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宗牓积极筹划弄栋之事时,一个突然来到的人,骤然打破了段宗牓几乎就要布好的棋局。
这个人就是正宗的弄栋主人——摄政王,兼任弄栋节度使的蒙嵯巅!
段宗牓苦心筹划,精细布局,但是毕竟时间仓促,如果能够剪除蒙嵯巅在弄栋的党羽已经是殊为不易了,却没想到此番更要让这个尚未布好的局直接面对蒙嵯巅本人!
蒙嵯巅是谁?他是独掌南诏国大权二十余载,亲定了南诏三代国王,在南诏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际统治者!他的心计,他几十年来的苦心孤诣,他手下众多的爪牙,他敏感的政治直觉……在他面前,所有政治的棋局不过都是一个孩子的游戏,在煌煌南诏大礼国,有谁能比他玩儿得更为漂亮?
现实留给段宗牓的,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放弃,要么以性命一博!
段宗牓选择了后者。
并非是他自己权欲熏心,这一切都是为了心底一个朦胧不清的答案。当时佑世隆将那本黄绫密折交与他的时候,曾经影影绰绰地说过一句话:“她要寻找的那个谜题,朕已经有了谜底。替朕办好折子上交代的事情,待你们回京,朕便会将谜底和盘托出。”
段宗牓知道,这又是佑世隆跟自己做的一个交换,就像他曾经跟小蛮做过交换一样。可是段宗牓却无法厘清,佑世隆能够有把握让自己如此涉险地为他完成任务,那么这个诱惑他答应交换的谜底,对于他而言就一定是比他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事情!而这个事情,竟然是与‘她’有关……‘她’是小蛮么?如果是小蛮,佑世隆本来已经与小蛮做过交换了呀,何必还要拐个弯再与自己做一个交易?难道,说的是她?
段宗牓的心忽然惴惴急跳,“如果是她,而佑世隆又有把握地认定自己会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那岂不是说,自己与她,在曾经的岁月里,有过极为重要的关系?这便可以印证了,为什么自己对她的感觉会那般不同,为何自己会一想到她便会全身痛楚!”
佑世隆与小蛮之间的交易——自己的莫名疼痛——自己对喜娘的奇异情愫——佑世隆给自己的密折——佑世隆那含而不露的承诺……这一切的一切,忽然前后衔接成为一条闪光的锁链,仿佛只需再仔细看一看各个圆环,便可从中归结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答案!
“启禀大人,酒宴已经备好,摄政王大人已经到了大门外三箭之地!”一声通报骤然打断了段宗牓亟欲继续追索的心情,刚刚朦胧中联缀成的证据锁链又告破碎!
段宗牓不禁颓丧,但是心神又马上回归到眼前紧迫的现实:与其前功尽弃,不如正面迎击蒙嵯巅,于是段宗牓命人安排下一桌酒宴,既是礼节上为蒙嵯巅接风洗尘,实则更是刺探蒙嵯巅此来用意……
段宗牓带人亲出大门恭迎。不多时蒙嵯巅已经率领他的五百亲兵来到。
今日的蒙嵯巅身着绯红鲛绡对襟散摆长衫,宽衣大袖,行动随风。发未著冠,仅以白玉簪轻拢发髻。面容敷粉,唇染点红,长长的眉梢斜入鬓角,举手投足点点风流。如果抛却了蒙嵯巅特殊的政治身份,单单以形容之姿揣度,这蒙嵯巅实在算得上绝色的男子,纵然立于美女丛中,亦不为逊色。
只是,既然身为南诏大礼国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却丝毫不掩饰地这般阴柔打扮,却不见俊美,反增诡异了,便不得不让人心生寒意,悄然戒备。
蒙嵯巅见了段宗牓,幽深的眸子里忽然闪烁起星芒,“段大人,一别两月有余,却仍不见段大人班师回京,小王心下想念,于是便来看望你来了!”说着一把擒住段宗牓的手,攥入了他柔滑微凉的掌心。
段宗牓微笑,“有劳摄政王挂心了。只是恰好途径洞蛮之地,摄政王也知道,下官未过门的妻子乃是洞蛮之人,好不容易能回家一趟,于是便多盘桓几日了……”段宗牓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手从蒙嵯巅掌中抽出,做出向里请的手势。
蒙嵯巅只是淡然应对,“那个洞蛮巫女么,呵呵……”言下竟似完全不以为意。
在蒙嵯巅的要求之下,喜娘也被请来,同襄酒宴。
出于礼节,既然喜娘在,那么小蛮作为女眷自然也出席相陪。
夜色渐至,月朗星稀。大厅之上,言笑更浓。耳畔,丝竹曼妙,有乐伎六部,每部六人,各部分执箜篌、琵琶、羯鼓、响板、冬不拉、排笙演奏段宗牓从骠国带回来的乐谱《骠国乐》。
《骠国乐》共分十二曲。一曰《佛印》,二曰《赞娑罗花》,三曰《白鸽》,四曰《白鹤游》,五曰《斗羊胜》,六曰《龙首独琴》,七曰《禅定》,八曰《甘蔗王》,九曰《孔雀王》,十曰《野鹅》,十一曰《宴乐》,十二曰《涤烦》。厅堂之上,仙乐飘飘,气势宏大。
听过数曲,蒙嵯巅斜举琉璃盏,媚眼迷离,“段大人,本王闻得名满天下的《骠国乐》实则是乐、舞合一。怎地此时只有乐,而没有舞呢?”
