进兵湖北,打下武汉之后,再沿江东下,加上江西方面从南昌、九江协同作战,一起攻击湘军后背,曾国藩将不得不撤围。
这就与曾国藩的安庆谋略针锋相对,但关键的还在于能否有效执行。
也就在这个时候,咸丰帝终于同意给曾国藩地方实权,让他做两江总督,督办江南军务,大江南北所有军队,统统归他指挥。这对曾国藩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洪秀全则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咸丰帝本来想让胡林翼做两江总督。肃顺说,胡林翼在湖北跟文官处得很好,不如让曾国藩做两江总督,这样长江上游、下游都有人了。咸丰帝觉得非常有理,就答应了。
知道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胡林翼非常高兴,立刻写信,要曾国藩再招募两支部队,一支在扬州,一支在杭州,加上进攻安庆的湘军,三路会合,指望一年之后就打下南京,胜利似乎遥遥在望,有点速胜论的味道。
曾国藩却不同意,还是坚持打安庆。这是曾国藩高明的地方,把轻重缓急分辨得很清楚,能抗拒表面变化的诱惑,稳打稳扎,不贪功冒进,有点持久战的意思。
湘军的围城部队仍然使用攻打吉安、九江的老办法,在安庆城外开挖两道长壕,外壕阻抗援兵,内壕围困守敌。这是曾国荃的拿手好戏,他围城围出名气来,被叫做“曾铁桶”,比曾国藩的“曾剃头”好听一点。长壕从三面围困安庆城,临江一面由水师封锁。安庆城就成了一个粽子,被“曾铁桶”严严实实包围起来。因为太平军没有及时回援,这就给了“曾铁桶”时间。等到陈玉成带兵回来时,“曾铁桶”的墙壕已经修得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了。
武昌、瑞州、吉安、九江都是用长壕围困的办法打下来的。在安庆,曾国藩把这个围城谋略又向前发展了一步,重点不在围城,而在打援,集中湘军的全部力量,实现围点打援、歼敌主力的谋略目标。
节外生枝
曾国藩正想着安庆战役时,咸丰帝却插了一脚进来,打乱了他的谋略部署。苏、常一带是江南最富饶的地区,却被李秀成夺了过去(就是因为这个,太平军没能及时回援安庆)。咸丰帝急了,立刻下了一道谕旨,要曾国藩撤掉安庆之围,火速去救江苏。
安庆之围当然不能撤,皇帝的命令又不能不听,能不能把两个方面都照顾到呢?曾国藩只得耍一点小诡计,用一点小谋略,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兵分三路,做出去援救江苏的姿态,其实心里完全想着安庆,不过摆摆架势而已,好给咸丰帝交差,慢吞吞走进了安徽祁门镇。正是这个小镇子,差点成了他的鬼门关。
祁门镇处于皖南山区,这一片地方连接安徽、浙江、江西、江苏四省,战略地位显要,既可以隔绝敌人的联系,也可让安庆与江西后方连贯通气,保证围城部队的尾翼安全。这就是曾国藩进驻祁门“绝地”的另外一个原因,名义上是去援救江苏,实际上还是侧重安庆战场。
正是出于上面两种考虑,他把重兵都留在安庆战场,还让胡林翼搬到太湖去,就近指挥安庆战役,太湖距安庆不过七十公里。
曾国藩的这个小诡计,把谋略目的的两个方面都照顾到了,既没有违背皇命,又遥遥支持着安庆战场,而且根本是在安庆战场,仍然属于安庆战役这个大谋略下的一个子谋略。情况不断变化,他无可奈何,所以不得不想出一些谋略诡计来应付。
突然之间,京城又跑来一道圣旨,要他派鲍超一营,日夜兼程,赶到北京去勤王。原来英法联军打过来了,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咸丰帝他们匆匆逃往热河避难去了。
这让曾国藩左右为难。
鲍超是他的精锐,也是安庆战场的一支机动部队。三河之战,李续宾的六千精锐被陈玉成歼灭,也打出了陈玉成的威名,湘军将领多不愿与他接仗。鲍超是个粗人,也是一员悍将,唯独他不怕陈玉成。安庆战场需要鲍超,所以曾国藩不想放他走。同时他还有一个顾虑,鲍超的勇名连皇帝都晓得,会不会北上之后,就被北京方面留下,再也回不来了呢?因此更不愿意让他走。
这个时候,曾国藩自己也接连遭遇险情。
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如何肯放鲍超走?但是不去勤王,怎么都说不过去,如何是好?曾国藩大伤脑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跟朋友写信说:“祁门这边危急,京城那边也危急,整天忧惧,不知如何是好,简直都要哭了,除了围着屋子转,什么也做不了。”
