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沉寂了数月的大渡河前线,终于传来了三百里加急战报。却不是中原军队终于决意进攻,而是一场诡异的自然之灾。
瘴烟。毫无预兆的瘴烟,一夜间从大渡河南岸的山林间氤氲而起,待得南诏大礼国的官兵清晨从睡梦中清醒来时,身周已然成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穿衣起床,哀叫声便一浪一浪从各个营帐中传来——士兵们或是发现自己脚踝麻痹,连鞋袜都已经无法穿上;或是小腿水肿、头疼痰滞、头昏脑胀……不过一个时辰,段宗牓已经接获了两宗士兵死亡的报告!
段宗牓望着营地外直挺挺躺着的两具尸体,神色凝肃。两个死亡的士兵都是小腹肿胀,身上沾满了难闻的大小便,神情极为痛苦,尤其是腿脚下肢直挺挺地僵着,即便已经死亡,依然踵不能旋!
检查过尸体的军医面色苍白,“大军将,是——瘴烟。”
跟在段宗牓身后的副将腾赕大怒,“胡说!这方才三月,瘴烟要盛夏才起,你这分明是借瘴烟掩饰自己的失职!”
段宗牓也不觉沉吟,他记得自己曾经读过白乐天的诗句,描写的是当年中原与南诏之间的天宝战争,其中有一句曰,“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椒花春夏之交开花,盛夏开败,如此说来,这漫天迷蒙的白雾不该是瘴烟!
军医见段宗牓眸子里闪烁的疑问,满脸惊惧,疾步抢上前,抓住段宗牓的大腿,“大军将,您一定要相信下官啊!并非下官贪生怕死、推诿责任,而是一旦误判情势,那么瘴烟从足而入五内,毒气攻心,则全营兵士性命危矣!”
段宗牓垂首深深凝视军医,良久方说,“好,本帅就信你一次。试问你有何良方?”
军医叩头如捣蒜,“自古以来,我南诏一直为瘴烟所扰,无药可治!惟有,请大军将速速派人回京城求救,请求崇圣寺的神佛能够保佑啊!”
段宗牓皱眉,“传令下去,所有将士兵退三十里!”
片刻,刚跑走的传令兵便惊恐地返回,“禀军将,营中士兵,十之八九均已下肢麻痹,无法成行!”
段宗牓惊得睁圆了眼睛,“难道,真的要将满营十万大军的性命,抛掷在这茫茫的瘴烟之中,听凭上天的垂怜,祈求神佛的保佑吗?!”
军医再度叩首,“大军将!天下之事,确有人力不可为者!请大军将速速派人回京城,恐迟则断送十万性命啊!”
段宗牓仰首,隔着氤氲白雾,听得见军营中此起彼伏的哀痛之声,心痛如割,“传三百里加急战报,速将瘴烟一事传回京城!延请崇圣寺高僧前来援救!”
战报传至羊苴咩城,南诏大礼国朝堂上下均是一片凝重。
前日莲花生大师归返康巴,邀请僧王同去为刚刚建成的经院开光。莲花生大师盛情邀约将崇圣寺中所存手抄佛经付梓雕版印刷,于是崇圣寺中级别较高的僧侣都已经随同僧王,护送寺中经卷前往康巴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瘴烟,即便是往日,高僧大德均不敢诳言一定可以奏效,更何况此番瘴烟,来得诡异,不再盛夏,而在三月……崇圣寺中留守的一般僧众,慎重地权衡了自己的修为与前线十万官兵的性命,均无奈摇首叹息,不敢担此大任。
羊苴咩城内外,闻得此讯的官兵家眷,聚集在皇宫之外,一片哀号……
玄极殿。夜漏更深。
喜娘冲守门的侍卫和内侍示意噤声,捧一方托盘,悄然入内。
书案上下,一片凌乱,到处堆满了书卷。
佑世隆整个人几乎被书卷堆成的小山淹没,远远只见得他戴着软金掐丝盘龙冠的头,埋在书卷间急速摆动。
喜娘轻轻摇头。在一片狼藉的书案一角,清理出方寸之地,将托盘之上的青瓷茶盏放好,“皇上,歇歇吧,喝碗菊花茶。”
佑世隆闻言抬头,眸子中闪过一串流光,手掌蓦地握住了喜娘的手腕,拉着她坐在自己膝上。喜娘想要抗拒,但一抬眸子望见佑世隆满眼的血丝和忧思,只好作罢,乖巧地轻轻倚在佑世隆的腿与香楠盘龙椅之间。
佑世隆微微合眼,“白玛达瓦,朕这些日子忙于查找击退瘴烟之法,冷落了你,不怪朕吧?”
