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来到大渡河畔……听着那惊涛拍击石壁的巨大声响,喜娘的心不禁也随之心潮澎湃。
当日一别,恍如隔世。
不敢再想,不敢再想云开是否真的沉睡在深深的河底;不敢再想,不敢再想那数千人跳入河中的惨烈……
喜娘压抑心绪,微掀轿帘,遥遥凝望驻扎大渡河南岸的南诏大礼国军营所在的方位。
山壁森森,怒涛凛凛,盘桓山水而生的丛林植物如虬结盘旋的蛇,墨绿似黑。
山水之间,藤蔓以内,一个白色雾气缠绕氤氲而成的球,煌煌其中。山风突来,吹动那白色的雾气缥缈摇摆,让这个巨大的白雾笼罩而成的球体,恍惚间仿似一枚巨大的颤动着的蚕茧!它在膨胀,它在颤动,它在宣示着自己的强大,它在向所有敢于挑战它的人示威!
山风寒冽,不一刻,已有丝丝缕缕的瘴烟托借着风势直奔喜娘一行人而来,还不等喜娘站稳阵脚,瘴烟已然张开了攻击的利爪!喜娘身边几个随侍而来的宫女都顿感头晕目眩。
喜娘皱眉,嘱咐身边被佑世隆特地派来的侍卫丹珠,“丹珠,先选一处地势高的平地安顿下来。烦劳你陪我去军营内走一趟。”
丹珠迟疑,“白玛达瓦,皇上派我前来,死命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不如,让下官一人前去吧!”
喜娘的心悠然一颤,喃喃地,“不,我要去。这一次,无论生死,我都要亲眼看着……”
丹珠未明其意,只好叉手领命。
山水幽幽,迷雾昭昭,喜娘的眼前晃动着段宗牓那白衣的身影,晃动着那块曾与云开定情的帕子,耳边隐隐听得当日在康巴,梅朵惊慌的嗓音迷乱地说着,“喜,矜巴葛布他,落入了大渡河中……”
曾经的错失让我痛不欲生,所以才会拥有了今日的勇气。即便结果仍然是再一次的死亡,我也一定要亲眼看到,再不让无尽的悔恨将我缠绕!
军营中,一顶白色金顶帅帐居中而立。白色挑金流云纹刺绣的帐帘呱嗒一声被撩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串串传来。
背对着帐门的段宗牓并未回身,他怕泄露自己心底的惊跳——每一次帐门打开,总会传来一个死亡的消息。这次——又是多少人,这次——又将是谁?身为将领,死亡本是寻常事,宁愿金戈铁马血洗戎装,宁愿马革裹尸还,却无法忍受这般无力与软弱中默默地等死!尤其是,尤其是自己要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士兵一个一个地离奇死去,却无法保护他们,无法延缓死亡,就算空有一身气力,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该向哪个人,挥出手中的利剑!
脚步声轻缓了下来,显然来人已经在帐门处停下脚步,只剩一串轻轻的细琐之声执着地悄然传来。紧接着,一只青葱玉手隔着红色的衣袖,柔柔地搭上了他的手腕……
段宗牓内心狂跳,他无法置信却又火热盼望地抬起头来——青纱帷帽掩不住美目顾盼流转,一袭红衣在缥缈的白色烟雾中飘飘若仙。段宗牓听得到自己心下轰然的崩塌,再顾不得许多,只知道牢牢握住那纤纤玉手,借势将喜娘牢牢地拥在了怀中!
喜娘地身子一僵,却没有反抗,反倒是之前在帐门处便停下了脚步的丹珠大声惊呼,“还请段军将慎行!白玛达瓦已经被万岁封为正宫皇后,只待您高奏凯歌归来便举行大婚册封!”
“正宫皇后!大婚!”段宗牓如被蛇啮,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地定定望着喜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喜娘轻笑,本想以此抚慰段宗牓,却不想,看到段宗牓眸子深处那飘摇的破碎,自己的视线中不禁也闪出泪花,“段军将,那些都不重要。小女此来,乃是为驱除瘴烟。闲话后叙,烦请段军将先指引小女看看军营四周的地形吧。”
段宗牓压抑住心绪,向喜娘正色施礼,再起身时,眸子中已不见了私己的情绪。
喜娘的心止不住愀然一痛,却无可,奈何。
大渡河畔,凄寒料峭。水气积聚于石壁处处,触手踏脚均是一片湿滑。喜娘小心翼翼地抓住山壁上蜿蜒垂下的山藤,却不想,山藤上已经滋生了许多苔藓类寄生物,手握上去便是一手的黏腻,根本无法帮助稳定身形。身子一个失去平衡,脚下便跟着一滑,山风乘机鼓荡起喜娘红色的衣裙,喜娘惊觉自己仿佛就像一只无依无凭的纸鸢,随时可能飞身高崖深壑,葬身滔滔水底!