就赶紧把幕僚召集起来,商量对策。多数人都赞同派兵勤王,唯独李鸿章说:“洋人不过是想要钱,没有别的企图。眼下安庆才是最重要的。不如按兵不动,观察一下再说。”正好李续宜也过来了,大概是受胡林翼委托,专门来商量派兵勤王的事。经过集中讨论,曾国藩确定了一个新谋略。
他跟咸丰帝写信说:“我们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派兵北上。是由曾国藩带队,还是由胡林翼带队,要请皇上亲自定夺。鲍超虽然勇敢,却不是独当一面的人,所以不宜由他带兵。”
这个谋略很巧妙,不说勤王不勤王,只问由谁带队,目的就是想拖延时间。
曾国藩的启示
凡事谋进,也要谋退。
万一皇帝真的要湘军北上勤王,曾国藩也不能含糊,所以他就还做了一手准备,抽调出一万人来,作为北上勤王的预备队。如果命令下来,由胡林翼带队的话,长江北岸的大军就退守湖北,暂时不进兵皖北;如果由曾国藩带队,长江南岸的大军就退保江西,暂时不进兵皖南。其谋略意图,还是在保证安庆之围,或江西,或湖北,至少有一处可做围城部队的后方支援,就不用撤围,大局也不致溃烂。
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担心北上,那一去,就要走掉一万多人,还不如让鲍超带两三千人去划算。就在这患得患失中、艰难地等待北京方面的消息。等得恼火,还特意卜了两卦,一问咸丰帝会不会让他北援,一问鲍超、张运兰在皖南能不能得手,因为他的处境也很危险,粮道有被太平军切断的可能。
一个月后,消息总算来了,和议已成,毋庸北援。忧心忡忡的曾大人,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庆贺自己终于可以专心安庆战役了。
此谋略有三个要点,一是判断形势,李鸿章提供了线索,洋人只想要钱,没有别的企图,这是整个谋略的基础;二是拖延时间,静观其变,关键点不在勤王,而问由谁带队;三是做好出兵准备,万一要北援,安庆也之围也不能撤,关键点在于如何保证围城部队的后方安全。
这个谋略是节外生枝出来的,不在安庆谋略的计划之内。本来非常棘手,曾国藩通过集思广益,仅用一封奏章,就把它处理掉了。所以在事后,他专门让人把那次会议上的建言整理成册,名为《北援议》。
曾国藩的启示
束手无策的时候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尽管如此,他在祁门的处境并没有好转,最后靠左宗棠收复景德镇,打通皖南与江西的联系,他才化险为夷,赶紧离开了祁门绝地。
艰苦的战役
安庆战役双方都打得艰苦。曾国藩说,太平军全力救安庆,我亦全力争安庆,可见战斗之激烈。
多隆阿在桐城阻援打援,他有骑兵部队,往来冲突包抄,行动迅速,陈玉成几次冲锋,都无法打败他,也就无法解救安庆,就带着人马朝武汉打去,想迫使胡林翼回救湖北,以减轻安庆的压力。听说太平军打过来了,武汉一片混乱,除了几个当官的,几乎跑光了。胡林翼得到消息,气急败坏,大骂自己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赶紧派彭玉麟、李续宜带兵回援。
太平军的谋略意图就是围魏救赵,武汉打下来,安庆的湘军就失去后方依靠,将不得不撤出战斗,安庆自然就安全了。但这个谋略意图却没有实现。英国人巴夏礼跟陈玉成说,武汉是通商口岸,是租界,受大英帝国保护,如果攻打武汉,他们就要武装干涉。陈玉成才25岁,听英国人这么一说,就放弃了武汉,带着部队返回安庆,对曾国荃的长壕展开猛烈攻击,想通过正面强攻,直接解救安庆。强攻一般都难奏效,更何况曾国荃早就筑好墙壕,只等他来打。
按照原定计划,李秀成当与陈玉成一起,分两路攻武汉、救安庆。他却一心想着长江下游(著名的拙政园就被改成了他的忠王府),消极地执行进军命令。他的部队在皖南几次逼近祁门大营,却因为不知道“曾剃头”就在那里,不知道他只有三千护兵,而匆匆走过,轻松放脱“曾剃头”。如果曾国藩死在祁门,不论谁来接替他,安庆之围都会不攻自破,因为没有谁能代替他统一指挥全部湘军。这种偶然性收获甚至可能改变历史。
曾国藩不担心湖北,却担心李秀成,担心他沿着赣江攻击南昌和九江。安庆谋略的最大漏洞就是湖北与江西兵力空虚,那是湘军的后方基地。曾国藩自己都说,如果李秀成顺赣江攻取九江的话,安庆之围必然就解了,所以他怕李秀成那么做。
这就搞得曾国藩两处担心,既担心李秀成攻打九江,也担心陈玉成袭击曾国荃。为此,他临时设计了一个子谋略,让鲍超一军驻扎在彭泽县待命,或者防九江,或者救安庆,哪里急,就往哪里去。但是,当曾国荃在安庆被陈玉成猛烈攻击的时候,李秀成也正在江西奔驰,安庆与九江都有危险,鲍超该去救哪里呢?