喜娘微微一笑,“怎么会呢。此事攸关十万官兵的身家性命,喜娘又怎会不知此中利害。臣妾只是来送杯茶,皇上喝过,喜娘便走了。这是菊花茶,清翳明目的。”
佑世隆将鼻息深深地埋进喜娘的鬓发,“不要走,白玛达瓦,陪陪朕。朕此时,害怕孤单……”
温热的鼻息在头颈间游走,不待适应,佑世隆的唇又已经循路而下,灼热地印在喜娘耳后、颈侧。
喜娘本能地一抖,一种陌生的情愫从心底缠绕而起,一股迷乱的燥热在四肢百骸间肆意游走。
喜娘倏然变得柔软的身子,给了佑世隆莫大的鼓励,他情不自禁加紧了自己双臂的桎梏,将喜娘的身子扳转过来,毫不犹豫地攫取了那润泽如樱桃、微微娇喘的红唇……
唇舌纠缠间,喜娘神思飘远,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飘忽而来,仿佛一个幽远的梦境。梦中见得到瓣瓣白色莲花,环绕着一个白衣的身影,曼妙飞舞。梦中听得见高亢悠远的羌笛,如西域大漠猎猎鼓满的朔风,诉说着无穷无尽的悲凉……
喜娘的身子蓦地一震,鼓足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呼吸灼热的佑世隆!
激情灼灼燃烧在佑世隆的脸颊,牢牢锁住喜娘的眼睛雾气氤氲,佑世隆狠命地吸了几口气,方平复下胸膛汹涌的起伏,“对不起,白玛达瓦。我该把这一切等到天灾兵祸了结之时,等到你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大婚之夜……今夜,我只是,”佑世隆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气,“今夜我只是害怕,非常地害怕,怕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怕自己断送了这十万将士的性命!”
无法逃避的恐惧,将高高在上的景庄皇帝佑世隆还原为脆弱、无助的孩子。望着他在自己眼前,毫无伪装的表露,喜娘的心充满悲悯。
伸手将佑世隆的头揽在自己肩头,喜娘坚定地说,“别怕,上天和神佛都会保佑你的……”
佑世隆紧紧拥住喜娘,声音破碎,“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吗?这看似光鲜的朝堂,其实根本是豺狼环伺,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授人以柄……我谁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好孤独,我需要你,白玛达瓦……”
隔日早朝,前线又传来战报,死亡将士又新增了数百……朝堂上下,一片哀戚。佑世隆急问群臣对策,众大臣均是摇头悲叹,黯然不语。
忽然,朝堂之外光影涌动,托病久已未上朝的蒙嵯巅紫衣款款,飘然而来。他向佑世隆深施一礼,又回头环视朝堂上诸臣,如花嘴角潋滟风华,“臣有一计,定可解我大礼国之忧!”
群臣顿时一片私语,“这样生命攸关的关键时刻,还得是嵯巅大人统领全局啊……”
佑世隆的眸子,黝然一函。
不等佑世隆准奏,蒙嵯巅已然开口,“臣以为,虽然僧王与崇圣寺中众位高僧均不在我大礼国中,但是皇上不应该忘记,我大礼国中现在正有一位佛缘深厚、身俱异秉之人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群臣纷纷出班上奏,“奏请我大礼国未来正宫皇后白玛达瓦前往大渡河前线相助!”