一声惊呼已经涌到唇边,身后一双及时身来的手牢牢地托住了她的腰肢,自己飘摇如风筝的身子蓦然间被拥进一个坚定厚实的怀抱。如此熟悉的气息,如此熟悉的怀抱,喜娘禁不住轻轻合上眼睛,放纵自己沉溺进恍惚的梦境。可是那怀抱,却瞬间离开,待得喜娘站稳身形,那熟悉的温暖和气息便倏然抽离。身后淡淡的嗓音传来,“娘娘,小心!”段宗牓的声音里,已然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喜娘的心,凄然一颤。
终究,不是他……
喜娘整顿心神,咬咬牙,将长长的裙裾卷至膝弯,打结,方便脚下的行走。尴尬的静默缠绕在喜娘与段宗牓之间,两个人刻意谁都没再说话,只是听着山风的呼啸和大渡河水惊天动地的奔流,小心翼翼地稳住身形,踏稳脚下的路。
踏上一处高地,平整的石面难得地形成了一块十尺见方的平台。站在平台上,恰好可以看得到大渡河两岸,中原与南诏大礼两国军营尽收眼底。风,从背后呼啸而来,难得地已经超出了瘴烟的控制领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清冽。喜娘用手抹了下额头涔涔而下的汗,拊掌大笑,“太好了,就是这里了!”
段宗牓诧异地望着喜娘。喜娘侧首嫣然一笑,“段军将,你想不想既能解除我军的瘴烟之困,同时又能兵不血刃地击退对岸的中原军队呢?”
段宗牓的心,狠狠一震!喜娘这久违的开心笑容,鲜艳如怒放的樱花,含羞带俏,又满是明丽自信。这笑容,这微微侧首的模样儿,这眸子里灼灼闪耀着的光芒……这么迷人,这般熟悉!几回回梦中曾见!
段宗牓撇开眼神,装作极力望向大渡河北岸的中原军营,“娘娘的意思是,借助此地山势风力,将瘴烟吹过大渡河去?”
喜娘眼底满是激赏,“段军将果然心思过人!小女正是要借助此地山势之高、风向之顺,但是——小女的想法又与段大人有所不同!”
山水清寒,如果能够有花朵绽放,那一定是最为夺目的芳华;雾霭弥漫,如果能够有星光穿透迷雾,那一定是最为耀眼的星辰!段宗牓痴痴地从侧面望着喜娘那潋滟如花的笑容、灼灼闪亮的眸子,心底无法压抑地,惊涛拍岸,“娘娘,宗牓愿闻其详!”
喜娘转过身来,闪闪的眸子盯住段宗牓,“段大人,一来此处地势已经超过了瘴烟之限,我们无法用风力来操控瘴烟;二来,虽然中原军队兵临城下,但是我相信,除非万不得已,我南诏大礼国决不应主动开战!所以,瘴烟不可用!但是,段大人,却有另一种烟气可用呢……”
段宗牓深深点头。虽然自己带兵前来大渡河畔,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无论是国力还是兵力,大礼国都无法与中原抗衡,所以屯兵于此,防守的意味远远高于主动出击。一旦中原发现,己方将瘴烟渡过江去,这便是十足十的开战讯号!一旦开战,平时都不一定有十足的胜算,更何况此时大礼国兵营中,几乎已无可用兵力!
喜娘见段宗牓点头,凝眸一转,巧笑倩兮,“段大人,以您的学识,一定读过白乐天关于中原与南诏国之间的天宝战争的诗句吧?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段宗牓颔首,“宗牓读过。这是在描绘我云南之地,每年椒花开败后的盛夏便会有瘴烟形成……”
喜娘咯咯娇笑着打断了段宗牓的话,“段大人你真是老夫子!只知道这诗句里说了瘴烟生起的时令吗?怎么就没想到,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瘴烟为何单单就在椒花开尽时候才起?”