曾国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经过三天观察,他从李秀成的行动中判断,李秀成不敢进攻南昌和九江,就毅然做出决定,让鲍超驰援安庆。正如他所料,李秀成果然没去攻打南昌和九江,解救安庆的最后机会就这样丧失了。
曾国藩更厉害的是,湖北与江西都告急的时候,湘军因为后方危急,内部开始动摇,纷纷要求撤围,回去保护后方,连胡林翼都有点撑不住了,唯独他保持了冷静,两眼死死盯着安庆,一点不肯动摇。他看穿了太平军的谋略意图,想再来一次围魏救赵,以攻打武汉来解救安庆。所以他下定决心:“就算武汉丢了,也决不撤安庆之围。武汉打下来,他们也守不住。安庆一撤,要想再来包围,就很难了。”
为了坚定其谋略意图,他又给曾国荃写信,要他拼死守住壕墙,安庆壕墙决定一切,守得住,武汉丢了也能收回,守不住,武汉即使不丢,胜利也属于敌人;因此安庆壕墙不仅关系到他们曾家的气运,也关系到天下的安危。
在曾国藩的鼓动下,“曾铁桶”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安庆的壕墙,以维护他的光荣称号。双方就在安庆的两道长壕内外,展开一场悲壮的血战,将士一队一队冲上去,又一队一队倒下来。太平军层层破旧壕,湘军就层层开新壕,前壕未破,新壕已成,陈玉成始终没能打破“曾铁桶”的包围圈。
诚如“儒缓”一章所讲,壕沟墙子不过是军队的基本功,在曾国藩那里,竟变成一种呆板的,敌人却攻不破、打不烂、也学不来的战略性武器(壕墙本是跟太平军学来的)。曾国荃防守的壕沟墙子有七十里长,守兵却只有一万多人。如果太平军内外齐出,湘军兵力不够,根本无法做到两班轮防,攻者夜以继日,防者昼夜不歇,岂不危险?曾国藩担心他守不住,叮嘱他千万不能轻敌,并要他继续多挖外壕。壕墙也就成为曾国藩军事谋略中的一个重要子谋略。
曾国藩的启示
形势再有利也不能放松轻敌。
战斗正惨烈的时候,曾国藩突然听说,安庆被围困了那么久,竟然还没有断粮,原来是一帮唯利是图的外国商人在捣鬼,他们把米粮高价卖进城去,使得太平军还有粥喝。湘军拼了老命在围城,洋人却乘机大发财,曾国藩大为恼火,却又不敢动他们,就想出一个小谋略来。他让水师加强巡逻,凡遇到外国船只,只要是卖粮食的,统统礼请上岸,出高价把粮食全部买下来,从而切断城里的接济。
城里的太平军断了粮食,到最后连刀都举不起来。城破之时,自主将叶芸来以下一万六千人,全部壮烈牺牲。加上被湘军围点打援牺牲的将士,太平军在安庆战场至少损失了三万精锐,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能攻善守的老战士。
听说太平军精锐被诛戮殆尽,胡林翼还特意给曾国藩写信表示祝贺,可见精锐损失的价值。
既然曾国藩使用攻敌之所必救这个谋略来攻打安庆,围城打援,太平军同样可以用这个谋略来解救安庆,围魏救赵,但必须临阵变化,系统规划,统一指挥,否则就落了后手。曾国藩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谋略意图,可知在谋略方面他要稍胜一筹。
最根本的还在于各个子谋略能否一一执行。如果太平军抓住曾国藩的谋略漏洞,趁着湖北、江西兵力空虚,如期合围武汉,再顺江而下,攻击湘军后背,湘军腹背受敌,后方又被攻占,就算曾国藩不想撤围,也不得不撤。由于陈玉成的幼稚,也因为李秀成的错误,他们带着部队转战了一两千里,却还没走到武汉,就退了回来,没能坚决执行最初的谋略计划。
湘军凭借墙壕,深沟高垒,以逸待劳,采取持久战,是一个呆板的、但很重要的子谋略,在具体的战斗攻防上,要比太平军主动。
秦始皇先祖的一次惨败
秦晋崤函大战之后,秦穆公吃了败仗,就去霸西戎,使秦国开始走向强大。但自秦穆公之后,秦国缺乏目光远大的君主,陷入与晋国的反复争斗之中。公元前578年,秦晋之间大战再起,是为麻隧之战,秦国惨败,从黄河岸边退缩至咸阳一线。
