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佑世隆的这个故事,莲花生大师倏地转过头来,眼神带着惊诧在佑世隆脸上逡巡!
佑世隆却没有迎向大师的眼神,反倒漫不经心一般地点手唤喜娘,“白玛达瓦,你说说看,如果此时要你为莲花生大师敬献鲜花,你是不是也会选曼佗罗?”
佑世隆的话,牵动了大家的眼神,使得努力将头低下的喜娘,不得不抬起头来,让自己处于众多视线交叉碰撞的漩涡中心。
莲花生大师惊讶地轻呼,“孩子,原来你也在这里!”
惊讶、好奇、难以置信……莲花生大师的话,引得各般眼神围着喜娘飞旋。一个普普通通的汉人宫女,竟然认识莲花生大师,而莲花生大师竟然毫不避嫌地以“孩子”称呼!这个红衣的女子,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经历?
喜娘上前合十,跪拜,抬起头来时,不觉已是泪水盈盈。
独自身处这陌生而叵测的异国,面对那勾心斗角的宫廷争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敢轻信,即便身处人丛之中依然感到彻骨的孤独……尤其是,云开的生死不明,再加上段宗牓的影影绰绰,都令喜娘的心被苦楚浸泡,却无法对人言,也——无人可言。如今,终于得见故人,莲花生大师慈祥的面容,让喜娘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般,悲从中来。
“大师,当日一别,大师可好?”
莲花生大师微微动容,“老衲身体无恙。只是心底一直惦念着那位故人,久久萦怀不去……今日,又听得景庄皇帝陛下提起‘拈花一笑’的典故,老衲对于故人的想念,便又多了三分……”
喜娘记得,当年莲花生大师在西域敦煌月牙湖畔,与那位故人曾有过一场佛法之辩,最后那位故人便是借用了“拈花一笑”典故中的顿悟,胜过了莲花生大师一筹……
“第三日的黄昏,当老衲谈及中原与吐蕃的灭佛之事,老衲说这世界处处皆是佛,一切众生人人皆是佛,正所谓‘莲生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老衲说到得意处,急切地盼望听到那故人的辩论之时,却见他敛眉不语,只是站在金色的夕阳中目视老衲,淡淡而笑……老衲愣怔了片刻之后,忽然顿悟,这一场论辩,老衲已然是输了,输得毫无转圜,输得心服口服!”
“我佛曾在灵鹫山召集听宣佛众。我佛拿起一支金婆罗花向大家示意。千万僧众均不解其意,只有我佛弟子摩诃迦叶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我佛当场宣布说,‘我所创造的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佛法,以及修习它所要达到的最高理想境界——涅巢,以及入道的门径,这一切,都是通过与信奉者心心相印来传播的。最终则是靠他们在顿悟中接受和领会的,而不是靠任何文字的或语言的方式完成的。’”
“佛难当前,老衲只想到我佛依然存于世间;而那位故人却说出了更高的境界:寺庙可以被拆掉、佛像可以被摧毁、僧众可以被迫还俗、经文典籍可以被焚毁……但是众生与我佛之间的心心相印却不可毁灭,不需那些外在的色与相,佛法真义依然能够通过虔诚的信徒们的心,得以流传与弘扬……”佑世隆微微一笑,一切仿佛尽在掌握般笃定,“大师见谅,是世隆引得大师不快了。”
莲花生大师轻轻摇头,“陛下你言过了。陛下一来无心,二来这并不是老衲的不快,那段记忆是老衲心底的珍藏,些许唏嘘只是遗憾再无缘得见故人。”
佑世隆顺势轻瞥喜娘,“白玛达瓦,请你替朕聊表歉意……”
喜娘不假思索,“回陛下,如果要奴婢敬献鲜花,那么奴婢不会选曼佗罗,而会选择莲花……”
僧王意兴盎然地望着喜娘,柔声问道,“为什么会舍曼佗罗而选择莲花呢?”
喜娘转身向僧王施礼,在僧王的手势示意之下,微微抬起头来——
啊!喜娘险些惊呼出声……
第一次,喜娘亲眼见到了南诏大礼国中被奉若神明的僧王。结跏趺坐于蒲团之上的僧王,青灰色的僧袍平整地搭在昂藏的身躯之上,清瘦的肌骨隐隐罩着淡雅的光华,胸前悬垂一挂由一百零八颗菩提子连缀而成的佛珠,双手平放于膝上结禅定印(佛教印相之一)。
本以为,这位在南诏大礼国中拥有无上地位的僧王,会何等的容光焕发、气质若虹,却不想,此时撞入眼帘的他,只是一位青衣布鞋敛眉垂首的清瘦老人家。隐忍、孤寂,虽然此时置身灯光之下、人群之中,但是总让观者恍觉,他怆然独坐于幽渺夜色之中……
更让喜娘惊讶的是——僧王的面色含混不清,皮肤仿似曾被碾磨毁坏,而留下了一层灰紫色的伤痕之色!