望进段宗牓眼中的一片迷惑,“佛说万事因果循环,正因有椒花,所以瘴烟才起不来!”
段宗牓眸光一闪,却又瞬间归入迷惘,“娘娘所说极为有理!可是……这其中又似有不对。按照娘娘的说法,此时尚是早春,椒花并未结苞,所以瘴烟早起也属正常。那么往年三月呢?往年三月同样没有椒花开放,怎的就不见瘴烟呢?”
喜娘凝视大渡河,嘴角的甜笑随风飘散,“段将军你莫要忘记这一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去年冬天,摄政王蒙嵯巅大人率军攻打中原,将南诏国境推至大渡河。为了防止中原民变,更是将大渡河南岸原属于中原的八百里方圆之内的村镇夷为平地!曾经的人间烟火,曾经的邻里饭香,其中所包含的花椒之味,凝聚在大渡河边的水气之中,可以压制得住瘴烟的早起。而如今,人烟不再,瘴烟自然会乘虚而入!”喜娘的眼前,仿佛重见了当日大渡河畔的修罗场,在蒙嵯巅阴柔嗓音的逼迫下,数千中原匠人如下锅的饺子一般纷纷跳入大渡河,宁肯放弃生命,也不愿与中原故土和亲人背离!
段宗牓讶异地看着喜娘,那娇美如樱花的微笑,那眸子中璀璨流光的闪亮,都忽然消失不见,转瞬而来的是尖峭的冷硬。段宗牓的心,仿若被这份尖峭刺伤,一波一波寒凉的疼。
猜不到喜娘到底在想什么,却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喜娘被抛掷在冷硬的思绪里无法自拔,于是段宗牓尽力转移开话题,“娘娘,那么您是想用花椒来治瘴烟?如何治法呢?”
喜娘面色一震,显见是从思绪中恢复了过来,“段大人,烦劳你准备五千斤花椒来,剩下的就请段将军看一场好戏吧!”
隔日,就在喜娘与段宗牓探得的高地平台上,三口大铁锅被锅下支起的柴火,烧得通红。一百名士兵,十人一班,分别负责加火、炮制、鼓风,每个人均戴了事先浸泡过陈醋的面纱,将五千斤花椒轮番加入滚热的铁锅!
一时间山谷间椒烟四起,借着风势,椒烟鼓荡,四散游走。开始,每班士兵尚能坚持半个时辰,不久一刻钟不到,平台上就已经咳嗽声一片了。喜娘站在平台处的上风口,隔着弥漫而起的椒烟,眨着眼睛望着下方也止不住咳嗽的段宗牓娇俏地笑。
段宗牓仰首,隔着氤氲弥漫的椒烟,深深凝望喜娘那如花笑靥,心一沉再沉。顾不得自己阵阵的咳嗽,眼睛眨都舍不得眨——只有隔着这样的烟雾,只有置身于众人之中,才敢如此公然地,凝视着她啊……不知道何时起,不知道何因,这个乍看上去并无惊艳的红衣姑娘,如今已经如天上的星辰,散发出高远而耀眼的光芒!
太阳渐渐西斜,五千斤花椒已经全部下锅经过了炮制。喜娘遥望山下,浅棕色的椒烟已经渐渐与白色的瘴烟相互缠绕,军营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喷嚏、咳嗽之声。喜娘眨眼娇笑,“段大人,该你准备好的那五百名士兵登场了!”
段宗牓吩咐下去,只见大渡河南岸所有高坡之上,十米一人,人人手执巨大的“蒲扇”顺风而立。那蒲扇是采用了扎风筝的原理,用树枝为骨架,上面绷紧布料,伸展开宽、长各有数米。只见段宗牓身边的一名士兵右手红旗一展,山坡上的五百名士兵齐齐摇动手中的巨扇,顺着风向将淡棕色的椒烟驱赶向大渡河北岸!
刹那间只见得山水之间,巨翼翻飞,烟雾游走,遮天蔽日。
这时军营中忽有人来报,说营中许多受瘴烟荼毒的士兵,均在一阵剧烈的咳嗽或喷嚏之后,不见了之前的头晕气闷、小腹胀痛等症状,有的已经可以直起腰身来下地行走了!段宗牓狂喜地抓住来报的士兵,“当真?”
那士兵也流下泪来,“大军将,小人也是罹患晕厥气滞之症,今日几个喷嚏之后,忽然觉得胸膛中气息畅通,脑子也渐渐澄明了起来!好了,大家真的好起来了,瘴烟之毒正在慢慢消散!”