这次惨败,晋国做了精心策划,是一个成功的全局谋略。秦国方面几乎全无算计,更谈不上有什么谋略。
秦晋相互争斗几十年,到晋景公即位时,春秋形势又发生大变化。晋国面对南、西、东三大对手。东边是齐国,晋国一直都采取联合的态度,甚至不惜牺牲小国的利益。南方的楚国是晋国长期以来的对手,自不必说。西方的秦国,晋国多次尝试着要与之和好,秦国都不予理睬,总是在侧背骚扰晋国。加上中原各诸侯小国,朝晋暮楚,背心离德,晋国大为恼火。
晋景公决意要兴复晋国霸业,重做诸侯领袖。他看明白了,秦国在晋国侧背,必须消除侧背隐患,才能全力争夺中原,遂构想出一个形式繁复、脉络却清晰的大谋略来。
第一个子谋略是拉拢齐国,因为齐国在东方,相距甚远,两国的旧恨新仇少,容易团结。其办法是先痛打了齐国一顿,然后又拉拢它,通过又打又拉,稳定住了齐国。
第二个子谋略是对付秦国,这比较麻烦。两国争斗了几十年,积怨深重,外交手段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武力征服一个办法。秦国又与楚国结成联盟,打秦国,楚国就来帮忙,打楚国,秦国又来牵制,两边都不好动手。他们要是知道晋国的谋略意图是各个击破、重振霸业的话,更加不会自拆联盟。子谋略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能够隐蔽地拆散秦楚联盟。这就是一个子谋略下的子谋略。
恰好在那时,楚国有一位大臣,因为受到政治迫害,就躲到晋国来,寻求保护。他跟晋景公说:“楚国东方有一个吴国,如果联合他们,让他们侵扰楚国,楚国就难受了,肯定不愿两头作战。我们乘机提出议和,楚国一定会答应。晋楚和成,秦国就孤立了。我也愿意为大王去联系那个吴国。”吴国由此进入中原的视野。
吴国在长江下游,本来很弱小,断发纹身,民俗与中原不同,跟中原联系也不多,更对中原没有什么影响。那时的长江流域,森林广布,气候潮湿,瘴气熏人,不适合居住。
听说中原最先进国家要来支持自己,改变自己的落后面貌,甚至可能提供无息贷款,吴国当然欢迎了。经过简单谈判,晋国就向吴国派出军事教官,教吴国车战之法,可能也包括了农耕、道路建设等技术援助。有了晋国的支持,国内又接连出现几位英明君主,吴国逐渐崛起于东方,开始与楚国征战,抢地盘。
从此,楚国的侧翼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后来甚至连都城都被吴国攻破,差点亡国(见“坚忍”一讲)。
看吴国已经开始威胁楚国侧背,晋国就主动提出来,要与楚国议和,双方释放战俘。楚国当然非常乐意,匆匆签定和议,就对付吴国去了。
晋国主动与楚国议和,目的在于避开两线作战,好全力对付秦国,再回过头来对付楚国。晋国这么想,楚国何尝不这么想?两国各有各的打算,和议轻松达成。和楚对秦,这个谋略是晋景公策划的,而在晋厉公手上完成。
晋国从容地掉过头来,准备收拾秦国。这个子谋略下面又有若干个子谋略。
晋厉公先提议与秦国会盟,试探秦国的态度。如果秦国同意结盟,不战而胜,那是最好的了。如果秦国不同意结盟,就有了出兵的理由。两国决定在黄河东岸举行首脑会议。晋厉公按时去了,秦桓公到了西岸,却不肯过河,只派了一个大臣过去。晋厉公也依样派大臣回访。本来是首脑会盟,现在由大臣来完成,因此有人断言,秦国对和议没有诚意。
果然,秦桓公回去之后,就派人联合楚国与狄族,准备攻打晋国。楚国不仅拒绝了邀请,还把消息转告晋国。这就是秦晋麻隧之战的基本形势。