面容五官,全都混沌不清,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然看得见那如月色下清辉跃动的明珠,光华暗敛。
没来由的,喜娘的心,咯噔一动。
“回僧王,奴婢选择莲花,本无缘由。只是见到莲花生大师,心下便浮起一朵莲花,于是便这样想了。”
喜娘此言,引得一干朝臣子民大大哗然。一个身份低微的汉人宫女,怎能对高僧如此不敬!
可是高座于上的莲花生大师与僧王,却并未介意,似乎喜娘的回答反倒勾动了他们眼角眉梢点点淡淡的笑意。
僧王状似无意地问佑世隆,“敢问陛下,何以称呼此女为‘白玛达瓦’啊?”
佑世隆颔首以礼,“此名源于朕与此女的初次相遇。那是在康巴的莲花湖畔,朕第一次邂逅了她,那时月色清幽,湖水中央莲花娉婷,夜色迷离间,朕竟以为她是凝立于湖畔的莲花仙子,于是依照康巴语言称呼于她。‘白玛’乃是莲花之意,‘达瓦’则是月光,两者相和,便是‘月光下的莲花’。”
僧王微微点头,面朝莲花生大师,“白玛炯涅,此女的确与你有缘啊……”
在吐蕃时,莲花生大师便被尊称为“白玛炯涅”,此时听得僧王道来,莲花生大师单掌合十,颔首还礼。
僧王转身对喜娘,“如果,一定要你说明原因,你可以试着说给老衲听听,究竟为何会选择莲花呢?”
喜娘微顿,神色间微现迷惘之色,“禀僧王,非奴婢有意怠慢,而是——好些意象乃是自行浮现于奴婢心海。奴婢本非礼佛之人,更从未诵读过佛经典籍,故而唯恐说出来的缘由亵渎了我佛……”
僧王轻笑,“我佛慈悲为怀,但说无妨。”
喜娘轻轻地合上双眼,“奴婢会看到一条巨大的河,河水浩浩汤汤。河岸上却有惊天动地的哭声,无数百姓肌骨羸弱,饿殍遍野。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男子纵身跃入河中,化作一条大鱼。大鱼开口告诉岸边的百姓,割取它身上的肉,以熬过饥荒。鱼身上的肉很快便被割光了,可是岸上饥饿的百姓依然如山如海。正在此时,忽然河水分流,河中心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大鱼吃了莲花的花瓣和莲子,身上竟然又神奇地长出了新的肉……如此循环,竟然支撑着所有的灾民挺过了饥荒!”
喜娘说到这里,语气略一顿,抬头望向莲花生大师与僧王。两位高僧面色均无变化,反倒是大殿中的其余僧侣,面上俱皆变色!
喜娘横了横心,继续说,“奴婢还能看见一双眼睛,如莲花瓣一般清雅秀美;还能看到一朵大如巨轮的白莲,莲中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孩童……”
僧王微微颔首,打断了喜娘,“孩子,我听懂了。”
僧王清矍的眸子映着大殿琉璃宝顶下的五彩长明灯,光华粲然,“如果你仅仅是对我说,选择莲花是因为佛座被称为‘莲花座’或‘莲台’;结跏跌坐的姿势,称为莲花坐势;西方极乐世界,比作清净不染的莲花境界,故称”莲邦“袈裟称为‘莲衣’,庙宇称为‘莲刹’;念佛之人称‘莲胎’,佛眼称为”莲眼“胸中之八叶心莲花称为”莲宫“即心中的莲花般的境界;释迦牟尼的手称为”莲花手“僧尼受戒称”莲花戒“僧尼之袈裟称”莲花衣;五智中的妙观察智称为“莲花智“称善于说法者为”舌上生莲“谓苦行而得乐为”归宅生莲“…那么我也只会称赞你的勤力修习,却不会如此时般,被你感动!”