沉吟地望着蒙嵯巅嘴角那一抹如红色曼佗罗般张扬而又冶艳的笑,佑世隆心底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扶摇而起,“摄政王此言差矣。虽然白玛达瓦佛缘深厚,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又从未善缘修行,将我大礼国十万将士的性命托付于她,是不是有嫌孟浪?”
蒙嵯巅又是晃眼一笑,“皇上,为臣斗胆提醒圣上,白玛达瓦的身上,可是具有莲花心性啊!莲花者,本体清净,在泥不染,可以荡涤污秽,使我大礼国兵士远离瘴烟尘垢,得法眼净……”
“是啊!”群臣纷纷赞同,“瘴烟之起,皆因我大礼之地多潮湿,春夏之际气毒弥散,又山水湿蒸,致使邪气侵入人体,损害人之元气……莲花心性正是身心清净,即便处五浊之中,依然能无染无著,恰是以清净之气荡涤瘴烟污秽。想来我佛降临白玛达瓦予我大礼,定是因应此劫,助我大礼祛除瘴烟而来!”
佑世隆眸子里,波浪滔滔。
蒙嵯巅嘴角边,微笑潋滟。
群臣壅壅攘攘如黑压压的蚁群。
南诏大礼国煌煌朝堂,暗流涌动。
壅塞逼仄之际,大殿之外忽有清风吹来,三月樱花瓣瓣旋舞(中国云南两千年前即有樱花,尤以滇樱著名),恍若深绯色流纱婀娜曼妙。风动衣袂,莲足轻踏,一袭红色榴衣伴随着那樱花的轻扬,缓步走入大殿。风旋飞舞的樱花,恰是来自那云鬓间斜插的一茎簪花……
殿堂之上,刹那间一派清明。众臣呆呆地望着榴衣衬托着绯红笑靥的喜娘盈盈跪倒在丹墀前,“陛下,小女已经想到了一个祛除瘴烟的法子,奏请万岁准我前往大渡河前线效力……”
佑世隆恍然一惊。
但是更为惊讶的,反倒是蒙嵯巅。
众臣则是一派欢欣鼓舞。
佑世隆眉尖轻抖,亲下丹墀牵起了喜娘的手,凝望着她的目光如天光海色一般绵长,“白玛达瓦,朕相信你具有莲花心性,定能牵动清净正气。但是,你毕竟是一介女子;而我云南的瘴气实已千百年为患,不容小觑……”
喜娘将另一只手柔柔搭在佑世隆手背上,让他感知自己的温暖与坚定,“陛下,臣妾既然来朝堂主动请缨,便是已经想好了因应的法子。就算臣妾这一条贱命廉价,却也不会拿着我大礼国十万将士的性命儿戏。”
佑世隆满面踌躇,抬眼望见之前站在丹墀下伺候的侍卫丹珠此时跟随在喜娘身后……佑世隆悄然用眼神询问喜娘,喜娘微笑点头。
原来,刚才大殿上的一幕争锋,丹珠担心无论佑世隆迫于情势如何决定,可能都会累及喜娘,于是先一步悄然前去通报。不过丹珠自己却也没有想到,喜娘听到消息后,并未如一般女子般忧心忡忡地逃避,反倒直来大殿。一路上,丹珠看得出其实喜娘起初并无稳妥之法,但是她的神色渐渐安定,到后来还隐隐浮起了一朵微笑,于是丹珠相信,喜娘在这瞬息万变间,已经想好了因应之策。看来,这位白玛达瓦娘娘,或许真的是上天派来,襄助皇上,襄助我南诏大礼国的……
牵着喜娘的手走上丹墀的佑世隆,旋身回来重新面对殿下群臣时,神色间早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凝肃,“朕意已决。准摄政王蒙嵯巅及众位爱卿所奏,着白玛达瓦即刻启程,辟除大渡河之瘴烟,解我前线之围!”
殿上众人均敛衽正冠跪倒于地,“万岁,万岁,万万岁……”
蒙嵯巅妖冶的唇边绽开绯红色的笑,眼角却凝结起亘古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