当时秦国都城在雍,今陕西凤翔渭河北岸,晋国都城在绛,今山西曲沃县西南,两地相距四百公里。秦晋地界有五条大水道,因黄河而彼此贯通。东西横向的水道,渭河与黄河汇流后,继续东去。南北纵向,分别排列着汾河、黄河、洛河、泾河。只要有一羊皮筏子,五条河流都可以去。秦国能从渭河轻松到达黄河,晋国到黄河就更加容易,因为他们的都城离黄河只有六七十公里,顺着汾河就到了。在陆路方面,南北纵向的黄河、洛河、泾河,正好阻断陆上交通,也成为秦晋的天然屏障。两国区域从南北方向划分的话,大致以洛水为界,一直延伸到潼关、华山。从地缘形势来看,三大河流之间的地区,是秦晋两国争夺的主要区域。
秦晋麻隧之战发生在泾河岸边,是晋国突破洛河向西攻击的结果。
秦国意图联楚伐晋,却被楚国出卖。晋楚会盟,即意味着秦国孤立。此等形势,秦桓公竟浑然不觉,也没有做出相应的对策和部署,秦国处境更加艰难。
前面说过,从晋景公开始,晋国为兴复霸业,首要的目标是和楚对秦,拆散秦楚联盟,然后各个击破,先彻底打击秦国,一举荡清侧背之患,再转过身来,全力对付楚国。这样高阔宏远的谋略,必定由若干个子谋略构成。其谋略级别,也达到“具体”一级。
秦国似乎没有明白晋楚议和的意图,而率先挑起战斗。公元前579年,秦桓公联合北狄进攻晋国,被晋国击退。晋国以此为由,来年春夏,对秦国发起大规模攻击。
为求得最大战果,一举击溃秦国,并争取速战速决,晋国做了两项准备,亦可谓两个子谋略。
公元前578年初夏,晋厉公派大夫吕相赴秦,宣布与秦国断交,还发表了他的演讲稿。那是春秋最长的外交文告,叙述秦晋两国渊源,历数秦国的背信弃义,隐含着高深的谋略思想,大意是说:
当初秦晋之好时,两国都兴旺发达。秦穆公不顾晋国大丧,发兵攻打郑国,消灭滑国,侵扰我边境,我们才发起崤函之战,这是一场正义之战、自卫反击战。秦国却不顾大义,连续侵掠我境数十年。我国历来希望和平相处,秦国却不予理睬,勾结戎狄,多次挑起争端,经常犯我边境。前年本有和议,以为双方可以和平共处了,秦国却背信弃义,暗中诓骗戎狄,邀兵击我,乃宣布与尔秦国断交。
晋国搞那么一个文绉绉的外交文章,其实是一种谋略手段。一是为了争取楚国,使楚国相信,晋国出兵伐秦是为了清算两国宿怨,从而掩盖“今日伐秦是为了明日更好地攻楚”之谋略企图。二是为了争取诸侯的同情,让天下以为,晋国诚心诚意,媾和秦国,秦国却背信弃义,率先挑起战斗,晋国迫不得已,打一场自卫反击战。
这是一篇谋略杰作。前有黄河盟会,再有此长篇文告,目的是在为伐秦做政治准备和外交准备,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彻底打击秦国,清除侧背隐患,又蒙蔽楚国,隐瞒晋国的真实意图——伐秦之后,专力对付楚国。果然,在秦国失败之后,楚国亦被打败,晋国全部实现自己的谋略构想。与当年崤函一战之利相比较,可知晋景公的谋略至大深远,非晋襄公、先轸所能及。
发布文告之后,晋国就联合齐、郑等八国,集结优势兵力,晋国四军(当时晋国共有六军),加上八国联军,大约十二万人,对秦国实施毁灭性打击,不给楚国可乘之机。其战斗编组如下:
统帅晋厉公
中军栾书为帅,苟庚为副
上军正副元帅
下军正副元帅
新军正副元帅
八国联军齐、鲁、郑、曹等
秦国方面,兵力如何部署,没有文献记载,也许是秦国羞于此战,连史官都懒得记了。从情况判断,既然大军压境,秦国自不会坐以待毙,组织全国兵力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在秦穆公最盛时,秦国也只有三军兵力。那么,秦国最多也不过是以一敌三,力量太过悬殊。
联合国部队直趋麻隧(今陕西泾阳西北),这似乎暗示秦国事先已收缩阵线,聚集兵力。秦军的排军布阵不够变通,敌人明明在数量上有巨大优势,仍然遵守传统的军礼与兵车冲陷战法,背水而阵,以劣势兵力突出于大军之前,无异于任人宰割。晋方以绝对优势之兵力,对秦军展开猛烈攻击。战斗大概很激烈。秦国方面,河东的部队全部被歼,两员大将被俘。晋国一边,曹宣公阵亡,是一个重大损失,伤亡数字不确。
秦军收拾残部,退守咸阳。晋军直追过泾河去,看秦军主力被歼,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收兵。