段宗牓的眼睛猛然湿润,他不顾一切地冲上高地,紧紧凝望着喜娘,“你听到了吗?真的,好了……”
喜娘心疼地看着这个坚强的男子,望着自己的眸子里泪花闪现,她想得到,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背负的压力,他内心所承受的煎熬……
喜娘重重点头,“是啊,一定会好的!瘴烟之所以为患,都是因为毒气借助山水湿气侵入体内,阻塞了身体呼吸的窍孔,让正气不得运转,于是才会出现头晕气滞、四肢麻痹的症状。花椒之味辛辣,化而为烟更可以直入五内,再加上闻者无不喷嚏咳嗽,这样就疏通了身体的窍孔,得以让正气驱散体内的毒气!”
深深凝望着喜娘闪亮的笑容,段宗牓的心忽地一动,一串话仿佛全然不经大脑一般地自动流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你一定会站在我身边……”段宗牓忽地从贴身的袍衽处取出一个物件儿,攥在手心里,不容拒绝地塞在了喜娘手中,“无以为报,这个,请你笑纳!”
触手,薄凉却又温润,喜娘展开手心——轰!仿佛山川倾塌,河水倒流,喜娘的眼前整个世界忽然飞速旋转,树木飞上天空,大地落满繁星,人影幢幢一闪而过,日月苍穹开满鲜花——整个人,整个人,就这样呆呆地变作化石吧,只要捧住手中的宝物,这颗颠沛的心便可享受宁静,这个世界的所有所有便都可以消失不见……
掌心,一块羊脂美玉静静无烟,玉佩被雕琢成游龙之形,光华流转,云气氤氲,此刻还带着某人的体热,仿佛穿越时空而来。恒久,宁静……
这是,当日,曾经佩戴于云开腰间的玉佩,曾经被喜娘巧言夺走,曾经被当作定亲的信物奉送给了张曼瑶……多少的心酸记忆,多少的心思纠缠,多少的痛苦挣扎,多少的如梦往事……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忽然间跃入眼帘,成为眼前的现实!
若惊,若喜,若悲,若痛,喜娘一把紧紧攥住了段宗牓的胳膊,涕泪滂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云开!”
喜娘激怒狂奔的泪,深深地灼痛了段宗牓,他眼神迷乱地望着喜娘百感交集的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想把它送给你,从第一眼看见你,就想把它送给你!只有你可以拥有它,只有你才会让我有这样的心绪,只有你才会夜夜进入我的梦中,只有你……”
喜娘顾不得满脸一塌糊涂的泪水,“你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你叫云开,你是中原人。只有云开才拥有这块玉佩,只有云开才拥有那条我亲手绣的帕子!”
段宗牓忽觉头痛欲裂,他用双手撑住了头,眼神迷乱,“云开,好熟悉,好熟悉……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就在此时,坡地下忽有士兵惊喜地狂呼,“中原退兵了!他们受不了我们的椒烟刺激,退兵了!”
段宗牓和喜娘暂时忘却私人的悲欢,抬头极目眺望大渡河北岸——果然,中原军营一片人叫马嘶,前方部队已经开始了向北撤退的移动!
段宗牓喜道,“太好了,中原军队终于开始后退!其实中原也并非真想攻打我南诏大礼国,否则他们何必只是屯兵于此而并不过河呢!他们定然是担心一旦轻易过河,与我们开战,吐蕃定会趁机而动,坐收渔翁之利!相对我南诏大礼国,吐蕃该是中原最大的敌人!不过,碍于脸面,中原总不能置我境庄皇帝称帝一事而不顾,所以必须要屯兵于此以示其威。这样一来,他们真是进退两难……他们,也是在等待一个合理的借口,好就势撤兵,而我们的椒烟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理由。毕竟云南之地多烟瘴,中原人是最怕这个的了,只要把椒烟形容为烟瘴,一切便可顺理成章……”
喜娘的眸子,柔柔望来,段宗牓所说的这些,恰是她心中所想的一切。不必言明的两颗心,的确有灵犀相通?
感受到喜娘柔柔望来的目光,段宗牓只觉心神一荡,多想,就这样一步踏过去,将她小小的身骨,拥入自己的怀抱!
二人目光交缠,心醉神驰之际,却没听见山坡下的士兵惊慌的疾呼,“小心,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