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栋城内,月夜星辉。
窗外桃花正艳。粉红的花瓣披着银月的清辉,不但颜色不减,反倒更多了一层神秘的韵致。
夜风徐来,桃花瓣瓣旋舞,点点飞过卍字形的窗棂,扑洒洒落在香楠木雕琢而成的案几之上。
桌旁,一盏红纱宫灯,绯红映照着桌边的男子,正垂首望向案几之上摊开的一本黄绫折子,呆呆出神。
此地乃是弄栋节度使的官邸。但是因为此任弄栋节度使恰好是现任摄政王的蒙嵯巅,而蒙嵯巅则在京城内有更为重要的官职、更为豪华的官邸,所以这座弄栋节度使官邸便一直空着。此次段宗牓西来,蒙嵯巅特地命人禀告段宗牓,可来此地歇脚。
整座府邸的装潢,与它正宗的主子蒙嵯巅喜好的风格毫无二致,处处浓墨重彩,每个细节都是阴柔而又豪华。大红的宫灯,香楠的案几,红珊瑚雕成的纸镇,绿玉髓琢就的茶盅……不知道的人一定会将此处错会为某位女子的闺阁,只有身在其中的段宗牓方留意到室内那通顶高的书架上,藏满了《论语》、《春秋》等众多中原的经史典籍。满架书中,从书页的新旧程度上,可以推断出当年蒙嵯巅最常翻阅的是韩非子所著的《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与《说难》。
儒家思想与法家学说,借由历朝统治者而成为治世的两大派系。乱世、王朝更替时法家当道,建立了新政权之后便用儒家之策……这满架的书并不仅仅是著名的学说,更是治理国家的可用之策。蒙嵯巅,能够权倾朝野,成为南诏大礼国前无古人的摄政王,自然有他曾经的厚积薄发。就这一点来说,段宗牓的确对蒙嵯巅,满怀敬意。
桌案上摊开的黄绫折子,正是段宗牓刚刚离开羊苴咩城时,佑世隆交给他的,并严嘱不得提前拆开,务必要等到解了骠国之围后,回到洞蛮居住之境时方可查看。
段宗牓依约,待得来到了弄栋城方才将这黄绫折子郑重拆开。
黄绫折子上只有短短两句话,却在段宗牓的心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借助小蛮之力截取弄栋当地实际控制权。”
“将弄栋当地行政之权力暂交苗人。”
首先这第一句话就已经如同惊雷炸响在了段宗牓耳畔。南诏大礼国朝堂之上,没有人不知道蒙嵯巅一步步走来的仕途历程。弄栋节度使是蒙嵯巅仕途上的里程碑,同时又是他独掌大权的起点。
弄栋节度使乃是南诏国的六大节度使之一,掌握一方军政大权,正因蒙嵯巅获得了弄栋节度使这个权位,才让他实际上掌握了南诏国蒙氏乌蛮的武装力量。南诏王室正是出身自蒙氏乌蛮,所以掌握了蒙氏乌蛮的控制权就等于掌握了挟制南诏王的特权!
而此时,佑世隆想要借助段宗牓评定骠国与狮子国兵事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先夺取蒙嵯巅对于弄栋的控制权,这就等于折断了蒙嵯巅的一只翅膀,截断了他的退路!
佑世隆此举,等于宣告了铲除蒙嵯巅专权的正式开始!而实现这个计划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段宗牓他自己……仿佛先知先觉,早在段宗牓离开羊苴咩城之前,佑世隆便已经料定,蒙嵯巅定会邀请段宗牓来弄栋城内自己的官邸落脚,于是等于直接攻入了敌人的心脏,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弄栋节度使的印信与兵符!
蒙嵯巅对自己总是奇异地另眼相看,原来此事早已经落入了佑世隆的算计之中啊……佑世隆,那个看似年少气盛、冲动少谋的皇帝,到底藏起了多少心计?
扳倒蒙嵯巅,朝堂间盘根错节地将有多少人将受到牵累,这不啻于南诏大礼国的一场政治地震!
第二桩令段宗牓震惊之事,便是密折中涉及到了小蛮。无论是悄然夺取蒙嵯巅之权力,还是政变之后的权力过渡,都与小蛮和她背后的部族紧密相关。
段宗牓隐隐间凭着直觉感到,在整个计划中,佑世隆与小蛮以及苗人部族,一定有着某种政治上的交换协议。苗人应该是答应帮助佑世隆铲除蒙嵯巅的势力,除掉皇帝中央集权体制中的一根硬刺;而佑世隆,则将弄栋当地的行政权力作为交换的礼物送给苗人。双方各取所需,双赢互利。
只是,在佑世隆与小蛮背后的苗人之间,恰好夹入了自己的存在。这,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也是早已经巧妙布置好的棋局?
这一切的一切,缠杂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幅背景,映衬在了自己与小蛮的身后。吧背景上没有一笔与爱情相关的绯红,反倒一笔一笔画满了黑色的曲线,一根根虬结百转,一根根错落纠缠,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又像是集合成了一团看不透的迷雾。
曾经单纯地以为,自己与小蛮之间仅仅是男女之爱。而如今,这情与爱反倒像台前唱着的一出戏,你侬我侬却不都是真情实意,都不过是在为后台正在进行的计谋做掩饰。
而自己身体里那不时爆发出来的疼,便成了这一场迷局中的关键。到底是,先有了这份疼才遭遇的这个局,还是这份疼根本就是为了布设这个局!