联合谁,打击谁,这是混乱时期的重要目标。晋国经历了与秦国几十年苦战之后,在晋景公时期,终于能够高瞻远瞩,积极团结齐国,甚至不惜牺牲鲁国的利益。这种以力服人的霸道行为,是春秋后期形势变化的结果,各诸侯小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朝晋暮楚,已无信义可言。联合到齐国,对争取中原诸侯小国大有益处。然后,晋国就有精力来深入策划破坏秦楚联盟的办法。这个谋略很高远,先支持东南方的吴国,使之与楚国为敌,再利用楚国不愿两面受敌的心理,与楚国达成和议,秦国就被孤立。这是一出连环计,要照顾到好几个谋略要点。
为达到一战而定秦国的目的,先邀请秦国会盟。假设秦国有诚意,晋国就可以不战而安定侧翼。假设秦国无诚意,就有了伐秦的理由。为了彻底打击秦国,使之再无力与晋国为敌,又需照顾到两个谋略要点,一是要迷惑楚国,使之坐山观虎斗,不出兵救秦;二是要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不给楚国乘机而入的机会。为此,晋国策划了一篇杰出的外交文告,历数秦国背信弃义,声称只是跟秦国算旧帐,别无企图。
经过这样的谋略准备,晋国打得很轻松,秦国除了认输,似乎别无选择。不过,连曹国国君都阵亡了,可知战斗并不平凡。
在春秋中后期,鸣鼓而战、堂堂之阵的传统战法,已经加入很多“诡诈”特点。秦军如果能够运用“兵者,诡道也”,也许损失不会那么惨重。将士赴敌,死伤巨万,不能不慎之又慎。
经此一战,秦国退守咸阳,精锐大部被歼,好几十年不能振作。晋国终于解除了侧翼威胁,于是有三年之后的晋楚之战,全胜而归,复霸中原。秦国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谋略构想。晋国方面,则表现出高远的谋略思想,毫不输于晋文时代。
秦国从此蔫了,一直到要等秦孝公用商鞅变法,才重新崛起。不过秦国仍然是一个大国,仍然具备相当实力,虽然无力东出中原,但自保一方,还是绰绰有余。
从秦穆公死,到秦孝公即位,中间二百五十九个年头,有十六个国君,常常发生这个君杀那个君的事,无力干涉国际事务。唯一可说道的,大概只有三件事,一是与蜀国战,夺得汉中地区;二是与西北的游牧部落战,夺得甘肃部分地区;三是出兵救楚。
出兵救楚的渊源很长。上面讲过,吴国在孙武、伍子胥等人的辅佐下,攻破楚国都城。春秋时期,齐、晋、楚、秦为四大强国。楚要亡国了,齐、晋两国陷于内部纷争,无心救楚,只剩下一个秦国。楚国的大忠臣申包胥,挎了一个小包裹,跋山涉水,徒步走到秦国。据说他的脚走破了,鲜血染红了秦国大殿。秦国自麻隧之败后,已无心干涉中原事务,因此不予理睬。申包胥在大殿上痛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被感动了,做诗言志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首诗记载于著名的《诗经·秦风》,但不大可能是秦哀公写的。不管怎样,秦国决定发兵,派出战车五百乘,大约三万兵力,与楚国残部汇合,迅速击退吴国军队,把楚国救活了。
出兵救楚是一个单一事件,却局部地影响了历史。如果楚国灭亡,战国七雄就要重新排座次。秦国虽然在麻隧之战吃了大败仗,精锐部队损失殆尽,但它仍然是一个大国,因此能够发兵三万救楚。不过,那时距麻隧之战,已经有七十三年了。
申包胥的谋略,其实就是一个诚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见一点谋略的影子,可谓至小,亦可谓至大,不论私事公事,都可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