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总是在做一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尽的夜色,没有星月,也看不见一点灯光。那片漆黑的夜色,却并不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死寂,它更像是一团黑色的迷雾,虽然无垠无际,却又会奇异地漫卷飘摇,仿佛有无形的风吹动着它一般,一直一直,在我的梦境中诡异地窜走游荡。
那黑雾,仿佛永无止境;那梦,似乎永远无法醒来。
直到!直到——黑雾中忽然乍起一线光芒,一头骆驼欺入视野,它带着疲倦而忧伤的目光锁住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泣血,殷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它的嘴角,嗒嗒滑落……
每当梦境到此,我便会猛然从梦中挣脱,大汗淋漓着从床榻间耸身坐起。
黑色、鲜血,这般的噩梦,其实带给我的却并不是恐惧。我从未恐惧,只是——心疼,心力交瘁的疼。
于是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梦醒之后的我无法再度入睡,只能披衣坐在夜色中,借着隐隐的月光,缓缓梳理自己的心事。那些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啊,直如麻绪,将我整颗心丝丝缠绕,倔强而执著地,不肯放我一条逃开的生路。
所以,对于那个人,我无法强装无爱,只能面对由他而来的心痛。
沙立克……他迎风漫卷起的长发,就正是那夜的颜色。
骆驼……我也认得,那正是沙力克的坐骑:“追随”。
我的心,我的梦,全部与这个人丝丝牵绊,所以才会最终缠绕成为一个梦魇,将我锁进永远躲不开的梦境。
爱上他,定是上天予我的一个劫难。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扬州的街市,人影幢幢,人们在摩肩接踵之中无不小心地避让着迎面而来的路人。可是他,人高马大,还牵着一匹身形巨大、步伐缓慢的骆驼,就那么直直不知避让地,穿行于人丛之中。
每走几步,他就会停下来,拦住过往的行人,给他们看他手中拿着的一个卷轴。他奇异的举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当然,他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这个人。
他昂藏的身躯,足足比江南的男子高出一个头颅;他的发,不戴冠、不包巾,就是随意地用一条细细的皮革随意捆扎起来,长长而又卷曲的头发自在地飘扬在他背后的风中。
一袭黑色的袍子,紧紧勾勒出他强壮的身躯。完全不似中原男子习惯的宽袍大袖,他的黑色长袍几乎就像是他身上的第二层皮肤,隐隐,似乎都能窥测到那布料之下的肌肉浮凸。
更为耀人眼球的是,他立体雕塑一般的脸颊上镶嵌的那对眸子。有着黑色水晶的坚毅,有着夜色一般的幽深,却又无法掩饰,那眸子流转之时倾泻而出的脉脉温柔。
异族的男子,奔波于陌生的街头,细细描摹卷轴中的内容,眼底流泻出动人的温柔……那个晴朗的午后,熙来攘往的街头,我却似置身无人的荒野,身遭雷击。
愣愣地看着他,无法移动脚步。直到,他自己向我走来,高大的身子在我身上投下幽深的影子。他打开卷轴,给我看里面一个女子的画像,他温柔地问我是否曾经见过这样一位女子,他说要加上二十个年头,说那画中的女子如今该是那个年龄的模样……
我顾不得姑娘家的矜持,我仰起头静静地看他。岁月静好,天光水色都在他面颊静静流淌。他的影子投射在我脸上,他洒下的情网却已经牢牢地绑缚住了我的心。
他说,那是他的母亲。当年来中原经商的父亲,在中原邂逅了母亲,在他五岁时带着他回到了西域,母子二人从此再未相见……
我静静地跟随着他,变成了他身后的一道影子。我陪着他辗转人海,我帮助他向人们转述他偶尔无法准确表达的意思。他的母亲如今依然行踪杳然,可是我们两个的心已经牢牢地牵绊在了一起。
忽有一日,他神色凝重。
他说,远在西域的父亲病重,他要赶回去。他问我是否可以在他离去之前,允许他亲自登门拜访我的父母,权当将我们的亲事定下来。
这曾经,是我梦里都盼望着的事情啊。可是,我却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西域与扬州,远隔关山,此去必是经年。
他的母亲,当年不愿随他父子离开,定然也有这般的担忧吧。
不是不爱,只是这爱是否能够穿越千山万水,是否能够跨过千山万水背后所隐藏的种种界限?