几乎没有给段宗牓回答的机会,蒙嵯巅便已经蹒跚着脚步,举着琉璃盏来到了喜娘身前,“喜娘,哦不,我现在该称你一声娘娘,小王有没有那个荣幸,能亲见娘娘一舞啊?”
段宗牓忙阻拦,“摄政王,您醉了,岂有皇后起舞为臣子助兴之理!”
蒙嵯巅却一拂袍袖,“此言,差矣!问这世间,中原皇室算是威仪最盛的了吧?但是当年闻听大破突厥,酒宴之上,中原的太上皇亲自弹琴,太宗皇帝起身而舞!他们尚且少有避忌我们未来的娘娘怎么就不能在席上即兴一舞!”
“何况”,蒙嵯巅醉意朦胧的眸子里忽然寒光一闪,“就算皇上他就在席间,听得本王如此要求,都不敢——推拒!”
蒙嵯巅似梦似醒的一句话,让在座之人,心底都是冷冷一个寒战。
喜娘缓缓起身,望着蒙嵯巅淡淡一笑,“想看本宫起舞,实在是担心有负摄政王盛望。不过既然摄政王想看,本宫自然再无推搪之理。不过这《骠国乐》,本宫未尝曾见,所以只敢献丑一曲《胡腾》,还请摄政王不要见笑……”
蒙嵯巅细眯着眼,轻佻望住灯光下的喜娘,红色襦裙,挑金半臂,粉颈轻含,披帛绕身,这个从康巴捉来的女子,两月不见,竟然又见色妍!
喜娘走到厅堂中间的花毡之上,足尖踏地,玉臂轻扬,臻首斜仰,回眸轻笑。仅仅一个起势,已经让满场鸦雀无声!
所有丝竹皆停,只有一声羯鼓随之响起,每一声鼓点应和上喜娘的一个舞步,随着喜娘身法的越来越快,羯鼓之声也连缀成一片激越的声浪。
时有汉人曾做《胡腾儿》诗句说得好:“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胡腾舞属于“健舞”,以腾跳见长,舞步急促多变,刹那间,满场只见红衣飞舞,披帛如仙,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怦通悸动。
舞至兴处,喜娘忽地定住了身形,激越的羯鼓之声也骤然止歇,满场忽如时光静止,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但见喜娘回眸一笑,便似有万千霞光从眉目间迸射而出,她忽然身子向上急跃而上,身上飘扬的披帛展向身边一个乐伎的琵琶,顺势卷起扯入自己怀中。腾跃下沉,身形飘落之际,喜娘忽地弹响手中的琵琶,叮咚珠玉,丝韵荡漾!
当喜娘的双足重新踏回花毡,当羯鼓激扬的节奏走向尾声,当所有人都以为舞蹈已经结束,忽然——喜娘高举手中的琵琶,反转手腕,同时腰肢款摆,单足提起……叮咚又是一声琵琶弦响!可是这声响却来自喜娘高举于脑后的位置,来自喜娘反转手腕的弹奏!
“丝路绝舞,反弹琵琶!”一个乐伎脱口而出,深深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良久他们才反应过来,每个人都心悦诚服地拼命鼓掌!
段宗牓的心,深深悸动。这般红衣绝美的舞姿,几番番梦中曾见。却一直看不清梦中人的面目,此时方知,原来这竟是喜娘之舞!