“孩子”,僧王的语气悠长而慈祥,“经历过中原的会昌灭佛、吐蕃的朗达玛灭佛之后,我经书典籍损失泰半,即便是我佛弟子,除了高僧大德们,普通的僧众已经无从得知我佛诞生的故事了……可是你,一个俗家的女子,按照你自己的话来说,不礼佛、不诵经,却与生俱来与佛的善缘!——孩子,你脑海中所现的景象,正是我佛诞生的故事啊!”
僧王话语虽轻,却不啻于一颗惊雷炸响于大殿之上,众僧齐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干朝臣百姓也俱是双掌合十,捻动念珠。
僧王悠悠转向众人,掌心一转,由禅定印转为说法印,“如白玛达瓦所说,那纵身投河化为大鱼,以己身之肉饲饥民者,正是我佛之父亲——被敬称为莲花王的净饭王。正是由于他舍己度民,于是方被选为我佛降生人世的父亲。而那位拥有莲花一般清雅美丽的眼睛的女子,便是我佛之母,摩耶王后。那白莲中的婴孩,便是我佛释迦牟尼,也被称为‘莲花王子’……”
僧王话音刚落,莲花生大师笑着对喜娘说,“孩子,还记得当日在康巴塔公寺中,你曾敬献于佛前的莲花吗?几片干枯的花瓣、几颗莲子,全无花朵形状,而你却说‘这才更是莲花’?那一刻起,老衲便知晓你佛缘之深了……莲花,的确已经深入了你的骨髓与记忆,应该说不是你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你!”
莲花生大师望了望僧王,二人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莲花生大师手结说法印,“无量佛如莲,无边佛如莲,而你,生而如莲。”
莲花生大师说着,从头颈上摘下一串由一千零八十颗莲子连缀而成的佛珠,招手叫喜娘上前,轻轻地戴在了喜娘身前,“这佛珠,终于找到它真正的主人了!”
喜娘愣怔地托住长长的佛珠,不知所措地环视大殿中的众人。微风,从苍山洱海间轻拂而起,袅袅自大殿正门吹过,大殿棚顶藻井周围悬挂的莲花琉璃长明灯,在风中飘摇曼舞,灯光彼此摇曳交织,构建起一片光影迷离……
殿中僧众遥遥望去,光影笼罩之中的喜娘,红衣轻舞,长珠款摆,光影迷离中,那胸前的佛珠,竟似颗颗绽放,朵朵如莲!
大殿中的众僧,不由自主跪拜合十,“花开见佛,南无阿弥陀佛……”
大殿中的朝臣与百姓,都被这奇异而神圣的一刻迷醉,痴痴地望着莲花轻舞的喜娘,心醉神驰……
一个清朗的嗓音突然横插进来,震醒了人们的迷梦,“众位臣工,我大礼国子民,既然上天将一位最为神圣,最为完美的女子降临到我国,试问,还会有别个女子比她,更有资格成为我大礼国的开朝皇后吗?”佑世隆颀长的身子立于喜娘身侧,明黄的锦袍在光影中熠熠夺目。
蒙嵯巅冷冷地望着佑世隆,知道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本以为能够以此计逼迫他就范,却没想到,他漂亮地反戈一击!莲花生大师的突然到来,绝非偶然;却独独没有想到,这平凡如草芥的喜娘,身上竟然藏着神奇的莲花心性!
难道真的,是老天都要帮着这个翅膀刚刚长硬,就要从自己掌心飞走的小子吗?
“白玛达瓦,皇后!白玛达瓦,皇后!”满殿臣民,高声朝贺。
就连僧王,那深潭般幽深无波的眸子,也星星点点闪烁起快乐的光芒,手捻菩提子佛珠,微笑点头……
佑世隆一把握住喜娘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高声昂扬地宣布,“待得段军将凯旋归来,便是朕与白玛达瓦大婚之时!”
段宗牓。大婚……如梦初醒的喜娘,猛然一抖!
拼命地想挣回自己被佑世隆紧紧握住的手,却是徒劳,反倒陷入了更加紧致的桎梏!喜娘抬头,目光清冷地望着佑世隆,终于明白,自己成了佑世隆与蒙嵯巅争夺后位的绝杀之棋!
身体颤抖着无边的愤怒,喜娘张开口大声喊,“不!”却蓦地,所有的嗓音和抗拒都被突然压下来的唇——毫不留情地——尽数吞噬!
佑世隆的唇,带着强硬,带着期待,带着恐惧,带着恳求,却也带着——隐隐的威胁,铺天盖地而来,决绝地索求喜娘的回应!
神佛眼前,万民注视,山海静默,光影迷离。
唇齿厮磨的缠绵,却翻搅起无边的诡谲!