薰风微过,点点粉红桃花随风而来,却一不小心跌入了案几之上的墨砚。落红染污,虽然几经辗转,终无法逃脱更深坠入的命运,眼见着那点点粉红丝丝被黑漆吞没。
正思忖间,窗外花园内忽然传来女子嬉闹之声。段宗牓索性丢下心中的烦闷,走到窗前查看。
窗外,桃花之下,丹珠眼睛上蒙着帕子,被一众丫鬟簇拥着尴尬而立。喜娘则笑着站在廊檐下,笑着望向丹珠,朗声地说,“丹珠,一个大男人家,难道真的怕了这些丫头,不敢跟她们捉迷藏么?”
这是,什么状况?段宗牓不明就里,于是缓步走出门外,悄然站在喜娘身边。
段宗牓已经极尽轻手轻脚,但是喜娘还是敏感地查知了他的到来,刚刚还满面开怀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大半。
段宗牓心底微微一颤。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她红衣的身影,无论自己心底纠结着多少烦恼,都会在一刹那间灰飞烟灭,“娘娘,这是?”
喜娘将食指竖在唇边,“嘘……看到这一树一树的桃花了吧?有些人的桃花也要开了呢,呵呵。看见咱们丹珠这么英俊神勇的未婚男子,府里的这几个丫头早就各怀心事了,于是本来几个丫头要玩儿的捉迷藏游戏,也偏要拖了丹珠来玩。我看丹珠也老大不小的了,身边是该多个人,改改他那比石头还顽固的性子了……”
不知为何,尚来不及在脑海中思考清楚,段宗牓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这小媒婆又技痒了不是……”言毕,段宗牓自己便已经愣在了当场!自己说的是什么呀?眼前的女子可是未来的正宫皇后,是身具莲花心性的白玛达瓦啊,怎么可能当过媒婆?难道自己的脑子因为刚刚思虑过渡而出现了幻觉?
而喜娘则是泪盈于睫。这才是自己的云开,不是吗?纵然记忆可以被扭曲,纵然心智可以被蒙蔽,但是心底,依然保留着对于自己的记忆。这说明,即便有情蛊之毒,却依然无法全然抹去他心底对于自己的爱恋,不是吗?
两个人气氛微妙之间,花园中捉迷藏的游戏已经开始了。虽然丫头们各自轻手蹑脚、屏息静气地尽量躲藏,但是丹珠毕竟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即便被蒙住了眼睛,但是出色的听力依然足够把每个人的藏身之地判断清晰。就算丫头们还能临时变换一下藏身的位置,但是又怎么可能跑得过丹珠去!于是一时间花园中莺声燕语,娇嗔连连。
一个年纪稍小的丫头,不依地跑到喜娘身边撒娇,“娘娘,您看看丹珠这个大男人,竟然仗着自己的一身功夫,欺负我们几个丫头!”
喜娘眼眸轻转,脸颊含唇,突地揽住那丫头的肩膀,趴在她身边低低耳语起来。那丫头先是一惊,用手轻掩住嘴巴,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喜娘。见喜娘含笑点头,那丫头方娇羞一笑,反身跑回游戏的圈子。
那丫头扯住丹珠的胳膊,“不行不行,咱们的规矩得改!咱们姐妹都忘了丹珠哥哥你有这一身的好武艺,所以刚才的规矩不作数了!”
丹珠无奈,“好,你说吧,怎么改?”
那丫头望着喜娘的方向狡黠一笑,小狐狸一般地娇声说,“这回,光捉住人还不够,丹珠哥哥你还要说出来捉到的人是哪一个!”
丹珠皱眉,“这怎么可能!我们刚来府中,你们究竟有几个人,我尚且分不清,又怎么能知道捉住的人是谁!”
丫头娇嗔,“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不要紧呐,你只要大致描述出我们的穿戴长相也就是了嘛!”
“衣饰长相?”丹珠不满地嘟哝,“你们把我眼睛蒙得这么严实,我怎么可能看得到你们的衣饰长相!”
那丫头的眼波悠然一荡,眼睛再次转向喜娘这边寻求确认。喜娘笑着重重点头,这似乎给了那丫头勇气,她咬字清晰地说,“丹珠哥哥,可是你有手啊!你完全可以摸摸看,然后将你手下摸到的样子描述出来……”
丹珠直率大叫,“啊!这怎么可以!就算我们不像中原汉人那么多的讲究,但是你们毕竟还都是没有出嫁的姑娘家,谁肯让我一个大男人随便地摸到脸颊!”
那丫头忽然面色坚定,她捉住丹珠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自己脸上,“我肯!就因为还没嫁人,所以我愿意让你摸。因为,我想嫁的人,就是你!”
哇……段宗牓心底一阵暗叹。这洞蛮之地的女子就是勇气可嘉,看准了自己心爱的人,完全抛得下所有的顾忌,只为了赢得心上人的爱恋!
只是,这做法也太不合乎常规了吧?
段宗牓用不赞同的眼光悠悠瞄着喜娘,眼神里含着隐隐的揶揄。
喜娘倒也不避讳,“既然自己处于被动之中,根本拿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么不如就干脆向前一步,化被动为主动,先把自己想要的拿到手好了!”
段宗牓的心,倏地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