而蒙嵯巅,则是悚然惊动!他拼命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拼命想一再看清那舞者的面貌,“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蒙嵯巅的话让在场之人无不惊讶。蒙嵯巅身边的侍卫赶紧附耳过来,“摄政王,那是白玛达娘娘啊!”
蒙嵯巅的眸子里,忽然闪现一丝紫色的阴鸷,“娘娘,这反弹琵琶可是传自西域,对于舞者的要求极高。可是小王见娘娘往日并没有刻意学习过舞蹈,此时却怎会轻易便能舞出此等绝技?”
喜娘淡淡一笑,“摄政王所言极是,本宫素日里的确并没有习舞的爱好。这舞蹈不过是幼时曾经见家母舞过,或许就是母女连心吧,这舞技便经由血脉的延连传授给了我,不需刻意修习,跟随节拍便可舞来。”
蒙嵯巅神情又是大变,“你的母亲!”蒙嵯巅将手中的琉璃盏举至眼前,琉璃盏中盛着的酒,在灯光与琉璃盏的反复折射之下,竟似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隔着幽蓝的水幕遥遥望去,展现在眼前的仿佛又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同样一个娇美的女子,同样技惊四座的反弹琵琶,只是她的眸子幽蓝如海,只是她的长发卷曲如波……
隔着幽蓝的水幕,蒙嵯巅缓缓凝望现实中的喜娘,幽蓝的水幕似乎将喜娘眸子的颜色也变作了湛蓝的波……蒙嵯巅忽然阴声大笑,“报应,真是报应!你终于回来了是吗?你终于又要回来跟我抢夺他了,不是吗?”
蒙嵯巅身边的丫头碧蝉急忙拽住蒙嵯巅,“大人,您醉了!”
“醉?我没醉!”蒙嵯巅猛地推开碧蝉,蹒跚着脚步来到段宗牓面前,眼神破碎而迷离,“你,我一见你就认出了你!我知道你不是段宗牓,你是段云卿!躲了我二十年,你还是回来了,对不对?”
段宗牓如遭雷击!段云卿,这个名字他听过!可是在哪里,是谁曾经说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又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谜团?
蒙嵯巅又一步一倾地来到了喜娘面前,“而你,虽然经过了易容,不再是蓝色的眼睛和卷曲的头发,但是你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使出了只有你才会的反弹琵琶!你这个西域的娘儿们,千方百计地跟我回来抢云卿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云卿去了中原,全然抛下了我们,得偿所愿地当他出家的和尚去了!你既然非要追踪而去,为什么今天还要回来!”
蒙嵯巅语带颤音,恍惚如哭,“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二十年前已经把云卿从我身边夺走了一次,我好不容易,独自熬过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云卿回来,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还不把云卿让给我?你知道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嘛……”
仿佛有千万根钢针,黑压压地从上空倾盆而下,一根一根,全都深深刺入自己的头皮。尖锐的疼,膨胀的痛,感官失去抵抗的麻木,金属穿入肌骨的寒凉……缠绕在一起,汹涌袭来!
他在说的,是母亲艾依古丽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都是为了情,都只是痴心之人!
可是这段云卿究竟是何人?他现在又在哪里?
喜娘眸子里一丝寒芒闪过,声音奇异地冷硬如冰,“是的,我又回来了!云卿从来就是我的,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无法夺走他!告诉我,你当年到底对云卿做过什么?为什么我找遍了中原也没有找到他的影踪!”
蒙嵯巅如癫似狂,“哈哈,哈哈……你当然找不到他!我说他去了中原,根本就是故意骗你的!只有让你突然消失,才能让先王——异牟寻那个老东西急火攻心,落下中风之症,以便我独掌朝廷大权,亲自选择我看着顺眼的王子继承大位!”
“云卿”,蒙嵯巅癫狂的自负又瞬间消失,仿佛迷了路的孩子,凄苦而又无辜,“云卿,我不想杀你的,云卿!可是你为什么就不听我说完,为什么不仔细听我解释?在你眼里我成了毒虫猛兽,所以你宁愿转身跳入大渡河中,也不愿让我拉住你的手!”
蒙嵯巅身边的碧蝉再也看不下去了,横下心来,一掌劈在蒙嵯巅颈后,成功地将他暂时地打入昏迷。
碧蝉抱憾望着在场众人,“娘娘、段大人,各位,摄政王大人今日贪杯了,婢子这里代替摄政王跟大家伙儿说声对不住了。”言毕,碧蝉扶住梦嵯巅率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