国家、民族、语言、文化……这一切的一切,无疑会在两颗相爱的心灵之间,划下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知道他爱我,可是我真的无法清楚而完整地看清他的心。
一旦,爱情有变,我又将如何独自生活在那片茹毛饮血的异土?
这该是世上最远的距离……
所以我只有对我的沙力克,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在我狠狠地关闭了自己的心门,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爱了的时候,忽然有一位红衣的姑娘,招摇而堂皇地来到我的家,敲响了我的门。
她说她叫喜娘。她说她是扬州城里最能干的媒婆。她说她要帮我找到此生最真挚的爱。她说,她说是沙力克拜托她上门提亲。
我只说要提亲该去对我父母言明。可是这个喜娘却说,这是你的亲事,我必然要先让你心甘情愿才行。
她不由分说地帮我换上一套男子的衣裳,散开长发绾入头巾,便直直拉着我出门。她一路拉着我走到烟花巷,不管我羞难自抑却一径拉我走进“寻欢阁”。这样的地方又怎该是本分人家女儿该来的地方,刚想斥骂她,却被她专注的眼神止住。
她在看廊边的一对男女。女子绝色姿容,男子风姿俊雅。
喜娘的眼睛里一派凝重,甚至,隐隐闪耀着泪痕,“你知道吗,那个女子,曾经是这里的花魁;而那个男子,曾经是扬州城名动一时的才子。他们很幸运,因为遇到了彼此;他们又很不幸,因为他们相遇太晚。”
我满腔的斥责,被喜娘的故事打断,我只能被喜娘那般的神情蛊惑,静静地听她接下来的故事。
“那个女子身为花魁,不但天香国色,更妙的是有一把好嗓子,能够听到她歌一曲,甚至比让她陪侍一夜都要难得。正当她与他两情欢好之时,忽然有一位朝廷告老还乡的高官非要买了她去。那高官早已经年过古稀,只是想让她在身边,好日日听到她美妙的歌喉。她自然不愿,终于无奈之下饮了哑药甘愿毁去了自己的声音!那高官老羞成怒派人划花了她一侧的脸颊……”
循着喜娘的故事,我向那女子脸颊望去。恰好,有风吹来,吹乱了女子的发丝,她微微侧过脸颊——那侧的脸颊,皮肉翻卷,与这侧完美的脸颊两相对照,更加渲染出一种诡异的恐怖。我的心,咯噔猛跳,心下不禁暗想,那男人怎么受得了日日对着这样一张脸?
仿佛为了回答我心内的疑问,喜娘重重叹气,“她想偷偷离开他,他怎会应允。为了不让她再担心自己这张脸,他竟然用她的钗子刺穿了自己的双眼!”
啊!我禁不住叫出声来。这该是一份何样决绝的爱!
喜娘似有深意地看着我,“现在,他们一个目盲,一个口哑,即便日日相对,他却已经无法看见她,而她的万般情意都已经无法言明。这般的距离,又何止是咫尺天涯!”
“而你”,喜娘的眸子里忽然有光华闪现,“却被扬州与西域之间的距离吓怕,被短短数十日便可跨越的路程吓怕!难道,要真的等到,有爱不能言,明明在身边却看不见之时,才会后悔此刻的草率吗?”
我的心,如遭重锤。
喜娘垂了眼帘,似对我说,又似喃喃自语,“我听天竺客商提过,他们的家乡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这个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天与海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对面,明明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我的心轰然倒塌,化为齑粉,随风鼓荡。
“我就站在你对面”,这该是天下最近的距离了吧,却“明明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不!我不要这样!我宁愿远隔千山万水,也要牢牢把握住能够对他说爱的机会!我的沙力克,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我都会爱着你……
……
回想起三年前的经历,我不禁微笑,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这样的媒婆吗?还是,应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喜娘之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媒婆?
她压根儿就没做过一个媒婆该做的事儿,她没说清楚沙力克的身家背景,也没有尽心尽力地说服我的父母,就那么愣冲冲地拉着我去了勾栏院!呵呵,真是惊世骇俗的媒婆啊,不过也幸亏有她,才会让我终于放下所有的顾忌,追随着我的爱,一路西行。
就像,沙力克那头骆驼的名字——追随。他追随着父母的记忆来到中原却遇到了我,而我又追随他骑着“追随”一路追随了我们的爱情与幸福!
喜娘,这个神奇的小媒婆,我无法想象,她又将会遇到怎样一个男人,能够让她全心全力地去追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